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粲并非不知道,此时让上大将军出面,未必是最佳的选择。
毕竟上大将军才在朝堂上被陛下斥责过。
若是顾丞相仍在,以顾丞相的长者之风,亲自劝说陛下,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
想到顾丞相这才一去,顾家子弟不是被逼死,就是被流放交州。
又让感叹不已。
顾丞相不在,那么声望资历再加上功劳无人能比的上大将军,就是最好的选择。
孙权放任两宫之争,几乎把吴国所有臣子都卷了这场风波。
就算是后世,大多人也只说他是年老昏聩,却是少有人深究这背后的原因。
更别说此时身在局中的吾粲等人,又如何能看得出来孙权的真正目的?
在他们看来,虽然陛下当众斥责上大将军,但那不过是一时之气。
上大将军劳苦功高,又深受陛下信重。
若无意外,很快就要成为大吴的下一位丞相。
故而陛下这一时之气,当不会影响大局。
陛下气量还是很宽宏的。
就是性子急了一些,有时候气头一上来,做事未免偏激。
像娄侯(即张昭),甚至被陛下下令以土封门,乃至被纵火烧屋。
但不也照样没有影响娄侯的地位。
相比之下,上大将军还是陛下的侄女婿,不过是被斥责一番,算得了什么?
只是与吾粲等人的想法不同,当事人陆逊却是没有那般乐观。
他比吾粲等人看得更清楚:
陛下对自己,早已不是早年那种可以举国相托的亲密无间。
准确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陛下已经是渐渐地疏远了自己。
特别是襄阳一战之后,自己被召回建业,陛下一意孤行,力主把上庸让给汉国。
陆逊就感觉到,陛下对自己的疏远之意,越发地明显了。
故而自己族子陆胤把太子之事说出来以后,陆逊不禁就是心里一沉。
换成昔日,他早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但此时发生这种事情,陆逊只觉得有些隐隐不对。
陛下……这是想要做什么?
陆逊是孙权亲自提拔起来的。
还亲自作媒,让他娶了桓王之女。
早些年的时候,不但太子托付给自己,甚至连半个国家也托付给自己。
就算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疏远,陆逊也仍然相信,孙权乃是少见的明君。
既是明君,又怎么会做出废嫡立庶这等动摇国本之举?
只是陆胤不但拿出吾粲的信,甚至还带来了太子的信物,又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此事事关重大,就算是吾上书进谏,恐怕亦难以改陛下之意。”
陆逊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思前想后,认为单单靠自己,根本不可能劝得动孙权。
“可惜丞相……”
与吾粲一样,陆逊同样是想起才去世数月的顾雍。
若是丞相仍在,想必定然能劝得动陛下。
“叔父,那怎么办?”
陆胤看到连陆逊都有些犹豫,不禁就是更加慌张了。
难道连叔父都没有办法了?
“叔父,这可怎么办?”
“此事若只让我出面,恐怕还不足够,”陆逊自然不可能看着太子陷入危机而不顾,“最好是尽可能地多拉拢些重臣。”
“若是朝中众臣一齐反对,想必以陛下之明,自然会慎重考虑。”
“可是叔父,朝中可是有不少人是支持鲁王的啊!”陆胤提醒了一句。
“所以才要找更多支持太子的大臣来劝说陛下。”
陆胤一听,连忙问道:
“莫不成叔父已经想到还要去寻何人?”
陆逊目光幽幽,看向某个方向:
“吴郡四姓,说是并列,实则最受陛下信重者,乃是朱氏。”
陆胤闻言,顿时脱口而出地说道:
“骠骑将军?”
所谓的骠骑将军,正是朱据。
陆逊轻轻地点了点头。
比起自己这个陛下的侄女婿,朱子范才是真正的陛下女婿。
大吴花了无数代价才建立起来,驻扎在建业附近的甲骑,也正是掌握在朱子范的手里。
可以说,在陆逊看来,现在陛下对朱据的信任,已是远远超过了自己。
虽说自己是上大将军,又是代丞相,但回到朝中,根本没有太大的实权。
而掌握着甲骑的朱据,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吴郡四姓,张氏早已经是退出了朝堂,不必再提。
顾丞相已亡,顾谭顾承一齐被流放交州。
现在的顾氏,可谓是自顾不睱。
至于陆氏,自己称病这么久了一直没有露面,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思来想去,唯一还能让陛下听得入耳的,大约也只有朱氏了。
“那叔父,当如何去劝说骠骑将军?”
