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

三、莲子苦堪梨儿酸

三、莲子苦堪梨儿酸
韡儿、韡儿
暝黑、伸手不见五指,四下森冷而无生气,空气潮湿的很,董韡游移在其中,好不容易才搆着了两旁的壁面,摸着质地似是石材矿类的冰凉。
那个甚幺都没的地方,她无助惶恐,沿着石壁,双手轻抚,慢慢朝前行走。好不容易前头透出了星微的弱亮,董韡亦步亦趋的挪动笨重的身子。
耳边彷彿有人叫唤,似是兀伦格尔、又像阿爹
忽而,那星点大小的光亮突的就大了几圈,足以将她尽都噬了去。里头恍惚间有个人影朝自己而来
兀伦一眼即认清了来人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婿吗看上去他是半点伤都没,阿爹八成没对他如何。
一把拥上兀伦,董韡恨不得就一世如此,在这个鬼地方也罢,再别提甚幺董府,诚如那时出逃的他俩,拥有好大一片自由天空。
韡儿,我是来与你道别的声音自兀伦格尔德膛中传来,却不闷音,反而格外清晰,心语正是如此吧他垂首,望向董韡那双银色眸子,就向过往一样柔情的几乎要沁出水来。
闻言,董韡不可置信的回视兀伦,伸起小手就是抚上那髭鬚横下颚却清爽俐落的侧脸,泪珠不觉夺眶,扑簌簌的掉,她颤抖着嗓子道:你要去哪儿你走了我和孩子怎幺办
没有多的语句,兀伦再道:妳别担心,尔玛随我一起,我们父子俩会过得很好,你腹中这个小家伙也会很好
语罢,便蹲身下去,将整个侧脸贴上董韡的肚皮,阖眼听着甚幺似的,相当投入道:这孩子,着素衣而至,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毫无瑕疵
董韡这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浑身轻飘飘的不知何所以,忽然,兀伦一个使劲,将董韡推出几丈之外,自己则是掉入后头那一团星云般的光团深渊中。董韡再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张嘴
一如既往,兀伦仍是用他那温暖灿烂的笑颜回了董韡,不多言。
她想哭、想叫,想将最心爱的男子再唤回来,却怎幺也不成,渐渐的,她又察觉肚皮上也正发着星点般的光芒,且下腹处是阵阵的痠疼意识逐渐涣散,让她措手不及,只得阖眼
韡儿韡儿
再次张眼,约莫是三天以后了。
在那日,自吕良那儿返家,又踌躇了几日,总算鼓起勇气带着兀伦回了董府去。
一至府口,康泰出来应门,一会儿才认出为躲避追缉而浑身包的严实的小姐,见着小姐大腹、一旁又是当年小儿子的玩伴,两人牵着个小娃儿,康泰自是领会了状况何如,赶紧入内稟报。
董韡原以为自行回府,阿爹是不会对她一家四口有甚幺苛责,不过她仅猜对了一半。董卓的确捨不得刁难自己的骨肉董韡,可这混小子兀伦,还有那个小孽种真是大大让他老大见了不满,连忙叫了侍卫架了去衙里,等着处决。
兀伦格尔早有这心理準备,被架走时神色倒是坦然,二子尔玛尚不懂事,也仅是觉得被逼着不断走路,小脚酸疼。
可董韡哪里能接受急忙去拦、去求,要阿爹放过丈夫、孩子,董卓自是不肯,坚硬的态度让董韡心伤不已,不曾想却因此动了胎气,晕了过去。
在董韡半梦半醒间,下身早已见红,热血大量出逃,董卓着急不已,炮製当年尔娅生产时,赶紧招入大夫、产士、女医,这才催生,保住了女儿以及孙儿,孩子顺利降生。
胎儿落地后,董韡早已失去意识,昏睡良久,直到三日后的今天,方悠悠转醒。
董卓也在榻边守候了三日了,总算寻回了闺女,没什幺比得这小妮子更重要些。
阿爹
瞧着韡儿眼睑抽搐,想着可能将要醒了,董卓赶紧吩咐下去,让人拿吃食、进补品,自己则是继续看着慢慢醒来的女儿,眼眶尽润。
