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城修仙指南

1.序章

太初一六二年,承平已久的五帝城发生了第一件大事。
黄帝城,言氏皇族世代相传的名剑丢了。
这把剑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兵器而已,而是传说中督查尘世的神剑,象征着国祚盛衰。它的丢失引发了言帝的雷霆震怒,斩宝库看管三十六人,并诛其家眷流放千里,后代永世不得为官。
太初一八零年,黄帝城,有人密告威奉大将军谋反。
言帝令座下按察司秘密寻访,属实。威奉将军府满门诛杀,威奉大将军受凌迟极刑而亡,将军府中株连九族,身长过一鞭之男,斩;女眷没入教坊为妓,幼者则入掖庭为奴。黄帝城最为煊赫的将门世家从此消失于世间,以至于天下震动,黄帝城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太初一八七年,言帝驾崩。
新即位的帝王帝号为“宸”,这个家伙在位仅有十年,却比他的父亲更加热爱也更加擅长享乐。他耗费巨资在黄帝城下辖的修水、洛州和祈川修建“耽霁”“曙雀”和“棠灯”三座华美行宫,蓄无数娇娃美姬于其中日夜享乐,号称“尽折天下名花”。宸帝精于诗词、尤擅曲赋,曾作“棠间七调”,唱彻天下。
只可惜宸帝虽擅长诗词,却非治国之才。
只可惜三宫的奏乐声下,是遍野的哀鸿。
太初二一七年,冬末,大雪未霁。
言采采人生中第一次踏出幽居了十五年的深宫,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冒着漫天飞雪,登基称帝,帝号为“桓”。她不是黄帝城史上的第一位女帝,但却是最无厘头的一个。因为整个言氏皇族都知道这个先皇唯一的孩子是个弱智,她三岁学会走路,五岁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当言采采第一次从口中发出“父皇”二字时,四十岁才初次得女的先皇激动得热泪盈眶。
先皇是个好爹,但大约也和他的祖父以及父亲一样,都委实不是做皇帝的料。他治下二十年,贪官横行民不聊生,赋税一年重过一年,国库却一年空过一年。最后先皇驾崩,忍无可忍的起义军剑指都城朝歌,九路勤王兵马叛变了七路,而朝歌城中唯一手握兵权的柱国上将寻一鹤悍然抗命,称若无皇帝钧令,便不能发兵救援。
朝中大臣顿时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些家伙平日里横征暴敛,几乎所有家眷都住在朝歌享福,若是城破,必然全家的脑袋都要被愤怒的叛军挂在城门口上示众。然而先皇膝下唯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小公主言采采,今年方才十五岁。几位王爷倒是有合适的王子可以过继,然而寻一鹤穿一身箭袖胡服,漆黑的锦缎上绣着银色白虎纹,端坐在将军府的大堂上,拈一颗蜜饯梅子扔进嘴里,语气闲适又慵懒,好像面对的不是火烧眉毛的大臣,而是只谈风月的朋友。
他是这么说的:“我寒甲军的儿郎们只事君王,若非先皇子嗣,谁想做皇帝,让他自己解围去。”
因为寻一鹤的这句话,言采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登上了那个原本怎么看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宝座。女帝登基当日,寻一鹤受虎符,开城迎战。十万寒甲军精锐尽出,大破叛军于朱雀门外。是日乌衣甲胄如云,朝歌城外血流飘橹,死难者以十万计。
至此朝歌之围解,而寒甲军陈兵帝都,虽将其守护为一座铁城,却亦是寻一鹤看守的监狱。此后三月,这位柱国上将率军踹开了朝歌城所有权贵豪商的家门,以征用军饷之名敛银近七千万两,然后挥师南下,一举收复原本已为叛军攻下的黄帝城治下十三州,直至东海之滨、云州城外。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一封来自寒甲军中的传书,以飞马斥候传讯至云州祝府。祝氏老家主拆看文书后当场口吐鲜血,狂呼“狼子野心”。整个祝府登时大乱,家人急忙将老家主扶至后堂,疾请城中名医相救治;而替代了老家主位置的则是祝氏少主祝垂洛。这位曾以惊世之才名动五帝城的少年当时还是少年拾起信件,也不由得微微色变。
那封文书用的是军中常用的纹竹宣,写的是凤翥龙翔的行楷,铁画银钩,杀伐之气力透纸背。信很短,意思却也很清楚:云州虽远,却亦是黄帝治下,云州祝氏亦当勤王。请于十日内缴粮粟三十万石,稻米二十万石,以充军饷;及棉三十万匹,麻二十万匹,绢十万匹,以做军需之用。
赤裸裸的敲诈
然而面对着云州城外陈兵的寒甲军,祝垂洛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回了喉咙,一面招下人款待传信兵,一面疾入后堂,逼问老家主当年到底与寻一鹤有何恩仇。父子二人遣开了屋内所有侍从与婢女,唯有祝垂洛的剑侍奉命守门,他张开剑域笼罩了整个院落,敢于接近房门十尺之内者,立斩。是夜整个祝府风声鹤唳,各种谣言在下人和主子们之间以瘟疫般的速度流传,若非祝氏治家严谨,当夜就会有下人出逃。
月行中天,祝丝绦带着随身的丫鬟小璧,敲开了棠棣院的院门。
棠棣院之名出自诗,因其赞颂兄弟之德,被书于议事正堂的匾额,意在警醒后人团结和睦,莫要为了名利好处而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大约是因为匾额,棠棣院干脆就贴着院墙种了棠棣花,朝歌之围已经过去了三月,时间已至春深。棠棣树开满了细碎洁白的小花,花萼相辉,在皎洁月色下仿佛堆积在枝头的雪。
