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豫北钱家集。
天阴沉沉的,虽说才过晌午,不过到处都是灰蒙一片,不太远的景物都已看不清楚,总让人觉得此时已是半黑天了。西北风呼啸而来,雨点里夹杂着雪花纷纷落下,地下已是一层淡白,结了片片冰花。那时候不比现在,天冷的早也冷得很,西北风吹起来便没完没了,能吹透棉衣直到人的骨髓里。
镇东一大户人家的老爷子逝世了,由于家境颇丰,便把以前亡故的一个姨太的寿材起出来,准备一起归葬祖坟,经阴阳先生挑好了时辰,便是今日动土,却不料是这么个天气。
中不中了看见看不见不行就把灯点上坑上面的人问道。
不中不中,不能点灯,点灯就不吉利了,主要是天冷,地冻啦,不好挖。坑里面有人回应。
哦,赶紧吧,冷是冷,用用劲活动活动就暖和啦,天一会儿就黑严实了,你们几个赶紧挖,弄好回去喝酒
坑下面几个正在吃力挖土的青年嘘声一片:不是你在挖呢,站着说话不腰疼
土冻硬了,快不了。
欢子你放心吧,吃饭前肯定要把棺材抬回去。耽误不了你喝酒。
欢子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天快黑了,想让恁哥几个赶紧挖,等天黑了就不好弄了。
哎,八里,过来过来,把茶壶掂来,给哥几个弄点儿热水喝欢子招呼我道。
我把手里未燃放的鞭炮交给别人,提着茶壶便朝坟坑走了过去。
八里,把你的东洋表掏出来看看,几点啦欢子凑了过来说。
看这天,大概三点多了吧我把桌子上的茶碗满上,头也不抬的说道。
欢子这个人我有点儿讨厌,天天游手好闲没个正形,都三十出头了,还不知好歹,属于没脸没皮的类型,以前还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很是为街坊四邻所不齿。
你有表,看天干啥拿出来瞧瞧呗欢子凑过来嬉皮笑脸的说道。
看天吧,表没带我没好气儿的说道。
不可能,你这表宝贝旮瘩似的,可能不带拿出来看看吧,我又不要你的。欢子不死心的说。
哎,欢子,你该不是又打人家八里的表的主意了吧坟坑下面有人接话道。
嗨,他想多了吧,咱钱家集翻个遍也找不出五块表,八里这块你要敢动,你看大家伙儿饶得了你不下面又有人说道。
不会不会,我就是看看时间,咱不是没见过嘛,拿出来瞧个稀罕。欢子赶忙摆手。
我是有块怀表的,当年我曾在北平永定门外的一家叫做悦来居的饭馆里做过学徒,那饭馆的老掌柜和我爷爷是旧识,我十四岁时便去了那里,帮个忙,学个艺,也好见个世面。
当时由于岁数小,加上又是旧交后人,老掌柜待我不薄,别的活儿不让我做,我只是跟着看看跑跑腿上个菜。说来惭愧,当时年纪小,贪玩,也没学不到什么手艺。当时在永外的一条叫做永兴里的胡同里,住着一家东洋人,夫妇两个,一个侄女,经营着一家点心店。男主人叫秋田平哲,和老掌柜关系不错,我每天便拎着食盒给他送菜。他侄女比我小一岁,叫秋田千代,父亲是一名武官,受其伯父影响,向往中国文化,几年前便和她伯父一起来了中国。每当我给他们送菜,男主人总是要留我吃些东洋点心,我们没事儿便经常在一起玩儿,后来,她要回国读书了,临行前便送给了我一块怀表,那是她来中国时她父亲送给她的,表盖上刻着秋田平信和几个东洋字,盖内有一张她和她父亲的照片。我便把我的一个玉坠送给了她,那是爷爷送给我的护身符。这块表我视若珍宝,总是放在最贴身带着,轻易不外露,我自己都没怎么看过时间。
风吹过树梢呜呜作响,雨雪也更密了,天色也跟着猛地一暗,地下已是一片泥泞。
挖到了,准备架子绳子坑下面的人说道。上面的人赶忙准备绞架,起棺。
等把棺材起出来,天已完全黑了,众人又冷又饿,摸黑冒雪赶忙把棺材抬了回去。
等到了主家,酒席早已备置妥当,众人把棺木抬到灵棚内,便来到灵棚旁边的一座临时搭的草棚里纷纷落座吃喝。
以前人穷,能喝上酒的时候不多,所以逢着红白喜事喝酒那就是敞开了喝,大家都是一喝喝到大半夜,边说边喝,不喝躺下不算尽兴。
待到酒过三巡,不知不觉的都醉了,此时已是大半夜,雪下的更大了,地上已积了三指厚。大家抱来柴火生火取暖,坐在火前一烤一暖和人就困了,加上又出了一天的力,一开始还有人嘀嘀咕咕的说话,不久便呼声震天。我酒量不佳,几杯酒就头晕脑胀的,便在棚内和衣躺下,由于第二天还有很多事,所以我们这些年轻帮忙的都不用走。
不知迷瞪到什么时候,就听见外边有嘎吱嘎吱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在抓挠木板发出的,我翻过身继续迷瞪。又过了不知多久,被尿憋醒了起来上厕所,爬起来一出门,路过灵棚时总觉得怪怪的,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哎,不管了,上厕所要紧。等方便完了,凉风一吹人也清醒了,再回来时往灵棚里瞅了一眼,不由得一惊,怪不得觉得不对劲,原来是棺前的长明灯灭了老话说:长明灯灭,死人睁眼。这可不是好兆头,由于这棺中之人是个偏房,无子女,所以也没人给她守灵,我明明记得当时是添满了灯油又加了灯罩的,怎么会灭了呢想想不禁头皮发麻,黑洞洞的灵棚里棺材只能看到个大致轮廓,我自己也不敢进去看,便赶忙跑到隔壁叫人。
进了我们喝酒的草棚子里,呼噜依旧震天响,我挨个拍拍他们,想让他们起来一个陪我去把灯点上,结果拍半天也没有一个愿意动的。我也有点儿泄气,心说算了,我也睡吧,明天早点儿起点上就行了,到时候主家抱怨就说喝多了没操心,反正法不责众。刚刚躺下,便觉得不对,刚刚挨个把人拍了一遍怎么独独不见欢子他干嘛去了想到这儿我赶忙又坐了起来,挨个看了一遍,一共六个人,就是没有欢子
喝酒时他明明和我们在一起,一起躺下睡的,这么晚了,他又没有家眷,不可能是回家了,那他哪儿去了我赶忙叫我旁边的来星,他撅着屁股睡得正香,推了几把动也不动,我照着他脸上啪啪就是两大巴掌,这货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睁着大眼看着我:咋了
欢子不见了我说道,找找他吧。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不见就不见呗,又死不了。来星转个身又躺下了。
这大半夜的他能干啥去还是找找吧。我说。忽然,我看见来星的脸上有两个黑色的印记,像是被手指头捏的。我赶忙说:来星,醒醒,你脸上有个黑手指印,咋了,半夜被鬼捏了
别扯淡了,你才被鬼捏了,赶紧睡吧,我喝多啦想睡觉,别说话啦你来星不以为然。
我坐了起来,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忽然,我看到远处有个黑黢黢的物体,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动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不禁吓得一哆嗦,外边儿风雪正大,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更像是鬼哭狼嚎,我自己不敢出去看,只好躺在人堆里,一动不动,只是半天睡意全无,也不知什么时候酒的后劲儿上来了,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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