陆胤不由地提醒了一句:
“朱公主与全公主乃是同胞姊妹,而全公主大都督又与太子不和,若是叔父把此事告知骠骑将军,万一……”
陆胤没有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无须担心。”陆逊摇头,“朱子范忠于为国,通达治体,只要他把太子之事告之,我相信他就会知道怎么做。”
说着,陆逊看向陆胤,“我会书信一封,你帮我送去给骠骑将军。”
叔父有智变规虑之能,所思之事,无不应验。
陆胤看到陆逊如此肯定,心里已是有了喜意。
此事有太傅,有上大将军,有骠骑将军等人出面,太子何忧?
“叔父放心,我定会亲自把信送到骠骑将军手上。”
看着陆胤喜动于色的模样,陆逊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在拿到陆逊的信后,陆胤一刻也没有耽搁,直接出城,前去寻朱据。
甲骑营从成立之初,就隶属于吴国的禁军。
同时它也是直接受孙权控制的骑军。
它与吴国军队不同。
除了没它是吴国唯一的一支骑军。
还在于它是完全仿照汉军骑军建立起来的。
军中将领和骨干都在汉军的骑军那里学习过。
再加上骑兵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陆逊认为现在的自己,不如朱据受孙权信任,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相比于吴军普遍存在的军纪散漫败坏不同。
才在汉国帮助下建立起来的吴国骑军,不免地沾上了一些汉军的习惯。
比如说若是换成别的营队,陆胤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再说自己是替上大将军送信。
多半是能毫无阻碍地进入营地里,等待主将的召见。
但在甲骑营的营寨面前,在没有得到朱据的军令之前,陆胤就只能站在营寨外面。
不过幸好,朱据得知是陆胤是奉上大将军之命而来,立刻第一时间就接风了他。
此时的陆胤,满门心思都是要保住太子。
可没有心情看甲骑营的军纪。
一见到朱据,他只是拱手行礼:
“胤,见过骠骑将军。”
朱据颔首示意,问道:
“听说上大将军派你过来,是为了送信?”
陆胤连忙回答道:
“正是。”
回答完毕,却是再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朱据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
只见他挥了挥手,吩咐道:
“你们都下去。”
待左右都出去后,朱据的脸色这才变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忧虑地问道:
“上大将军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告知于我?”
只听得“扑通”一声,陆胤膝行于地:
“骠骑将军,救救太子吧!”
朱据看到陆胤这般模样,再听到这个话,原本已经有些不太对劲的脸色,终于大变,连忙扶住陆胤的双臂:
“怎么回事?太子究竟怎么了?”
前些时日,家中曾有来信,信中隐晦地提起了最近建业城中发生的某些事情。
甚至连全公主都曾亲自上门劝说。
幸好自家细君是个识大体的。
今日看到陆胤自称是奉了上大将军之命过来,朱据心里已是有些隐约的猜测。
“骠骑将军,这是上大将军给伱的信。”
陆胤终于从怀里拿出了陆逊的信,然后又把太子眼下的情况细说了一遍。
朱据听完陆胤所言,又当场把陆逊的信拆开看完,脸色已是铁青:
“太子无大错,陛下岂能轻起换太子之心?此可谓动摇国本是也!”
看到朱据如此表态,原本还有些担心的陆胤顿时大喜:
“骠骑将军亦有劝谏陛下之心耶?”
朱据正色道:
“为国尽忠,为君进谏,乃人臣之本分,吾岂会坐视此事不理?”
陆胤对着朱据深深地一鞠躬:“骠骑能如此想,真可谓是国之尽忠之臣是也!”
