女刺

7第六章

一开始只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就像一开始只是出卖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一旦形成了裂缝,那么痛苦即将如河水决堤一般冲垮人的整个意志。
所以,每一次的崩溃,都是从一处裂缝开始。
关于她和她的师父“白公子”的事,关于她是怎么遇到他的,关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潜藏在何处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一次白晚终于肯说了,但只肯对一个人说,便是温简修神外传。
牢房里,火把燃烧时而发出轻微爆裂声,白晚靠在斑驳的墙角,言语从她干裂的嘴唇里吐露出来,追本溯源,她的故事一开始并不比其他故事更为悲惨,过程也并不更为曲折,然而,那是所有事最初始的起点。
最开始的时候,她不叫白晚。
白晚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不叫白晚
很久以前我并不叫做白晚。
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名字只是为了将一个人和其他人区分开的称呼而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是遗腹子,三岁时娘偕我改嫁给了一名村里姓余的屠夫,之前的日子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之后的日子也记不大清了。
仿佛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继父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好不坏也不大管我,还让我有饭吃有衣穿,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有很多改嫁之后的女人处境艰难,继子继女会被虐待,但是我没有。
我相信,你没兴趣了解我那些无聊的过往,所以我直接从那年的旱灾开始说起,因为一切的转变,都是从那开始
永隆十二年旱灾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满怀希望,但是眼看着滴雨不下,地里的收成旱死,米铺关门,存粮耗尽,家养的禽类也都吃没了,所有人开始绝望,继父肉铺也经营不下去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全村的人开始了举家逃荒。
我们一路上看到很多空了的村庄,那一次的灾情比想象中的更为严峻,于是大家一股脑的往城里去,可是县城的城门关得紧紧的,不肯放人进去,城墙上还有官兵用箭飞射,将围在下面的人驱赶。
野菜吃完了,树皮吃完了,我们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可是肚子里还是饿,一会儿大家说某个城在放粮,一会儿听说另一个城有达官贵人布施,于是大家又千里迢迢赶去,以为有条活路,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县城里的人为了诳走我们而放出的谣言。
死了很多人,当时我饿傻了,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地不起,直到我娘也倒下了。
我娘倒在地上,我守在她的身边,起先她还能跟我说几句话,很快连话也说不动了,我喊她,她不理我,我以为她是累了,过了一会她还不起来,我恍惚听到旁边走过来的人在说什么要吃掉她,我更不懂,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的蹲在那里,还以为过来拉她的人是要帮我救她,没想我去找食的继父过来,捡了一根木头把这几人打走了。
他叹着气说已经她死了,然后就和我一起把她埋了。
其实若不是她把能吃的都省下来给我吃,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撑不住,我伤心极了,哭着睡着了,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发现继父没有叫醒我就走了,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人在树下,怀里被塞了一小包干肉片。
我就这样被遗弃了,但是我真的不怪他,他不是我的生父,对我也已仁至义尽。
我把那小包干肉片细细嚼着吞了下去,甚至没想过那是什么肉,现在想来,最好的可能是死蝙蝠或者田鼠或者,最糟糕的可能是那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吃死人肉了。
我落在后面,过了没多久就遇到了另一群人,他们可能比我们村的人要好一些,虽然也是穿得破烂,但没我们那么瘦,他们会偷偷的分东西吃,我跟在他们后面,有时候会有一个干瘪的女人丢一小块干窝头给我,然后叫我快走。
我舍不得走,她就骂我,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给点能吃的东西给我金牌翻译。
在他们被强盗杀死,抢走他们的东西之前,我一直跟着他们,他们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我就躲在沟里,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音。
那段日子我能记得就这些,最后有记忆的是,听说有大官带着皇粮来赈灾,于是我在永安镇外的难民营终于吃到了一碗薄粥,一天两顿,吃不饱也饿不死。
抱歉我的废话多了一些,这些事我从未对谁讲过,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没想到一说起来,都记起来了。
我知道听起来挺悲惨,但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因为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感觉,当一个人哪怕是个小姑娘心里只有求生的时候,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麻木的。
没有人养,没有人管,我在街上和别的像我这样的孩子一起乞讨,有时候会偷窃,有时候会抢夺,有时候会博取同情,我们很狡猾,为了吃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是这样也让我们更加让人讨厌。
