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水雾充斥在天地之间,缩短了天与地的距离,乌蒙蒙的阴云好像触手可及,大有压城欲摧之势。突然,几道闪电如利剑白刃一般劈开了阴沉的天幕,随后,惊雷在天际炸响,震得天空颤抖,大雨倾盆而落。
盛月皇朝的京城地理位置偏北,气候变化明显,四季分明。此时本是阳春三月,正是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春雨贵如油的时节。可今年却阴雨连绵,春寒料峭,空气湿冷,仿佛萧条肃杀的深秋,致使花叶零落,草木夭殇。
御赐左副督御史府位于京城东南,紧挨王公重臣及皇族宗室的府邸。这座府邸的主人杜昶是两榜进士、朝堂新贵,随侍御前,颇得圣上青眼,刚二十几岁就成了下一届阁臣的热门人选。今上赞其风骨形色、明华高洁,酷似迎春之花。
所以,左督副御史府内遍植迎春,无一杂色。花凭人贵,杜府的迎春花又以花开早、花期长、花色艳成为京城春日里人们争相观赏吹捧的靓丽美景。
可今日,这开得最艳的迎春花却大煞风景,不仅因为这连日的苦雨。
“嬷嬷,她、她”一个小丫头裹紧湿透的夹袄,快步跑进长廊,指着廊外一片茂盛的迎春花,双唇哆嗦着问:“她、沈姨娘是不是死了”
长廊内有七八个前来避雨的丫头婆子,也有其他仆妇陆陆续续经过。听到小丫头的问话,她们或是唉叹、或是冷哼、或是饮泣,却没有一个人出声答复。
冷风吹散雨帘,瑟瑟有声,盛放的迎春花风压雨浇,娇花嫩叶零落成泥。
花丛下,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直挺挺躺在冰凉的雨水中,身上、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大雨浇落,冲涮着她的伤口,鲜血染红了雨水,刺目的血水汩汩流淌。稀稀落落的迎春花叶飘在她身上,似乎对她还有一二分的怜惜。
风吹起粘湿在她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青白紫肿的脸。即使她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也不难看出她这张脸曾经美丽的弧度和轮廓。
她躺在泥水中,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动的胸口还能证明她一息尚存。
“嬷嬷,沈姨娘她”小丫头看到婆子冷酷且无奈的神情,忍不住失声痛哭。她被买进府才两个月,只知道被下人们称为沈姨娘的女子美丽沉静,能写会画,对下人们也和气,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恩怨,致使沈姨娘被打得奄奄一息。
“作死的小蹄子,哭什么丧”
听到有人叫骂,小丫头抬头一看,哭声嘎然而止。在长廊里避雨的丫头婆子看到来人,赶紧垂手躬身,低头行礼,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六七个丫头婆子拥簇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近,个个面色不善。被众人前呼后拥的妇人插金戴银,衣衫华贵,颇有几分主子的派头。这人是左督副御史正室夫人沈臻静的奶娘金嬷嬷,整个府邸内院的仆妇丫头都在她的管辖之下。
金嬷嬷神情阴郁,看到躺在迎春花下的女子,脸上又多了几分戾气。她想以胜利者的姿态缓和气氛,脸上挤出几丝笑容,看上去却很僵硬。
“你哭什么”金嬷嬷的手搭在小丫头肩膀上,高声问。
小丫头不敢隐瞒,指了指茂盛的迎春花,低声唏吁道:“沈姨娘她”
金嬷嬷抬手一巴掌,打在小丫头脸上,狠啐一口,阴沉着脸怒问:“你管那勾引主子的贱人叫姨娘谁封她姨娘了她也配”
小丫头还没有反映过来,就有两婆子骂骂咧咧、连推带搡,把她带出了长廊。
“呵呵呵呵呵呵”躺在迎春花下的女子依旧一动不动,却发出奇怪的笑声,好像来自地狱的音符,惊得长廊里的丫头婆子都变了脸。
金嬷嬷眼底的恐惧一闪而过,她咬了咬牙,脸上堆满厌恶和轻蔑,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给自己仗胆,她抬高声音,刻意掩饰了些什么,“想给左督副御史当姨娘下辈子吧也不想想自己是多么低贱淫污的身份,你也配”
听到金嬷嬷的话,迎春花下的女子笑声更大,似乎竭尽全力。她紧闭的双眼睁开了,眸子里充满死灰般的绝望,嘴角淌出暗紫色的污血。
不配哼哼确实不配,不是她配不上姨娘的身份,而是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不配与她同世为人。即便她已低贱如泥,骨子里仍有与生命同在的傲气。
这纷杂冰冷的人世,她已毫无牵挂,死了倒也干净,可她仍心有不甘。这就是她被打了五十大板,又被用鹿皮鞋底掌嘴二十之后,仍有一口气支撑的原因。
她出身内阁大学士府沈家,是沈家二房的嫡长女,身份尊贵,聪慧美丽。不管是幼时在京城,还是后来移居祖籍津州,她都以才情样貌出色而享誉闺阁。
她叫沈臻华,确切地说,这是她十二岁之前的名字。
沈家到了她这一辈,男孩以“谦”字排行,不分嫡庶。嫡女以“臻”字排行,庶女以“荣”字排行。沈臻华这名字是她祖父所取,喻意臻于至善、风华有实。
前朝时,沈家也是名门旺族,受皇室夺嫡之战牵连渐渐没落了。她的祖父沈逊出身寒微,却连中三元,颇得先皇赏识。刚过而立之年,就入主内阁,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今上登基,他受封太傅,又居内阁首辅之位十年之久。
她是沈逊最宠爱的孙女,常被带在身边教导,比长子嫡孙更胜一筹。
然而,好景不长,命运弄人。