阔别了这幺些年,总算让自己给找回了她,起码尔娅在天之灵也不会不宁,自己这才对得起自己最心爱之人呀
韡儿他乐得大喊。
董韡憋着嘴,看向这幺久以来未曾见过半面的阿爹,一下子便哇的哭出来,彷彿仍像过往一样,她还是他掌中那颗翡翠明珠,那幺的光彩夺目,不容许旁人有所玷汙。
乖、乖、乖,回来便好,妳没了那些日子,阿爹都不知该怎幺和妳娘亲交代董卓鼻中一阵酸楚,看着归来的女儿气韵上再不复当年那样子小女儿家的光采,便知在外头肯定吃了不少苦。
女儿不孝,私自离家、擅毁婚约,让阿爹难做董韡一面哭着,一面说着,哭的催人心肝。
好了,别哭了,一会儿阿爹让萧姨娘她们给妳炖了蔘汤补补,妳刚生产,可别这幺哭下去,若哭下病根,阿爹可要怎幺再给妳补身呢董卓搂着娃儿,心中不觉是宠溺万千,话里虽嚷着补身多难,却不知让他猎了整个草原的獐子给宝贝炖补,也只是毫毛细碎、一指之力罢了。
然,生产二字似是触动了董韡的鬓边大筋,她一骨脑的不顾涕泗肆流,赶紧自董卓怀里起身问道:阿爹我的孩子呢韡儿的孩子呢阿爹给放去哪儿了还有兀伦呢尔玛呢
兀伦尔玛估摸着是那浑小子和他那个汙辱了韡儿才得来的孽种。听了着实让人腹内火涨三把,不愿多提两人的董卓面上登即垮了下来,可他实在难以将气加诸宝贝女儿头上,话锋一转,立刻招了门外的小侍去準备準备些什幺。
董韡见着阿爹沈默,半句也不吭,心中的不安大大增加,正想追问下去,却见方才阿爹交代的那小侍领着一位妇人,两人一前一后的入了内室;那半老妇人的手中还捧着一团布袄,相貌相当慈蔼。
韡儿来,妳瞅瞅董卓命那老妪捧上那团布绒,接过呈了给董韡。
大手轻轻将布绒揭开,只见一张小脸儿登时就在里头。
是个娃儿,仍沉沉睡的香,面容红润而肤色白皙,相当有董韡的样子,也极像当年的尔娅。
看着董韡一脸不可置信的将娃儿接过手中,一脸喜孜孜的样子止不住泪,董卓定定道:这可是妳的孩儿,那日妳差点没了性命也撑着给产下
董韡闻言,急将那奶娃捧在面旁亲亲蹭蹭,娃儿乳香未退,是莫名好闻的一剂安神药。她哽咽着搂着孩子,双眸泪溢向老父道:多谢阿爹,韡儿才能保这孩子安然降生
董卓不是个没心肝儿的,见此景不禁老泪胡乱流了一把,当年尔娅产后出红,自个儿给抱着韡儿去让爱妻瞅最后那眼,尔娅也是这般神情。
都说母子一脉,如今他做了祖父,女儿诚然如爱妻一样的护子。
然而精神了没多久,董韡想起了夫婿及二子的下落,方才一时高兴的过了头,差点儿给人糊了去,才想再问,门外却见一将官拱手朝里边的董卓回稟。
董大人,羌族乱党与其孽子已于方才服法,尸首该如何处置,请大人指点一二
事情宣的不是时候,那人刚刚说完便让董卓发了好大脾气给赶了出去,才刚刚稳了董韡的情绪,却不想如此噩耗还是流进她耳中。
原想着执押兀伦父子回衙里大牢当日便给他父子一个痛快,奈何董韡那时昏厥不醒又大大出红,董卓实在放不下心,只愿守在府里,故而思量着待女儿的胎稳妥产下后再将那兀伦格尔给正法了也不迟。
刚好定了今日的刑,才要动,这董韡便有甦醒之态,董卓不觉得处置乱党是什幺要紧事儿,着了心腹替自个儿担待着,而自己守家里头等女儿醒来便是,谁料那头刑处完了、这头宝贝女儿醒了,这该死不懂轻重的小将就把两事儿浆糊一般的纠葛绸缠在一块儿。
董韡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这乱党、孽子说的不是旁的,便是自己最心爱之人和两人的骨肉
闻言,她再不得精神起来,只觉眼前一黑,手中的孩子她是再没力气托住、阿爹她亦是无力再多言什幺,疲惫的身躯就想这幺放倒,再也不问今夕是何夕。
董韡再次昏厥过去,方于产子后三日的下午。
而那通传小兵让董卓斥退后,登即被罚了个痛快,腿都给打瘸了。
着素衣而至素明、白灿,輓丧的惨白、流离的苍白、心亡的死白。灿灿皎皎、冷冷凄凄。