意料之中的,祝丝绦看见黑衣黑发的湛卢站在院门口守门,笔直清锐的身形就像是他本体的那柄漆黑长剑。他是祝垂洛的剑侍,在妖怪横行的五帝城,人类如果没有这些诞生自名剑的神灵相追随,哪怕是武功盖世也和俎上鱼肉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很遗憾的,祝丝绦自己就没有剑侍。这让她每次在看见兄长的湛卢时满心都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还有对自己悲惨境遇的仰天长叹。
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二小姐晚上好。”湛卢看见她来,主动打招呼道。祝丝绦于是把揪小手帕的心情抛到一边,不客气地探头看了看门内,问道:“我哥还在里面”
湛卢点头:“在。”
放眼整个庞大的祝家,属祝丝绦和祝垂洛关系最好。于是湛卢对于这位二小姐也格外宽容有耐心,没有因为她探头探脑就哐叽一剑把她砍了,而是善意地提醒道:“二小姐,主人说如果有人偷窥房间,就直接砍掉的。”
祝丝绦吓得一缩脖子,用力太猛差点摔倒。湛卢伸手扶住她,非常耿直地问:“您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打探消息啊。
不过祝丝绦知道他们剑灵和人类的思考方式向来不一样,说不定此话一出自己在湛卢心里的危险度就超过了可以放水的程度,那么结局必然是毫无征兆的咔擦一剑。于是她指了指身后的丫鬟小璧手中的食盒,挤出温柔可爱的笑容来:“我来给我哥和爹爹送宵夜。”
笑容满分,伪装满分,祝丝绦默默为自己的体贴深深地感动了一把。
“哦。”湛卢不觉有异,应一声就要去接小璧手中的雕花漆盒,“我给您送进去。”
“哎哎这就不用了。”祝丝绦赶紧阻拦,“你还要守门呢,万一又有人来了怎么办”
“不要紧,院墙之内都是我的剑域。”湛卢丝毫不以为意地回答道,“不管是人还是动物进入,我都能察觉。”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空气中忽然闪过一片密集的银光。祝丝绦眼前一花,只见无数如网般交织的亮银色光线在以院墙为界的空气中闪现,那一瞬间千刀万刃席卷,铺天盖地的锋锐气息仿佛呼吸般明灭呼应,微冷的夜风被斩断,死寂。
一如拂过咽喉的剑锋。
祝丝绦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人擅自闯入这样的领域,就会被湛卢剑气绞杀当场。于是她立刻识相地点了点头,示意小璧递过食盒:“好,那麻烦你了。”
却并没有立刻交给湛卢,而是揭开了最上面一层的雕花盖子。甜蜜的糖香与干桂花的馥郁散发在空气里,来自食物的暖意顿时驱散了刀兵的寒,湛卢的眼也有点直了最上一层赫然摆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糖糕,是漂亮的五五梅花之数。祝丝绦把整层食盒直接卸下来,得意地冲湛卢抬抬下巴:“知道你喜欢吃甜食,特意多做了一份儿。”
放眼整个五帝城,云州祝氏也是排的上号的豪门。
祝氏的祖先曾是碧落海边的一介小小渔民,靠采珠和打渔为生。但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或许是合该他老祝家发迹,在一场海上的风暴过后,祝老太爷竟然见到了那座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山青帝城。
青帝城坐落于无垠的碧落海中,传说是建造在鲸鱼背上的城市,它是龙族的领地,也是亿万万水族心中的圣城。祝老太爷凭着一介凡人之身,居然非但没有被青帝城的护卫格杀当场,反而不知怎的和龙族攀上了交情,发展了超越种族的友谊。从此碧落龙族特许祝氏打造巨大的楼船通行于青帝城与中陆之间,赚取惊人的利润。
祝氏自此发迹,并且在之后的百年中愈发财冠五城、富可敌国。但祝家为人处世十分低调,更兼与龙族交好,是以觊觎者虽多,真敢动手的猛士却委实很少。云州府一府几乎都在祝氏的势力之下,哪怕是州府治安、缴税上粮都有祝家帮忙,完全不用官府操心。朝歌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干脆削减了云州府的官员配布。而祝家也十分的识相,朝廷敬他一尺,他便要还人一丈,年年缴纳的税赋都比别处要多上三成,而且绝对没有什么往稻米里掺沙、向银锭中夹铅这样的勾当。所以说多年来云州祝氏温良恭俭谨小慎微,被人陈兵池下,这还是头一回。
祝丝绦站在院门的灯下,竖起耳朵试图去听里头的动静。可惜祝家实在是有钱,庭院修的极大,除了风吹树叶别说谈话了,就连声响都没有。
祝丝绦一面等,一面打着腹稿,想着待会儿怎么套套湛卢的话,哪怕不知道详情,能知道父兄的一点中心思想也是好的。然而衣袂声动,一身纯黑的青年提着空了的食盒从房中回转,祝丝绦上前正要开口,湛卢已经站住了脚,道:“二小姐,主人叫你进去。”
“什么”祝丝绦一时没反应过来。
“主人说,”湛卢的声音平板清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重复道,“请二小姐进屋说话。”
祝丝绦心里半是惊讶半是狐疑,却也不敢发出什么疑问,整了整衣襟,跟着湛卢进堂去。
那时的她只以为是一次寻常的谈话,就像十五年间父亲的训话兄长的调侃,都是平静生活中必有的插曲。直到多年后,当祝丝绦再次推开那扇已经积满灰尘的门,当她与人携手登高楼,才惊觉那时的变化便是在此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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