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万重山

第四章：
他对着小林雅人说话的时候，虽然强装镇定，但声音里的带着的颤抖依旧暴露了他心中的惊慌和紧张。
小林雅人变了不少，不仅仅是外貌上的，还有气质上的。之前他的头发不是卷的，也从来不会自己带午饭，更不会用这种眼神去看一个人。他觉得，仅仅只是和他对视，自己就感觉到强大的压力，如今他全身上下都带着压迫感和疏离感，高压之下便难以再靠近。
整个办公室气氛异常古怪，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转头看向他们，喝茶的也不喝了，聊天的也不聊了，全都竖起耳朵擦亮眼睛，纷纷开始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阿may抓住了他的上衣下摆，以为他们两人出了矛盾，所以人家找到家门口来找茬，想让他不要激动。这个动作并未逃过小林雅人的眼睛，他看见阿may捏住万山的衣角，脸色更加阴郁。
倒是吕万山先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平静。
“你找我有事”
虽说还为着重逢而感到尴尬和难堪，但他还是强装着平静，用非常淡然的语气询问小林雅人此番到访的来意。
但这种风轻云淡的说话语气，让小林雅人更为生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生气，但是听见他平淡的语调和他说话，甚至还装作两人像是毫不熟识的样子，就觉得胸口烧了把莫名奇妙的火，更何况，那个坐在他旁边的微胖女子，还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林雅人的眼神更加晦涩难明。
“那个”
万山很小声地再次启口，看见小林雅人的脸色不好看，他把头偏了偏，不想要对上他的视线。
但对方的目光几乎是在一瞬间内就恢复清明。小林雅人只是短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用非常公式化的语气说，“没什幺，找你只是想告诉你，你负责的一位作者需要你去催稿了，我需要他尽快交稿，不然我这边的工作开展不下去。”
他用一种非常压抑且机械的声音说完了这段话，这种语气没有任何的感情起伏，连语调都全部停留在一个音上，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压迫感。万山只觉得这段话让他很不舒服，对方的语调让他觉得很刺耳，但是他也知道，小林雅人是在说公事，他并没有说出什幺不好的话，虽然他的语气并不好。
万山做了个深呼吸，对上小林雅人的眼神，“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但是据我所知，他还有一部分没有完成，是否能够稍微延迟一下你工作的时间”
“这个你自己做定夺，他的责任编辑是你。而我只是负责和你交接工作，出版社给我的时间只有半个月，无论如何，你不能耽误我的时间。”
他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的，我会让他尽快交稿，麻烦你了。”
这种公式化的话他也不是没有听过，但都是来源于和其他机构合作时。就算那些是公式化的话，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听起来硬邦邦。小林雅人的态度并不算好，这也是他第一次被同事用这种语气向他告知一件事情。
“对不起，麻烦了。”
小林雅人一边说着一边弯了弯腰，算是表示谢意，随后他转身离开，在出门之时还不忘顺手将办公室的门带上。
万山的表情不好看，直到他目送了小林雅人的背影离开自己的办公室，短时间内也无法回过神来。原本因小林雅人的到来而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内，也随着小林雅人的离开再次恢复热闹，阿may扯了扯他的衣袖，撇了撇嘴唇，“那个家伙，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周围的人似乎都讨论起刚才的访客，其实他能很清楚地听见周围的人对他们的议论，只是他不想再做什幺辩驳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很累。
有些失神地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万山随手拿了个文件夹出来，翻看着里面存档的文件。阿may拍了拍他肩膀，要他别和那个日本来的家伙一般见识，见他仿佛丢了魂一样的状态也有点吓到了，急忙让他好好休息，还把原本自己用的热水袋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很乱，整个下午的状态并不好。像之前，他是不会让任何情绪影响他的工作的；这一次他失魂落魄一般地磨完了整个下午的上班时间，还好阿may帮了他一些忙，才将本该下午做完的工作勉强完成。
下班后，他脚步虚浮地出了出版社的大门，准备去附近的公交站等车。路边有卖烤红薯的小摊，他顺便买了两个大的，一个捂在手中取暖，另一个则剥开了皮，露出里面金黄的内芯。
整个红薯散发着香甜的清香，一口咬下去，虽然有一点烫，但口感像是吃到蜜一样甜。他感觉自己的心情似乎随着吃烤红薯而慢慢地变好了，虽然已经是冬天，不过手中捂着个热烫的红薯，嘴里还吃着一个，就算寒风向他袭来，他也浑然不觉得冷。
终于走到公交站，他一阵忙乎，想要把手中红薯收一下好从钱包中拿出公交卡，身边突然走近一个人，在他用两根手指怎幺都弄不出夹在钱包里的公交卡时，突然伸手把那张卡抽了出来。
他抬头一看，小林雅人正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他的公交卡。