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一生无父的悲催光景,双亲具亡的孤子,得疼。毫无瑕疵,比做天上人间的一株萝花,再美也得附着高枝儿。
再再醒来,已是当日的三更天了,董韡哭肿了眼,甚至连起身都没半点气力,幸好董卓为了她寝起方便,早已拨了以前伺候着的青叶回到董韡房里,而偏间处则是让那日抱着董韡幼子的奶娘伺候着幼子一块睡下。
她虚弱的嗓子都已嘶哑,没多唤几声,那青叶怕是断断不会听得小姐吩咐。幸好青叶是个警醒胚子,心底清楚小姐身子不好,夜半恐有需要,不敢熟睡、单单浅眠。
小姐何事吩咐只听得几声呼唤,青叶遂疾疾起身赶紧到了董韡榻旁,将其扶将起身。
见了小姐满脸的狼狈,青叶心头着实疼了好大一下,她打小便侍奉于董韡身侧,可以算得是与董韡一块儿长大的;董韡这人虽爱娇了些,却万万算不上是个骄矜虐奴的主儿,对于青叶以及她其他伺候着姨娘们的二位姊妹,绿萼、桃蕾,皆是相当宽厚,甚幺好吃好用的,都给这三个与自个儿年纪相仿的姑娘们留上一份。
我的孩子,青叶,替我抱过来董韡虚着身子,朝青叶吩咐道。
青叶本想推託,夜深露重,小主子必定熟睡了,才出生的娃儿正需睡眠茁壮。回头想想哄妥孩子也仅是半刻之事,遂从了董韡的意思,醒了奶娘给董韡抱来了小主子。
小姐,仔细着青叶妥妥让董韡接了孩子过去,不忘蹲身在榻旁,护着小主子,深怕董韡一个失劲儿给摔了小主子。
不见还好,董韡一看了这娃儿,原先止住的泪水又不禁溃堤奔逃,眉眼处和自己是一个样,又略有兀伦那样深遂之态,虽仍十足是个粉腮扑扑的糯米糰子,却已有几分自个儿当年的样子了。
可起名了董韡拧着眉头,红通了鼻子却不敢让泪水落在孩子身上,只怕晦气,没準让这娃儿往后也如自个儿一样,快将一世眼泪流尽。
不曾,大人说小小姐还小,这事儿不急,况且又是那羌人的这话才出口,青叶便知自己是说错了,后半截的几字还不敢出口,赶忙着扑通一跪再道:奴婢失言了,小姐切不要放在心上
小小姐敢情这孩子是个女娃儿,莫怪长了一水儿父母俩齐生的好样子,白玉润泽的小脸上,粉腮轻彤、秀眉浅浅,看的董韡是捨不得搁下。然而听了羌人这字眼,倒是让董韡那颗因幼女顺利降生的尖子心,又悬荡起来
羌人莫不是阿爹有了别的心思折了兀伦连带一个亲孙儿还不够,现下这个刚出世的,也巴不得赶紧拉做一伙儿填了不成
要说羌人,当前阿爹能够安居河东一方、坐拥兵权,羌族人给的好处可是功不可没;她亲母尔娅可不是羌人这罪该万死的羌人女子照旧嫁了阿爹,成了他此生最锺爱之人、又替他生了这幺个糖贻丸。若不是这幺多的羌族伯伯叔叔们给与阿爹支持,阿爹哪里有顺心遂意的一天
如今,只因他恨极了当年兀伦格尔擅自带离董韡,便要了他父子俩的性命;要得知道,尔玛不是旁人,便也是他董卓得亲孙呀怎的他狠得下这颗心他既狠得起心料理了尔玛父子,遑论手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婴孩
妳说的不假,她确是我与羌族人所生,但我何尝不是羌人种紧抱着那娃儿,董韡越说是越发的委屈愤慨,这可是他的小孙女儿,与自个儿一般的女娃,他竟也狠得下杀心
我也是他与那低贱的羌人所生的杂种,怎的他就不杀我她将孩子摆到了榻上,深怕自己误伤了娃儿,身子不知哪来的气力,挺了起身,兀自立在床头继而道:最好他便将我也杀了,我一家子人都让他给折了,他倒好,留得我一条命求死不得,现又不准我留着我闺女儿他惜他的女儿,我便惜不得我的
一双银眸淡淡泛起血丝,她再顾不得自己一把身命是何等孱弱,嘴里胡乱喊着的,不是胡话,是她碎去的一地慈母心。一个孩子为保命送了人、一个随着父亲去了,于下这个没了父亲当是受怜,却是福星不担待、上天不垂怜的要让她亲祖父给害了
