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南。南冠。
明楼唇边无声掠过一丝冷笑。
“阿诚。”
明诚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卷地图,解开系绳,上前几步在真护可汗面前的长案上铺开。
墨色锋锐,星星点点,方寸之大,收拢十万里山河入眼。
明楼平声道:“那就要看,可汗胸中所向往的,是偏安北地做一时的霸主,还是握玺为龙千秋万代,做这片大好江山的真正主人。”
真护可汗眼中滚过异彩:“此话怎讲”
明楼微微一笑:“可汗若只想做霸主,白戎兵强马壮,一甲子之内并无衰亡之忧,那么您行事自然可以从心所欲,无需顾虑太多。但可汗若是所图不止于此,反而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才对。”1
“就拿这封号来说,可汗坚称自己不懂个中深意说句不敬的话,在下还真不相信。不管您是出于什么意图想给出这个封号,有可能招来的后续反应,您真的仔细考虑过吗”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靖北侯是降臣不论旁人是羡慕还是鄙夷,但靖北侯府的处境,已经成为所有人衡量白戎对汉政策的一个标志。王者手中之剑能裂土分疆,却割不断民族间的仇恨与隔阂,鲜血与残暴能镇压民众们一时的反抗,却不可能永远都有效果。可汗是聪明人,这种时候,善待靖北侯府远比折辱靖北侯府更有意义哦,当然,如果您的打算只是攻下大历之后就回师漠北,那您大可以用任何酷刑来惩罚在下的出言不逊,想必天下人还会因叛国之人落得凄惨境地而拍手称快。”
真护可汗抚掌笑道:“侯爷果然见识超拔,不过,侯爷今日说出这一番话,只怕也不仅是为了封号这么一件小事吧。”
“天子无小事。”明楼笑道,“不过可汗说对了,明楼此说,的确另有所图。”
“是因为昨日本汗下令,要杀掉不愿投降的汉人一事”
“可汗英明。”
真护可汗沉吟道:“如侯爷这等愿意效忠的人,本汗自不会亏待,但那些拼死都不愿意投降、甚至出言辱骂本汗辱骂长生天的愚妄之辈,留着又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而且有大用。”明楼眉目舒展,“文王之行,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既畏且爱,才是君主威仪之所在。如今可汗可畏之处已然足够,何不多施行可爱之举那些不愿投降的,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可汗留着他们,不仅不会对白戎有所损害,反而还能彰显您的宽容与慈爱。上位者若是可亲,则民之附上,就如水之就下,这是自然之理。”
真护可汗犹豫道:“但放着不管,任由他们在外边嚷嚷,似乎也不太合适。”
“在下倒有个主意。”明楼说,“可汗既想长居中原,肯定要重新建立乡校,不妨就把这些儒生们派去各地负责讲学,就教教识文断字什么的。这样一来,您能眼不见为净,天下人也没有什么立场可指摘您的教书育人可是一等一的大事,谁敢说您不善待汉人”
真护可汗喜道:“无怪乎有人说,得靖北侯抵过十万雄兵,侯爷大才”复又恼道:“都怪那些反复小人,整日里就会进谗言,说什么听到几回靖北侯深夜抚琴,乐操土风,心怀故旧,定有不臣之意。要是本汗一时不察,岂不是错过了侯爷这等人才”
明楼心底一凛,屏风后却传来一声娇俏的笑:“父汗可别被那些人骗了,师兄他呀,根本不会弹琴呢”
汪曼春笑如春花,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目光只落在明楼身上。真护可汗一笑,对明楼介绍:“这是本汗新收的义女阿依娜,听说与侯爷还是旧日的师兄妹,情谊好像也不一般难得难得,故人相逢,一大喜事啊。”
明楼站起来施了一礼:“原来是阿依娜公主。”
汪曼春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挽上他手臂:“师兄不用拘礼,父汗早知道我们的事,你也像从前一般叫我的名字就好。”
真护可汗点头道:“对、对,本汗膝下十几个小子,唯有阿依娜这么一颗明珠,只要她开心,都依她。”末了又问:“刚才你说什么侯爷竟不会弹琴这可与本汗打听到的很不一样啊。”
汪曼春笑道:“我哪里敢欺瞒父汗师兄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东西,当初那些非弹不可的场合,他都是躲在帘后,让身边人替他弹上一曲应付过去的。”
“哦”真护可汗奇道,“当真如此那这些天在侯府里边抚琴的又是谁”
“对啊,又会是谁呢”汪曼春幽幽道,目光向边上偏了一偏,慢慢探出牙齿咬住了下唇,眼底恶意满满。
明楼目光一冷:“阿诚”
明诚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慢慢屈膝,在原地跪了下来。
“竟是明二公子。”真护可汗倚在座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复又笑道:“侯爷也别太严厉了,二公子年轻又武勇,偏偏一贯的不得重用,名声又不显,心里边有点怨愤之气,也是正常的事嘛。”不得重用,名声不显,因为什么还不是上头有个光华耀眼的兄长一句话就把这件事情定了性,认定是明诚对明楼心怀不满,借抚琴之事故意给明楼找不痛快。
明楼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倒是长大了,也学会谋算了,今日若不是曼春在这里给我作证,你是不是就该得意自己的计划顺利施行了明诚,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汪曼春倚在他肩膀上笑道:“师兄何必同他多说本来就不是嫡亲手足,还能指望一个捡回来的白眼狼多忠心要我说,狠狠教训个几回,总能让他知道该怎么对主人摇尾巴。”
“阿依娜,可不能这么说。”真护可汗道,“养了十几年,无论是什么也该有感情了,想必二公子也只是一时糊涂走错路,侯爷身为兄长,还是该包容一些的。”
明诚跪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明楼伸手去解腰间的马鞭,一瞬间手指有轻微的颤抖,但很快又抑制住了。他看着明诚,慢慢说:“我教养了你这么多年,要我说舍下就舍下,那是不可能的。今日我再以兄长的身份教训你一回,往后你若改好了,咱们还是好兄弟,若是真的那就到此为止。”他唰啦一下抽出鞭子,悄无声息地闭了闭眼睛,手腕一振。