所以冬天来的时候就没有人可怜我们了,闹饥荒的时候没有饿死我们,到了冬天我们却要被冻死了。
一个下雪的日子,我倒在了雪地上,身体不再感到寒冷,相反很温暖很温暖。
不得不说,我的命实在够硬,我倒在雪地上,雪水化开了我脸上的脏污,有人看到我之后把我掰起来一看,见我模样清秀就把我救了,养好之后卖给了秦楼楚馆。
那家青楼在南阳,现在还在,叫做烟月馆,你若找到那里的旧人打听一下,或许还有人记得我,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儿叫艳奴。
名儿虽然俗艳,但那种地方都如是,我的年纪小,也不是当丫鬟伺候姑娘的,那年月光景不好,卖儿卖女的多得是,青楼里也不缺做粗活的人。
他们要的是雏妓,有钱人的癖好真是怪异,有的喜欢女人,有的喜欢小倌,有的喜欢小童。
行了,我真受不了你看我的目光,你是温家少爷,自幼锦衣玉食,你父亲和你的两位叔伯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连武学秘籍都是你生下来就备好了的,所以你会觉得我很可怜。
你站在高处怜悯我,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和我出于同一种境地,你不一定活得过我。
温简连忙表示歉意,他知道白晚是个自傲的女人,甚至关押太久,性子已经变得有些偏激,他不想触怒她,只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后面的事情你可能会更感兴趣一点。
我在烟月馆里学吹拉弹唱,学伺候人,一直学了小半年,然后在某一日和一帮小姑娘换了衣不蔽体的薄纱衣裳,被妈妈带到花船上。
我们再那里等着被客人挑选,都是一色的九、十岁的小姑娘,那些客人可以当我们的爷爷,但他们喜欢我们。
我以为我的命运只能如此,我并不害怕,只是不甘心,我想要过得好一点你知道吗,我能活过那场饥荒,能活过那年的冬天,我觉得命运折磨我是有深意的,我不会一辈子做个乞丐或者是妓女,我总会遇到某一个人或者某件事改变自己的命运。
野心你觉得这是野心白晚声音尖锐了起来,很快发现自己情绪显得过于激动,然后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个人觊觎不属于的自己的东西才叫做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够过得好一点,也算野心吗
那就算吧。
我的目标是城里的一个大富商,我计划让他我买回去,我学了半年怎么勾引和伺候男人,所以别把我当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知道怎么做我才不会被女孩子欺负呢。
可是当我上了妆,在台上扭扭捏捏的唱戏,一甩袖,一回眸之际,我突然就看见了他
说到这里,白晚顿了半晌,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中,脸上露出似悲似喜,古怪莫名的表情,温简没有直接打断她的回忆,然而她的异状让他敏锐的预感到,这个“他”很可能就是白公子白墨。
他长得真俊美,只是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和一股团不散的病气,他穿着一袭白衣,和其他的人相比,并不显得很富贵,然而这个人和别的人不一样,就像鹤立鸡群,当你注意到他,眼里就不会在看到别人了。
我看到那人的时候他也正看着我,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皱着眉移开了目光,用帕子捂着嘴不停的咳嗽,好像我让人不屑一顾一样。
奇怪的是,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穿着这样艳丽的衣裳,上着这么浓的妆容,在这里唱着这么轻浮的曲调是一件让人十分羞愧的事,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自卑,可能这就是自惭形秽吧。
虽然当时有很多人,很嘈杂,可我听不到那些多余的声音,明明那么远,我却只听到他轻轻的咳嗽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练了很久的曲儿被我唱的面目全非,但我还是被先前看中的富商点走了。
那晚就在花船上,我被带到了二楼的房间,我等在那里心中充满了绝望,如果没有见过那位“病公子”,我可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当看到了他,我就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我的命运不能更加公道一点我不想自甘堕落,我想跟好人家的孩子一样,有饭吃有衣穿可以学认字,清清白白的长大,然后嫁人当个秀才娘子。
我才不到十岁,为什么要这么贱我为什么要这么贱
尽管在自述中,白晚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显得很冷静,并再三的表示自己对往事没有感觉,但是说到这里,意外控制不住的爆发了。她目光充血,呼吸急促,身体抽搐,甚至手不由自主的缩在自己的胸前,手指弯曲得如鸡爪一般,完全不能自已。
从温简见到她以来,都觉得她是一个异常冷静自制的人,而且非常的骄傲,就算被他逼到几乎崩溃,都会惯性的维持表面的镇定。没有想到,让她讲自己过去的事,会把她带入进某种极端的情绪里面。
然而她提到的“病公子”是谁很有可能就是“白公子”也就是她的师父白墨。
可是她在讲这个人的时候,并不是徒弟形容自己师父的语气,分明是女子在心上人面前自惭形秽的态度,那么是不是就是说,她心里爱慕过自己的师父“白公子”而且这件事对她至今有很大的影响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初她宁愿死,也不愿出卖他了。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间被梳理,这时候的白晚还在抽搐,情绪激动到如此地步,温简不免上前去掰开她缩在胸前的手,低喝道:“白晚”
“白晚”
白晚的呼吸急促,气都穿不上来,双眼已经紧闭,面色惨白,很像是岔了气一样。
温简来不及多想,将她拉过来抱住,让她伏在自己颈窝里,以手扶她的后背,用内功顺着她的经络游走。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温简在白晚耳边轻声安慰。
白晚仍没有睁开眼,但是她听到了温简的声音。
“那些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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