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家。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作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匹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细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的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正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却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不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上前来连忙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压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索性不在意似的,懒懒的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她既割破了手,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用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禁不住韩妈再三的劝说,于是换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净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原本是想去潭边走走,因为六月潭与七月瀑都是芝山的胜景,而易连恺每次上山来避暑,总免不了要有一份闲情逸致,去六月潭钓芝山特产的黑骨鱼。他素来一生气就不见踪影,秦桑想着那件事情,还是得见着他才能慢慢见机行事。此时她一个人都没有带,自己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好在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极平阔的青石砌,路上偶尔遇见抬滑杆的轿夫,打量一眼她的衣着打扮,也并不上来兜揽生意。所以秦桑独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静。
此时日出不久,山中薄雾渐散,风吹来倒是略有初秋的凉意。秦桑本来穿着一双平底软缎鞋,走得并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风景,所以只顾着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六月潭边。这时分潭边只歇着一顶滑杆,两个轿夫坐在山石上抽烟袋,操着一口乡音,一问一答,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卖山中野果的老妪,把竹篮搁在石上,自顾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虽名为潭,其实是个小湖,只是水极深,清澈几能见底。潭水隐隐似泛着湛蓝,映出天上静静的流云,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边看了一会儿水,忽然听见林中阵阵喧哗,原来是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前呼后拥的来垂钓,听差随从拿着钓钩鱼杆方凳之属,池畔顿时嘈杂不堪,秦桑便抽身沿着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这一路往七月瀑,倒难得一个人也没有。山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树林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宛转鸣唱。七月瀑位于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虽不壮丽,但极为幽美,是难得的寻幽访胜之地。走了好一会儿,穿过密林,远远就听见瀑布哗哗的水声,待山路绕过一大块青石,不觉水雾扑面而来,原来银练似的瀑布,已经就挂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条砌的山路因为被瀑布溅湿,长满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边仰脸看着瀑布,一边继续朝上走,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当心脚下”
秦桑低头一看,原来石砌中间稍凹,却汪着水,自己这一脚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绕过瀑布,这才抬头瞧见提醒她的人。原来那人坐在瀑布边一大块青石上头,正好可以望见来人的山路。那人见她仰起脸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秦桑见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便道了一声:“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学堂的也是上山来写生的么”
秦桑这才发现他身旁搁着画架,不过并没有支起来。他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笑了笑:“这里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实在没办法画出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看着,一看就看了几个钟头。”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来看看,从这上头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样。”一边说一边就起身往下,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本来读的就是新式的大学,所以倒没那么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守旧思想。毫不犹豫借了他这一拉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从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丽。四处飞溅的水花便似霰雪一般,最有意思的是,水雾映着日光,竟然隐隐有一条小小彩虹。随着水雾被风吹动,潋潋流动,说不出绮丽娇绚。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这一声赞,倒仿佛在赞自己似的,喜孜孜的对她说:“其实这山里的好处,全在一个静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挤得几乎跟方家桥没有两样。”
方家桥是昌邺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地名中虽有一个桥字,其实是条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大百货公司与洋行,平日人潮汹涌,电车叮当,最是拥挤不堪。秦桑听他这样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昌邺人”
“我原籍符远。”他说道:“不过家搬到昌邺十年了。”
秦桑听他说是符远人,心里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问:“你呢你还在上学吧”
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他把画架立起来,原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廖廖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悉悉索索走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看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你画画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颗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却希翼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铅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的说:“如果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得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作的,也不许旁人作。”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好,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女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学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作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呆得实在觉得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罗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都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于是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音暗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绍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幅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我不便擅专。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功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的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把高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高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得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高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高绍轩身后,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高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也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乱如麻,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蓬的细碎水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似的。
他心中愈发觉得混乱,突兀却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身边站了如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么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足惜所以当即立断,躬身行礼:“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慢慢的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高少爷客气。”
高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又是该从何收场。勉强对高绍轩微笑:“要不请高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高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上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日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禁止纳妾,说不定易连恺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妻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高绍轩便不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见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日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礼 。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高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高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样忐忑不安。女佣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高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爷,多有冒昧。”
高绍轩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请夫人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日高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高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来,替她解了斗蓬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黄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高绍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支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着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过纤纤一握。心中愈发觉得混乱,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高绍轩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功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高少爷。”
高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日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爽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满腹心事,根本顾不上多作它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要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的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高绍轩道:“我一介学生,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转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易连恺数日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别人。她几欲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强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却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高绍轩见她神色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身体不适,于是起身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乱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身后的人,他却轻轻的对她摇了摇头。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欲要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高绍轩勉强一笑:“高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刚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高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万一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这次见不着易连恺,高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来。但到底有什么法子呢,只急得又出了一身汗。高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交差,不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秦桑便叫:“韩妈。”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一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淡淡的香气,仿佛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高绍轩心中说不出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只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功夫,秦桑已经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高绍轩道:“高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国家”
“美国。””
“美国的音乐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高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高少爷笑话了。”
高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报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高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高少爷请,潘先生请”
高绍轩便起身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他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作声,错身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走进了餐厅去。
他们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一中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西式餐厅。高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国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高少爷随意一些,入乡随俗吧。”
高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的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有名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高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的陪客,就请高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高绍轩见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阴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的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阳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到外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的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枕头已经哭湿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将黄昏一点一点织进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噼噼叭叭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山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身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是雪亮的两簇,如同无数雪白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成一团团,飞舞乱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易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哭过。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衣,这样一折腾,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一时急中生智,干脆把浴缸的龙头打开,正放水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乱,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高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的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前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所以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水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缝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吓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不行”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罢,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来,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白绸小衣,手足无措立在那里,说不出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间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得湿透了,她只差没被水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却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缠,他倒什么旁的话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床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腰间,沉甸甸地教人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总是晚上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热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了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毛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道,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明明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么还是另有别的图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革命党,难道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死么只要他走脱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么
她心里暗暗的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的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了,他说不定会起了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的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因为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阳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阳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色的阳光里讲电话。他身形魁梧,从身后看去,让秦桑只觉得陌生易连恺却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坐在床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肉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线明亮,他的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的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地,怎么又不高兴了”易连恺就在床边坐下,弹簧床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却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却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么”3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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