“啪”
明诚被抬下去之后,明楼显然沉默了很多。
汪曼春替他倒酒,一杯接着一杯:“师兄也不用太难过,会改好的都会好,不会好的呢,怎么教也都没用。”
明楼勉强笑了一下,对真护可汗道:“让可汗见笑了。”
真护可汗摆摆手:“没有的事,侯爷对弟弟,才是刚柔有度,手足情深,本汗赞叹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取笑呢”他摩挲着扶手上的雕纹,想了想,忽然说:“本汗也有个好主意,想说给侯爷听听。”
明楼在座位上欠身:“愿闻其详。”
“侯爷被弟弟伤了心,这个本汗十分同情也十分理解,或者本汗派人去漠北请令姐和令弟前来帝都,与侯爷叙一叙手足之情,如何修宜郡主的风姿,本汗也是心慕久之。”
明楼藏在袖底的手骤然收紧。
但他不能拒绝:“有劳可汗挂心,只是不瞒可汗,舍弟明台几年前就偷偷离开漠北说是要出门闯荡,现在也没个音讯。至于家姐家姐的脾气,您也有所耳闻,在下也不敢作保她一定会来”
真护可汗爽朗一笑:“无妨,侯爷手书一封,本汗让使者带着去请,不管耗上多久,总归会帮侯爷把人请到的。”
明楼垂下眼睛,眸光森凉。
“那就先谢过可汗了。”
1 诗经小雅小旻
2 亢,一般认为是青龙之颈,有逆鳞于其上。篇名有双重含义,一个是明楼谏说三人均是从他们的要害处入手;另外一个指明楼也有逆鳞领会精神,反正大概就这个意思。
、氐
无星无月,长街寂然。
靖北侯府的角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大哥放心,我都记住了。”
明楼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拍明诚的左肩,却在下一刻想起了什么,强行扭转了手臂的动作,轻柔地握住了他垂下的手肘。
“伤口还疼吗”
明诚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笑道:“没什么大碍,全伤在皮肉。大哥下手很有分寸,事先又在鞭子上动了点手脚,当时看着吓人,其实落在身上并不太疼。”
明楼眉目沉沉:“当年救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能让这个孩子受一点委屈我只是没有料到,到最后伤害你的人,竟是我自己。”
明诚注视着他,目光温存而柔软:“大哥何必自责计划是我们一起拟定的,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我也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探出另一边手按住明楼的手背,轻声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也是大哥教我的,不是吗”
明楼看着他,既骄傲又心疼:“到头来,还是你最像我。”他摇摇头,小心地张开手臂,避开明诚的伤口,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阿诚,保重,我等你回来。”
明诚低声说:“大哥孤身一人,也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明楼放开他,退后几步,等了一会,忽然说:“我还以为你会再多叮嘱几句,比如不要跟什么人走得太近。”
明诚失笑,故作严肃道:“这可是考验侯爷品性的大好时机,端看您怎么表现我可得先说明了,这帝都里我还是有几个眼线的,您可得注意了。”
明楼指指他:“促狭鬼。”
明诚忍着笑说:“好了,大哥还是快些回去吧,白戎那边派来的医师就快到了,您还得让他们亲眼见见明二公子是怎么被自家哥哥打得重伤昏迷,险些连命都要保不住。”
明楼哼了一声,背着手往回走,边走边说:“手足不肖,真是家门不幸,本侯这就回去打他一顿,打完顺便关他半年的禁闭,叫他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明诚笑着眨眨眼睛:“侯爷慢走,侯爷手下留情啊”
虽然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帝都,但真护可汗仍然没有放松对汉人的警惕,尤其加强了城门处对内外出入的控制。即便是白戎本族子弟,没有得到可汗的允许,都不可能通过城卫兵的审查。
明诚抄着小巷一路潜行到城墙根下,半闭了眼睛斜靠在阴影里,默默在心里数着从城头上传下来的足音和金属摩擦声。
他看不到城头上的任何情景,但却能从这些混乱嘈杂的音色里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信息。下一刻,他猛地拔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滞,足尖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踩下去,正正好在城墙侧面突出来的一块砖上借了力,折身就攀上了墙头。
明诚没有一点犹豫,就地一滚缓解了冲力,手肘立刻使力一撑,整个身子就迅速弹了起来,无声地朝城墙外的黑暗里坠去。
直到明诚袖里弹出一个飞爪扣紧一颗大树的树冠,他在半空中顺势一拽安全落下之后,城墙上那一排士卒的换防才刚刚结束。
一片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飞爪收入袖底,他转身上了官道。负责交接的驿站门口,早有人牵了骏马,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明诚微微一笑,翻身上马。
“驾”
“王长史。”
跟在传令兵身后走进军帐的青年男子摘下兜帽,解开披风,满脸风尘仆仆,唇角笑意却轻缓,对着帐中人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正是千里迢迢自帝都赶来西域都护府的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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