“你”他喉咙一紧，说不出话。
“你的公交卡，拿好别弄丢了。”
小林雅人将手里的卡片塞进他还握着一个烤红薯的手里，指尖轻轻地擦过他的手心。万山觉得他碰过的地方开始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手里还拿着个红薯的原因。
“谢谢。”他轻轻地说，他现在只讲得出这种话。原想换个位置，双腿像是被钉死了一样，在原地怎幺也挪不动。
对方站在他旁边，虽然只是静静站着，但是在无形之中也给了他非常大的压迫感。他不敢跟他说话，只好埋头吃手里那个那个已经吃了一半的烤红薯。
当他吃得正欢的时候，小林雅人把头偏向他，“你还是很喜欢吃烤红薯。”
万山的身子突然一顿，他迅速地把眼睛垂下去，闷闷地说，“因为很好吃。”
因为在同一个车站等车，他的心脏也不停地颤抖着。他总是无法平静地面对小林，尤其是在自己工作的单位中遇见他，不但意味着从此之后会有很长的时间要朝夕相见，有时候甚至会勾起他在很早之前的回忆。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之前从不会对过去胡思乱想，但小林雅人一到出版社的第一天，他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无时不刻地在回想往年之事。
这个时候，这种场景，他也只好一直吃烤红薯，以掩饰自己心中泛起的层层波澜。看见笔直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小林雅人，他咬了咬唇，把手里另一个烤红薯递过去。
“这个，你吃吧”
小林雅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红薯，轻轻地摇头，“我不要。你忘记我不喜欢吃红薯了”
“哦。”
他又迅速地，把自己原本伸出去的手收回去。
冬天里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吃红薯，本就是一件令人舒适的事情。小林雅人站在原地，嗅着身边传来的红薯香味，心里却渴望得发狂。其实小林雅人并不是不喜欢吃红薯，只是十年之前他们都还只是学生，他来中国读文学，在日本开公司的父亲因为恼怒他不听自己的安排去法国读商校，给他的生活费少之又少，他只能去语言学校去兼职教日语，每个月的工资也很可观。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因为他是日本人，很多行为方式都和同学们不一样，也逐渐地不合群，两个人确定关系之后，小林雅人搬到了万山的宿舍里，又觉得两个人的室友有点碍眼，所以两个人决定咬咬牙去外面租一间小公寓。万山的家在本地，父母觉得他和别人在外面合租简直是浪费钱，除了每个月该给他的生活费之外其余都不管；小林雅人的父母除了给他学费之外，生活费只能自己赚，房租什幺的只能两个人一起想办法。
但他们还是租了房子，有了一个带着温情的住处。因为没有钱，房子很小，但好在房租也便宜了些，虽然离学校有些远，也胜在交通方便。两个人早上很早就要起床，整理好家事，然后一起去上课。小林雅人是学弟，两个人的课不一样，但是一放学他们就要去兼职。万山去学校旁边的一家快餐店当店员，小林雅人有语言优势，在语言学校教书的同时也偶尔翻译文书，常常要熬夜赶工。交完房租之后剩下的钱不多，万山也常常写一些文章，如果投稿中了，他们可以拿钱买一包薯片，算是犒劳一下；如果没有，那他们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晚上就得饿肚子。
万山最喜欢吃的是烤红薯，当时所在的城市在南方，天气湿冷。但是买烤红薯的次数也要严加控制，因为在冬季的时候，这类东西的价格并不低，对于生活，更加要精打细算。小林雅人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一张十元面值的钞票，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钱去换了一大袋烤红薯。万山很开心，但是小林雅人一个都没有吃，全部留给了他。他只是说自己不喜欢吃，但是却在一边偷偷流口水。
十年之前，他们也曾经一起分吃过同一个红薯。
小林雅人这一天中都没有任何松动的冷脸，终于迸裂出一条裂缝。
但是，那也是在没有发生之后的事情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在热恋当中，虽然每天累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狗，但是那段紧迫的时光，却是最深刻的回忆。
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事情的话
他原本开始缓和的表情，再一次变得冷酷。
远方传来公交车的车鸣，已经吃完一个红薯的万山突然回过神，拍了拍被烤焦的红薯片弄黑的双手，他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跟着人流上车；小林雅人看了一眼公交车上的编号，跟在他的后面一起上了公交。
由于已经到了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拥挤不堪，万山只得抓住车上的吊环，小林雅人亦无言地站在他身边，不去看手机，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着。街面上的人倒是少，天气太冷，所以出来的人也不多。万山看着外面熟悉的景象快速地掠过眼前，心中只觉得复杂，小林雅人的再次出现，再次让他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