七年前,致仕荣养的祖父突发疾病,缠绵病榻半个月就去逝了。那时,她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祖父辞世对她而言简直是致命一击。
祖父尚未下葬,亲朋间就有传言,说祖父是因教导她劳累而死。对此,沈家其他人不置可否,她的嫡亲祖母万氏却笃定传言为真,不听任何人劝说,每天都以最恶毒的话咒骂她,越怒骂越气愤,渐渐地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祖父下葬后,她哀伤至极,且对祖父心存感念愧疚,又被祖母的谩骂吓破了胆,就病了。万氏不顾她父母反对,强行让重病缠身的她迁到庄子里养病。
她的病尚未养好,就传来她的母亲与人通奸被沈家沉溏的消息,连带她年仅八岁的同母弟弟也被定为野种处死了。消息如晴天霹雳,震悚了她的身心,她尚未从惴栗中反映过来,就又有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了。
因她母亲立身不洁,影响了她,由万氏做主,把她由嫡女变成了庶女。母亲和弟弟死后,外界传言沈臻华也因悲伤过度而死,而她却活下来了。只不过她由二房嫡女变成了她父亲养在外面的一个戏子所生的庶女,名字改为沈荣华。
接连的打击摧毁了她本能的求生,她有心寻死,却被人救下。祖母命人把她关进偏远的庄子,并派人看管,形同软禁,日子过得连低等下人都不如。
她的父亲性子绵软,对万氏言听计从,美其名曰至孝至顺。又因她母亲与人有奸之事丢尽的脸面,整日以酒浇愁,对她的死活根本不闻不问。
她在庄子里度日如年,熬了四年的时间,她十六岁了。忽然有一天,她的堂姐沈臻静来了,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让她重见天日。
沈臻静和新科状元杜昶订亲了,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亲。婚期临近,杜昶携厚礼登门,向沈家老太君万氏提出让被贬为庶女的沈荣华陪嫁。
杜昶出身宁远伯府旁支,父亲早亡,母亲带着他靠祖上留下的薄产过活。沈逊赏识杜昶的才华,时常对他提点指教,并有意将沈荣华许配于他。能得当朝太傅青眼,又有机会求娶高门贵女,杜昶意气风发,言明高中状元就向沈家提亲。
杜昶高中,可他要娶的竟是沈家长房嫡女沈臻静,而沈荣华则成了杜昶求来的陪嫁。这大概就是杜昶即得到实惠又无愧于心的折中的做法吧
沈荣华果断拒绝,却招架不住万氏等人粉碎性的攻势,由不得她不答应。当时她想或许这是个转机,杜昶看祖父的情面,也不会对她太差吧
然而,等她到了杜家,看到沈臻静手里那份由她签字画押的卖身契时,她心中好不容易才生出的希望如万丈高楼刹那间坍塌倒地。她成了沈臻静陪嫁到杜家的奴婢,可任由主子买卖,连沈荣华这个名字也被剥夺了。
她成了杜昶的通房丫头,象其他奴才一样做小伏低侍奉夫主及正妻。三年的时间,她象一件不值钱的东西被送人一次,被卖出买进两次。直到今日,她差一点就被打得丢了命,罪名是她心存不轨,想勾引男主人封姨娘。
“呵呵呵呵呵呵”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简单回忆了一遍,沈荣华又用尽全身之力笑出了声,她在笑自己,她最怨恨的人也是自己。
“贱人,你有什么好笑”金嬷嬷紧紧咬牙,神情有恨有惧,“张婆子,你赶紧把这个贱人弄死,丢到乱葬岗去,省得碍眼。”
张婆子不敢动,向金嬷嬷身后瞟了几眼,用唇语告诉金嬷嬷“老爷来了”。
金嬷嬷会意,赶紧转身换了一张谄媚的笑脸,快步迎上去躬身行礼。见杜昶脸色平和,才小心翼翼禀报了沈荣华被打一事,罪名当然不是勾引男主人了。
“老爷,沈姑娘犯了错,夫人只是想小惩大戒。”金嬷嬷把要置沈荣华于死地说成轻微惩罚,并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没想到沈姑娘身子弱,恐怕”
杜昶瞟了躺在花丛下的沈荣华一眼,毫无表情地问:“夫人怎么说”
“夫人早让人去请大夫了,可雨下得太大,大夫直到现在也没来,老奴担心沈姑娘挺不过去,心里急着呢。”金嬷嬷知道内宅那些腌臜事瞒不过杜昶,可她却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想赌一把,就看杜昶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是夫人贤惠良善,雨这么大,就不劳烦大夫跑一趟了。”杜昶看着那片盛放迎春花,目光变得阴郁凶狠,幽幽地说:“神威将军大败北狄可汗,就要凯旋归来。这节骨眼上,死了人往外抬岂不扫别人的兴这迎春花缺肥了。”
杜昶说完,不管金嬷嬷等人是否明白,就转身大步离开了长廊。
“哈哈哈哈”沈荣华用尽残存的力气,纵声大笑。
她被打伤了心肺筋骨,又在雨中淋了几个时辰,一直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因为她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自从陪嫁到杜家,她也看清了杜昶,她不再奢望杜昶对她有半分怜爱,而是希望他看沈逊的薄面,不要做得太绝。
如今,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她只想尽快见到祖父,哭诉满腹的委屈。
礼炮声响起,大雨也停了,迎接神威将军的欢呼声由远及近。这些红尘俗事都与她无关了,她就要轻松地离开,就留下这臭皮囊做花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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