不成,她忍不得,一下子三个全没有了,叫她这个做娘的怎幺捨得平平都是父母身,怎的他便如此残忍近乎冷血她董韡一直以来哪里受过甚幺委屈幼时让人宠着;嫁人虽几经波折,总归是自己挑的。如今三个孩子都留不得,她怎幺可能甚幺都不说便让它过去了
董韡房里的震动,闹的附近厢房的僕婢们都起了身,急急给大人、夫人去报了信。
王夫人离得董韡最是近,故而早早的便到了董韡房中,见了歇斯底里的董韡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这两日里躺卧在榻、身子弱甚的董韡,今儿却似着了魔般的发狂,将房中的一器一物通通杂了个粉碎,雷霆大作、势如暴雨。
好在歇在萧夫人房里的董卓不一会儿便带着夫人赶到,见状也只有傻了眼的份儿。光光听闻董韡念在口里的那些话,便让他心生酸楚。青叶伶俐,趁着小姐搁下小小姐的空档,将娃儿一把抱了出,怕大的疯魔给伤了小的。
现下董卓、夫人仨相视,不知该怎幺拿主意。见青叶惴惴捧着小娃儿立在房门旁,那娃儿许是让里头董韡大呼小叫的声响给惊着了,一阵大哭,到底两位夫人心肠软得,王氏给接了过孩子哄在心窝、萧氏轻拍着那娃儿,诚如旧时哄着韡儿那孩子一般。
此景看得董卓不禁心下一愣,恍惚间明了甚幺似的,思起那被自个儿料理了的羌人和那与韡儿所生的儿,再想到眼前这个,算起都是自己的外孙可羌人如今最为汉廷所忌惮,且看着一波波西羌人都让其他将领给除了不少,即使今日他留了那冤孽兀伦一条命、保了女儿和外孙一家,来日让人诬陷告了个包庇乱党,后果可不是今日得以揣测的这般简单
韡儿啊,休再伤神了,阿爹心疼、阿爹心疼呀不等多想,董卓登即踏进房里,两位夫人亦跟进。他不敢擅自上前一把捉住董韡,深怕使劲太过会伤了闺女儿筋骨,只敢在丈外如此说道,面上愁容万千。
董韡的悲怆早已到了极点,她几乎倾尽一身之力的咒着董卓的不是,听得三位长辈是又气又心疼,见入了内室的董卓,她劈头就骂:不要过来你这个冷血无情的老屠夫她瞋目气颤颤的瞪着董卓,指着他鼻子就是大嚷:害死了我娘、又害了我儿我夫,如今还想杀我稚女,我董韡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句,说到了董卓点儿上,不由得他心底即闻即扬起好大的风浪,然而面对着最宠溺的闺女儿,董卓忍怒不发,只厉着一张铁青的脸道:阿爹可不是这幺教你的,瞧你如此不分轻重,定是那羌人浑教你好些
我就是学足了那些个鄙人的臭腔调,你既想要了我一家性命,不如现在便一刀给我个痛快也让我好早点到那边和兀伦、和尔玛相聚
语毕,在场众人无不譁然,这话儿比前些重上几分,给董卓赏了沉沉一巴掌,他着实也再难拉下脸来,前头闷着堵着得一口气全给迸发出来,大斥董韡:妳真以为我不敢杀她他一把将王夫人手中的小孙女儿强抢到怀里,死死捺着,王夫人拦阻不及,反而吃了董卓一脚跌落在地。
董卓冷着眸子、强着嗓子直嚷嚷:妳要再这般胡闹,我现在就杀了她那目光森冷,堪比纵横沙场时,把敌命当草芥的铁面将军,教人后怕。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大大惊歎了声,接着便再没声响,大家明白,董大人动气可是动真格的了,连着董韡也不曾看过阿爹此态。
长成的几十年来,阿爹对着她,只有哄、只有疼,打骂这事儿是断不会出现于董府的,今朝却一会子让她伤透了一颗心。不仅杀去了她最亲爱的丈夫以及两人的骨肉,拿着自己的小孙女儿的生死嚷嚷,让人寒心。
原来,这才是阿爹的样子。那些个武夫眼里的董大人。
事及此,董韡被惊的人都醒了七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给瘫了毯上。实也无甚可求了,能说的她使尽吃奶的力气便具给说完,想着被阿爹死死拽在怀里的女儿,泪水即又止不住的流下。
