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着便收回目光,领着她往内头走,那花客连忙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至于头昏脑涨到乱信什么巫医服什么荒诞的仙丹啊。”
月娘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朝前婷婷袅袅地走,道:“我呢,是这玉宇琼楼的主儿,你唤我一声月姨便可。”她的右手放在腰间,依旧保持着那袅娜的莲花含苞状。
玉殷小心翼翼地碎步跟在她身后,穿过丹帐紫幔,檀烟袅袅中,有人的笑声,有琴的弹拨声,有莺语慢歌声。
最初的不安,犹如檀烟,升空后徐徐消散。
若说天下的美人荟萃于应天府,天下无人敢反驳。
六朝往事随流水,昔日王气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凋零后王气消散,艳骨犹在,浮艳地落在秦淮河上。
金陵才子从来以此为傲,手摇十二骨折扇,步入画舫,玉人含笑鼓琴,俯瞰十里荷花,便心旷神怡吟道:“天下之佳丽莫若我大明,大明之佳丽莫若金陵,金陵之佳丽莫若秦淮河畔。”
玉宇琼楼便是能代表秦淮佳丽的一所好去处。良家人把秦淮河称作烟花地,诗人才子却将此称作风月故里。
一丛花里挑择,自是有盛有枯,有丽有艳。风月里也亦然。比起邀月坊、群芳阁这种品次,玉宇琼楼的主儿月娘挑眉轻笑,伸出兰指轻点:“那些庸脂俗粉岂可与我们玉宇琼楼相比。”
听琴谈画,赏风吟月,品诗作词,红袖添香,这才是月娘的底气,也是众多政客才子慕名而来、流连忘返的原因。美色,不是揽客的主要原因,而没有它也万万不行。
这是人们口中的风月宝地。玉殷却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并非看不起这些人的出身,毕竟大多人都是为世情所迫,她也如此,没有谁比谁高贵。她看不起的,是面前的曲意言欢,转头后的不屑鄙夷,像是脸谱转换。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可以做到在变脸中游刃有余。就为了多挣那一点银子,向自己鄙夷的人赔笑逢迎么
想法如此,但寄人篱下,终归要保持沉默。这是唯一既可以划清界限又不会得罪他人的处事之道了。
月娘将她塞入一间简朴狭小的房间里,烛影昏黄中,她看见被褥下探出一双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月娘走后,玉殷将抱来的被褥放在床的角落。她总觉得,自己突兀地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被褥下细小的声音传来:“你也是被月姨买来的吗”
玉殷一怔,摇了摇头,看见那女孩蜷缩在被褥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
那双眼睛还在打量着玉殷,像两颗落在荷叶上的露珠,尽管不再流露明显的胆怯,但依旧隐藏在阴影里。
夜色已深,玉殷脱下了衣服,钻入铺好的被褥中。忽而又裹着被褥起身,伸长脖子朝向灯烛,正准备呼气。
“别”被褥下那个已经许久不作声的细小声音突然响起来,有些急切,“能不能不吹,我怕黑。”
玉殷只得又缩回被窝去。
这样的灯火下即便闭上眼都还能感觉到光亮。她只得学着那女孩的样子把脸也缩进被窝里。
玉殷躺在床上,脑海里回放着逃出许府以来发生的一切,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这是一场梦呢
一场梦能有多长梦里的悲欢离合为何如此真实得让人泪眼潸然大梦一场后,会将梦里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么
、第一章秦淮一片月2
那个躲在被褥下的女孩叫作九儿。这是后来九儿告诉她的。
那天清晨玉殷刚睁开眼,便看见她的真容:瘦黄的小脸,纤弱的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昏黄的铜镜。双手生疏地为自己的头发扎着毛茸茸的辫子,耳边、后脑勺陆续散下从指缝间落下的发丝,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她显然是压抑着欣喜在做这件事。
玉殷看她正吃力地朝发辫末梢捆上红绸带,于是上前去,拿起檀木梳,九儿像是明白了她的用意,没有反对,顺从地在玉殷的手伸来的那一刻,收回了自己的手。
玉殷将绑得不伦不类的发辫拆开,细心为她梳理好凌乱的长发,重新编发,梳成了双丫髻。
九儿瞪大了眼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绽开笑颜:“你的手真巧。”
玉殷微微一笑,旋即双眼却被哀伤的迷雾蒙上。
从前,娘亲便是这样为她编发的。
她握着檀木梳的手不由得一紧,木齿扎疼了她的手心。
月娘一连几日都没来找过她们,她们便坐在房中,百无聊赖。
但她们明白,这是在等待命运。
一天夜里月娘终于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一个与她们年岁相当的女孩跟在月娘身后。
与她们比起来,那个女孩的皮肤白皙得如同月色下的清霜,杏仁眼顾盼间如秋水澜波,眉被修成了柳叶,如此成熟的标志却与她依旧稚气的脸格格不入。
女孩进门时面无表情,目光与她们相撞那一刻,脸上徒然转变为脉脉含情的浅笑。若是她继续保持面无表情,玉殷或许还会上前打个招呼,偏偏这一抹笑,让玉殷格外眼熟,因她联想到了楼中乐伎陪客时忽转的笑脸,她不由得选择了沉默。
月娘右手挥了挥那丝帕,朝着女孩道:“芸娘,你先住这儿吧,多两个人也有个伴互相照应。”芸娘顺从地应下了,嘴角仍挂着那抹笑意。
九儿在芸娘主动的嘘寒问暖间把隔阂生疏一一消除,玉殷却总在沉默。
芸娘在与九儿的闲谈中偶尔抽空找玉殷搭话,玉殷总是不冷不淡地回些得体的话,又陷入沉默。
三人并排躺在同一张床上时,芸娘与九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玉殷则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心里觉得一丝孤独,便望着床顶幔帐上的花纹,眼皮开始跳动。
“芸娘,你原来是邀月坊的啊”九儿惊疑的声音传来,玉殷的睡意瞬间退去。
“谁跟你说的”
芸娘虽是用一贯柔和的语气,但半刻的沉默中也能感觉到她有些不安。
九儿天真无邪回道:“今儿我去提水,听到沉香姐说的。”
“她跟谁说的”芸娘显然有些急了。
“跟流苏姐啊”九儿道,“芸娘,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邀月坊来这儿呢这儿和那儿有什么分别,再说了,离开娘亲心里得多难受啊。”
原来是世代娼门。玉殷心里忍不住嗤笑一声。
芸娘压低声音道:“比起我的前程,这点难受算什么。”
“前程”九儿似懂非懂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许久不再作声。
芸娘的选择并非没有道理。若说玉宇琼楼与一众楼坊相比有何不同,那应该便是文人政客尤其多。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逛玉宇琼楼成了成为名士的条件之一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