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铁公有一个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还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个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个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是说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说来说去,也是一个“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里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说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没有。偷钱了也没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难道还要筑坝拦着不成
这不叫骗,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二
张五娃被梁铁公说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说:“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说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吗”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三
贺升也被梁铁公说服了。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过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个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个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吗”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还要问个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
“好,那我就说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说话,绕过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没个套路,四处乱走。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说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个个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还有你,都有妖气,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还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没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这个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说过吗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过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们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说过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请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说:“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请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还大吗”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这时也不敢说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里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说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还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个眼色。
“附身”梁铁公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还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张五臣一直没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一次他却要问个明白,“那个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没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过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没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没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五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过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好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个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说:“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还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没说会有一个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们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六
“二百两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没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说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事,还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还是哭个没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这个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还没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没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个呢”
“就我一个。”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里接过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个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说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个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吗”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还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这不叫伤天害理,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梁铁公还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还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吗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八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说:“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说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们不敢不交人。”
九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吗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个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说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还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没再纠缠下去,心里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十
赵瑛没想到,自己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没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请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还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过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过去几年里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过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内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没有出人意料的内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没回来,也没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没人愿意说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这个叫云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没有归还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说过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个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请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没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请示的“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还真的复辟了。若说没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里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没留下。”
这是功劳,也是罪过,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趁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过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里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还原主,说:“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个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没有归还。”
“嗯,这两年来我们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没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没看到吗”
“南司没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里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这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前传到此结束,6月10日新书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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