恢复了神智的董韡哭着嗓子,以种近乎苦求的声音向董卓道:别为难我儿求你了阿爹女儿残得一身命,要杀要剐,悉由阿爹处置,只求阿爹高抬贵手放过我儿
那小娃儿许是给扯着多时,身腹闷痛,开始啼哭。两位姨娘见状,王氏赶紧将小孙女儿自董卓手里抱回,而萧氏相当识趣的趋了董卓旁去、劝抚再三。众僕婢们风向看得準,见姨太太们劝得了董大人,疾疾收拾起来,好似方才一切全然不曾发生过。
三人一走,青叶自去扶了董韡回到床榻,待到下人们打理妥当了、一切尘埃落定,正巧奶娘自方才抱走孩子的王夫人那儿领回娃儿后,入了内室,让董韡再捧了孩子上榻去哄着。
瞅着这小小娃儿,她是满腹心喜掺杂着大半心酸,若是注定她是大不成的命,何以老天还让董韡将她产下母子情分当真如此的短暂她若不吵不闹,阿爹必不把她这余下唯一的孩子放在眼里,兴许还直接找天夜里便给这娃儿一个了断。
可即使她闹了吵了,也未必阿爹就吃了她那套。看看方才便是很好的例子,他像是个无事人一般,挟持着这娃娃,他知她要紧着这个小女儿,才出此策借以要胁自己。
董韡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与阿爹算是撕破了脸。或许他看在自己是董家惟一子嗣的份上,她分毫都不会再受损伤,可这娃儿不同。她的女儿可不是他的女儿,与他勉强算不得干係的。孙儿又如何尔玛照样跟着他父亲去了,也不见董卓蹙过一次半次眉头,若再论到这小女娃,岂可有意料之外的事
着素衣而至,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
素明白灿便唤妳白儿了纤纤玉指轻轻挠着娃娃的腮帮子,惹得熟睡的娃娃搔痒鼓动,俨然一副慈母育儿的样子,遥想当年提禰布皆、尔玛,皆是她这样一手一个哄过来的。
如今,想来是不可能的了。
事情了尽,匆匆过了半月,董卓与董韡之间的矛盾依旧未曾消弭。
董卓惦记着闺女儿,也明白那日自己所为的确大伤妮子的一颗孺暮之心,深怕再轻言易举,又会坏了父女两的感情。那羌族留下的孽女想来也是可怜,生为女子而无父,若给留下一条小命,将来不知该何以立足。
他董家是不会与罪人之后有所瓜葛的,即便他心软留了她,为着女儿前途细细打算,也仅有送走孩子的这条路能选,保得董家与女儿清白。
如此一来,失怙的一介女流,你说能成什幺气候
而董韡这儿,依然无法忘怀当日夜里,董卓是如何大嗓门的恶言相向,恨只恨自己终究天真太过,投奔本家前,不曾想过其中利弊,一味的不愿继续苦着日子下去,这才累了兀伦及尔玛为自己惨死、提禰布皆早早在异地生活。
她日思夜想,便是要找出个万全之策,保得这幼女周全。哪怕撩了自己进去,也是值得,毕竟在她眼睛里还看得见的,就只这个孩子了,她与兀伦的孩子。
又是一夜难眠,董卓独自来到中堂,命着下人给端上糕点几碟、再来浓酥酥的一壶酥酪,正对了一个夜里失眠的父亲,咕噜叫唤的脾胃。
他吃着正香,却不由得想起女儿出走前的日子。
那些个他俩仍然亲暱的好日子,只要他父女两合心,便仿佛尔娅依然在。就是如此想着,故他对于韡儿,一宠便是十几二十年。
过往,这小妮子是多幺依赖自己,晚上偶有天边几道雷响,总让她小女儿家心惊胆跳,嚷嚷着要和姨娘、阿爹挤一床睡;夜半无眠可寻的乐子就更多了,赖着阿爹带她去散心走走、吹吹凉风,回了房里不一会儿便睡了,多好。更常的是与阿爹偷偷吃上一碟桂花糕,趁着姨娘睡着,父女两不怕让人念叨这、念叨那。
都过去了,这个娃儿,如今已然长大,做了他人的母亲,也懂得保护亲子了,诚如当年求着自己舍母保子的尔娅
你们母女俩,就一个样子,叫为夫怎能不屈服唉他临着栏杆,朝着武苑的方向望去,见天顶一轮明月皎洁挂着,耐人寻味。
阿爹
月色洒下一地,董卓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回头一看,却见一身穿得一身素的董韡正在长廊与中堂的交会处,一脸如同以往的娇俏倩丽。
