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列:“谁敢拿我!”
屋外负责引开视线的侍卫,此时也都跳了出来。护在顾泽列身前。
一间原本算做空旷的屋子,此事逼仄得叫人透不过气。
金吾卫抱拳上前:“殿下,臣等奉命行事,请勿见怪。”
“他……”顾泽长指着方拭非,眼神凶狠得似乎要咬死对方:“那他呢?他方才要杀我看不见吗?!”
“那边是大理寺,那边是皇宫。”方拭非也淡淡指了两个方向,说:“你是想要先去请罪,还是想要先去告状?”
顾泽长气急:“你——你真是反了!”
金吾卫上前想要拿人,顾泽列激烈挣扎:“放开我!你们想做什么!谁都不要动我!”
几名将士也不敢真的动手,只等着千牛卫过来收拾残局。
方拭非冷眼相看,又对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惹得顾泽列更是大怒。
双方僵持之际,被甩在后头的千牛卫终于赶到。他们看清顾泽列,神色变化不定,惊讶居多。
“还真是——殿下?!”
顾泽列自知已是在劫难逃,二选一中,自然是先去面圣。
顾登恒还在休息。昨天喝过药之后缓过来一些,但太医嘱托了,不能再动怒或激动,需要静养。
鉴于先前方拭非对他造成的巨大影响,以及方拭非每次出场便惊天动地的举措跟建议,太医强烈建议,远离危险,远离方拭非。
方拭非可以被赶走,顾泽列却是不行。
现下没有官署敢拿他,顾登恒未曾给他定罪,可众人也不敢放他出宫。处境极其尴尬。
今日早朝未开。
顾登恒在醒来后,听说顾泽列正跪在门外,方平静来下的心绪又一次震荡。躺下准备小憩片刻。翻来覆去地辗转,最后还是放弃了,起身道:“把老三叫进来。”
内臣听命。
顾登恒被扶起,披上外袍,平静地坐在床上。
两只手按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里闪动过些许泪花。
顾泽列被人领进来,二话不说,“扑腾”一声,便跪在他的面前。
“你肯出来了?”顾登恒疏离说,“还肯向朕跪下,朕还有两分欣慰。”
“没有啊父亲,没有!您听我说——”顾泽列哭得一把鼻涕,万分悲恸道:“是儿子听说您病重,实在放心不下,又怕请求调回京师会被官员驳回,还会引起您的猜忌,所以才未告知您,想偷偷回来看一眼就走。”
“嗯。”顾登恒声线依旧平坦,可话里讽刺的意味已是暴露无遗:“看来你以为朕病的是脑子。”
“真是如此,我只想看您一眼就走!”顾登恒,“父亲,您不能听他人谗言,却不听我辩解。我不是您儿子吗?!”
顾登恒没有回话。顾泽列跪在地上,一面卑微狼狈地痛泣,一面又说着自己多日的反省,以及对父亲的关心。
许久后,顾登恒听他持续哭声里假意惺惺的音调已经开始变味了,才半是好笑又半是无奈地问:“你说朕,是该信你,还是不该信你?”
顾泽列膝行爬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腿殷切道:“父亲,父亲莫要听了那小人谗言。你我父子深情,相伴近四十年,我怎能骗过您瞒过您?又怎舍得叫您失望让您难过?!血浓于水,哪是他人肤浅能懂的?”
顾登恒缓缓低下头,看着他儿子的脸说:“你怎舍得?你叫我失望的,哪只一件两件。除了朕这条命你不敢要,还有什么你不要?”
顾泽列面色苍白地一震。眸中闪过受伤与绝望。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那一刻悲伤蜂拥而至。顾登恒看他,都信这份感情是真的为了自己。
“父亲——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顾泽列脸上仍挂着鼻涕,却无暇关心自己的仪容,他哭诉道:“父亲,是儿不孝,处处办事不力,叫人抓住把柄。您说得对,儿子无能啊,若非无能,岂会沦于今日?为何大哥处处就受人喜欢,偏偏到我不行!我日日为您忧心,只望能替您分担,可偏偏成了别有所图。倒请问,真是儿子别有用心,还是他人早就心有偏颇?”
“你为朕分忧?”顾登恒点头说,“你为朕分的这忧,将朕大半生的基业险些尽数操毁。朕在前面治贪,你在后面同污。朕在前面劳形,你在后面享乐!你这忧分得甚合朕心呐,朕真是辛苦你了。朕对你的确不够宽容,不够理解,不够关心。朕应该让你去大理寺,跟着御史公好好学习分忧。”
“父亲您何必对我阴阳怪气?”顾泽列深吸口气,用力点头,表情决绝道:“好!大哥当时一死以证清白,父亲就念了他半生,也成了他一世贤名。儿子现在身上一无所有,能叫您信的只有这一颗心。我今日就给了您!”
他后半句话已哽咽难以成句:“您若能一直记得我……不,不求像大哥,能偶尔记得我,就不算我白活。孩儿这一生,最崇仰的就是父亲。您……保重!”