朱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陆胤感动的同时,也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看来叔父说得果然没有错。
虽然朱公主与全公主是同胞姊妹,但骠骑将军是识得大体的。
事不宜迟,朱据当着陆胤的面,很快写了一封回信。
陆胤珍而重之地贴身藏好,这才郑重告辞。
在陆胤离开后,朱据独自坐了一会,思索了一番,又再次执笔,给孙权写了奏章。
就在建业城风雨欲来,暗流涌动,即将成为滔天大浪的时候。
校事府的吕壹,正步伐匆匆地走进某个小院。
在见到小院主人时,他一反往日的客气,而是用焦虑而又略带质问的语气问道:
“糜郎君,荆州之事,你可知晓?”
正在悠闲地喝茶乘凉的糜十一郎,看到吕校书的到来,连忙起身,热情地招待道:
“吕中书怎么会突然来访,快请坐快请坐。”
本是心急如焚的吕壹,又不好发作,只能是强忍着坐下。
刚开开口,谁料到糜十一郎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吕壹的面前,说道:
“吕中书且请尝尝这个茶,这可是刚从大汉送过来的好茶。”
吕壹不得已,又喝了一口,嘴里根本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他就放下茶杯,准备再次开口。
同样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的糜十一郎,已经接过他一进门时的问题:
“吕中书刚才可是提起了荆州?荆州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糜十一郎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吕壹刚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若非身家利益早已与兴汉会绑定太深,吕壹早就使出手段了。
真当校事府这些年只会赚钱,改了性子?
“糜郎君难道当真不知荆州粮价之事耶?”
“哦,吕中书说的原来是这个啊,”糜十一郎却是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过就是涨了一些,难道还值得吕中书亲自跑一趟?”
“这可不是涨了一些,这可是涨了好几倍!”
吕壹看到对方这副模样,有些沉不住气了,咬着牙,盯着糜十一郎,重重地强调道。
糜十一郎淡淡地笑了一下,压了压了手,示意吕壹放松一些:
“吕中书,这做买卖的,肯定是要赚钱的嘛,若不然,总不能说倒贴吧?那不就成了做善事?”
“吕中书又不是不知道,大汉这几年来,战事就没有停过,先是有上党一役,后有上庸一战,再有光复洛阳。”
糜十一郎掰着手指头给吕壹一五一十算道:
“这粮食,又不是说凭空长出来的,要不是这些年来,大汉好歹有些余粮,恐怕现在连府库都空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吕壹:
“吕中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是向你们提供了足够粮食,难道这还不够吗?”
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
“就是价钱高了那么一丢丢而已,吕中书连这个都不能接受?荆州的粮价再高,能高得过江东?”
听到这个话,吕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是无可反驳。
轻瞟了一下吕壹,糜十一郎放缓了语气:
“吕中书,荆州的粮价是高了些,但那是对那些庶民来说的,荆州军中,可没有什么缺粮之忧。”
说着,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要操荆州民生的,是荆州官吏才对。吕中书又不是荆州官吏,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吕壹一怔。
咦,对啊,我操心荆州那些贱民能不能吃饱饭做什么?
“可是我怕陛下那边……”
“吴主向吕中书过问此事了?”
“陛下这些日子身体微恙,再加上太子之事,暂时无心过问这个事。”
“那吕中书还担心什么?”糜十一郎微微一笑,“就算是吴主过问,吕中书也可以推到荆州官吏身上嘛!”
目光越发地幽深起来,糜十一郎的声音变得有些蛊惑:
“吕中书莫不是忘了与陆伯言之间的宿怨?”
吕壹再一愣。
这与陆伯言又有什么关系?
“陆伯言一离开,荆州就出事,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可就大了。”
糜十一郎转动着茶杯,垂下眼眸,不让吕壹看自己的眼睛:
“吴主真要追究起来,说不定发现有人想要搅乱荆州,就是想要让上大将军回荆州呢?”
吕壹听到这个话,身子猛地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糜十一郎。
糜十一郎抬头,对着吕中书露出和善的笑容。
吕壹咽了一口口水,心头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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