韡儿,夜深了,怎的妳仍不睡董卓不敢走近,只是待在原地,两人之间的矛盾尚未说开,他做甚都觉得搁手。
阿爹韡儿知错了只见董韡忽地便跪下身来,膝头在地上磕出好大声响,眼泪瞬间便滑下脸庞道:韡儿真真错的离谱,爹爹别因韡儿气坏了身子
闻言,董卓哪里顾得矛盾不矛盾,闺女儿磕破膝盖心疼都来不及了,遑论让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赶紧将董韡拉起身扶了入一旁的坐榻上,满心是酸楚的喜悦,觉着日子是总算云开月明了。
阿爹的心肝儿啊,阿爹这般对妳,妳肯定吓坏了,不说了不说了,以后不说了
就像她幼时失了得意,总找他惜惜,董卓不可能置这惟一的女儿不理太久的。
董韡明白,此一让步说是妥协也算是了了自己于父女情分上的心愿,阿爹最是疼爱自己,如若临走前让他抱着遗憾便是大大的不孝,趁着最后此番,将前嫌尽释,也才走的开脚
阿爹女儿不孝,做了这许多伤了阿爹心口子的事儿,阿爹、阿爹还愿让女儿回来她又给跪了下身子,泪溼着一双银眸道,董卓不愿闺女儿独自跪着地疼,遂也一块儿长跪着,将董韡拽怀里轻轻抚着背脊。
董韡开始娓娓细述着从前种种,以及阿爹给她的好处,听得董卓心中顿觉快意大作,相当欣慰这娃儿,的确懂得父母心的为难了。
他不愿闺女儿再再如此哭下去,身子一抽一抽的换不过气,总是不好,想着要抽开这娃儿的身、给扶了起身时,却见她嘴角竟开始汨汨出血
韡儿韡儿韡儿,你这是怎幺了他惊慌失措,见着女儿上下无外伤,只那身子又给瘫软大半倒入自己怀里。
敢情方才身子的颤抖,不是啜泣的抽动,而是中毒所致的抽搐。
如此下去当是不成的,连忙叫醒僕婢们,遣了康泰去寻街口的张大夫、让红花唤了两房侧室来。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捧着董韡进入偏间,深怕一个不小心,娃儿就如同陶瓷做的偶,碰了即碎。
阿爹阿爹不必、不必叫大夫,是女儿甘愿的她吃力的伸手拉了住正要起身离开、吩咐众人的董卓,这使得董卓不得不回头,守着董韡。
阿爹女儿不孝、行事不顾头尾,做错了好些事,声名都败坏了如今以死才得以报了阿爹的养育之恩不连累阿爹的好名声字句艰难的董韡仍是一字不差的将脑中盘算已久的话语,一一说尽,她血泪尽出的样子,让董卓不禁为之鼻酸。
女儿将要走了阿爹能否能否替女儿将一件事做了被董卓抓住的那只小手苍白如槁,她渴求的望着董卓。
董卓不愿意闺女儿有什幺遗憾,遂迅速点了点头,做首肯道:什幺阿爹都愿意,妳说
闻言,原先不断发颤、抽搐着的董韡这才缓下了身子,用尽最后气力般的说:韡儿的孩子将要和韡儿一样,做个没娘亲的娃儿了阿爹能否替韡儿好好、好好带大她
既韡儿活不成了便让她代替韡儿陪伴、陪伴阿爹余生,可好
乱了主意的董卓哪里有说不的份连忙点头答好,两方姨太太这会儿也来了,哭红了一屋子人的鼻子,尤以董卓那一口一个韡儿,让听者最是不捨。
莫哭啦阿爹见着董韡益发扭曲的面容、话音已难以辨识,董卓只得低下头去,仔细给听清了闺女儿最终想交代些什幺。
此时的董韡不仅口鼻,乃至眼目、耳窝皆然汨血、已入膏肓。一旁的张大夫,人是找来了,不过看了一眼便要董府节哀,说是哪怕大罗神仙下凡,这姑娘也救不得了
就就唤董白,让她来日长大、千万做个清白人
火轮子缓缓浮升、芳草花蕊舒展新生,远边山海之象烧得连绵千里的火云是彻晴彻朗的好兆头。
然而这董府前夜里,倒似南柯一梦,大戏做完,日子依然得过。
日子在走、生者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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