说着冲过去打碎案上瓷瓶,抓起碎裂的瓷片,就要往脖子上抹。
第133章 上郡
因为手指抓得太过用力, 顾泽列的手还未碰到脖子, 已经先有血水渗出。
可在他手指发力前, 一道寒光先打在他的手背, 瓷片应声掉落。
从始至终,顾登恒都坐着未曾动弹。
“父亲……”顾泽列脱力趴在地上, 手心朝上, 声声泣血道:“不用拦我,何必拦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与其一辈子受您猜疑,不如干脆一些, 我也能给自己留点尊严,父亲,您……”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顾登恒。一刹那望进对方的眼睛,仿佛落入无尽的寒渊。
他从未想过顾登恒会这样看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仿佛自己一切所谓都不过是个笑话,他在看自己闹这个笑话。
后面的话,再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像块石头哽在他喉咙里。
卧房里安静异常。
侍卫蹲下身,在旁边收拾碎瓷片。顾登恒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退下。待人全都离开, 才重新审视起自己面前的人。
两父子互相对视,小心地猜测对方的心思。
顾泽列求败认错,向他乞怜。
顾登恒扯起嘴角, 露出苦笑。
每次自己做好决定,以为能狠下心,强硬起手段,叫顾泽列长长教训,到了最后,看见他,都会忍不住开始动摇。
哪怕知道是假的,可还是想信。
自欺欺人多简单呐。也叫人舒服。他是皇帝,有什么不能做的?
顾登恒仔细想想为什么,大抵是每次顾泽列都能抓到他的痛处。
他可以对你孝顺,对你甜言蜜语,对你说尽所有你想听的话,迷惑心智,要你忘乎所以。也可以直戳你的秘密,勾起你的同情,叫你无法反驳。
他多聪明?窥觑得一清二楚,连自己都要输了。
顾登恒时常想,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正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有许多事情就是不能做。
他往日的纵容,未能将他拉回正途,终于,报应来了。
如果顾泽列不玩所谓的以死相逼,或许他还不能如此清楚地认识到,有些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
现在,他心中仅余下无尽失望。
“你不愧是我的儿子。”顾登恒说,“还好朕这皇位得来容易,大哥不欲与我争抢。你算计朕的功夫,要是能去谋算天下,这皇位朕给你也不算什么。可你如今的德行,你满嘴的谎言,你口口声声之词,朕问你,你拿什么和你大哥比?”
顾泽列猛一抬头,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原本悲戚的表情变得复有攻击性。目光狠狠刺向床上老人。
“哈哈哈……儿子?这个身份,我没有享受过。您今日说了,我就告诉您。”顾泽列指着心口问,“从小到大,您何曾认识到自己偏心?”
顾泽列说:“您年轻时,为人严肃,不容辩驳。我等在您身边凡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犯错。可您偏偏讨厌怯懦。我等又要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只有大哥,无论他做什么,您都要称赞两句。他可以自由自在毫无拘束,我们却要处心积虑地讨好你。”
顾登恒皱眉。
“您是真心关爱我们吗?怕不是吧?”顾泽列咧开嘴角狰狞笑道,“试问您几个儿子,有谁与您关系亲切?没有。为什么?您以为都是我们凉薄?是您自己的啊。除却大哥,你何曾有第二个儿子?您对我的宠爱,是施舍。您这父亲的身份,也是施舍。”
顾泽列喊道:“你心中只有大哥没有我,从小就没有!您从来没拿我当过儿子!你没有!大哥死了你才能将目光稍稍转给我,可我是我,我顾泽列,从不是为了比别人差才生到这世上的!你看清楚,我也不比你儿子差!”
顾登恒闭上眼睛。
脚步声响起,侍卫从外面靠近。
顾登恒道:“将汉王革除所有职务,押入御史台。责命大理寺与刑部,及御史台,共同审理案件。务必将汉王所做之事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内侍弯着腰怔住,待顾登恒抬眼阴霾扫向他,才匆忙回道:“是!”
顾泽列抿着唇角,倔强地看着他。听他说完,似是真的放弃了。
顾登恒说:“我总以为你长大了,你也的确长大了。是朕的错,朕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朕自以为了解你,错了。人是会变的,只我一人没有意识到。”
“直到现在,朕都根本分不清楚,哪句话是你的真话,哪句话又是你的权术。”顾登恒说,“既然如此,看事实吧。”
顾泽列被侍卫压住,带出寝宫。
内侍立在床侧,看顾登恒瞬间苍老下去的容颜,担忧喊道:“陛下?”
顾登恒侧身躺到床上,叹道说:“朕累了。谁来也不见。你去告诉御史公,秉公办案。”
内侍上前,将被角压实,才转身离开。
上郡。
林行远一路奔波,到了原先扎营的地方。与驻守的将士询问,才得知林霁已经不在此处,带着一队士兵到别处去了。
他心中郁闷,又辗转过来找人。等终于找到地方,时间早已耽搁不少。
“有人在吗?”林行远牵着马到军营口,笑着往里喊道:“速速出来迎接!”
门口的两名士兵拦住他的去路,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谁?”林行远将马鞭甩到士兵的手里,笑道:“我是你们少将军!”
二人面面相觑:“少将军?”
里头有将士听到声音,快步跑出来围观。
“少将军!还真是你?你回来了!”大汉穿着薄衫,袖子挽起,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面上万分欣喜。
打量了会儿林行远,又指着他对小兵道:“往后认清楚,这是林大将军的公子!”
林行远见到熟人,才有了踏实感。面上笑容更加真实,拍着他肩膀道:“你还在呢?”
“咦,您这是何意?”大汉说,“我老王这活命的本事还是一等一的。”
林行远说:“自然是说你娶妻生子,一路高升了。没想到还跟着我爹在这受苦。”
“娶妻生子倒是有了,一路高升就不奢望。我跟着大将军,才是大好前途。”那大汉笑了下,拉着他往里走:“我去通报大将军。他可一直念叨着您呢!”
林行远嘴上说道:“哪儿能!他肯定憋不出四处说我坏话!”
这营寨应该是他们刚搭建不久的。空地上还挖了不少坑,整体比之以往空旷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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