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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
初三日,旻宁亲赴绮春园,给皇太后廿廿请安。并奏及宫中预备过年的一应事项。
初七日,旻宁奉廿廿回宫,预备按例在宫中过年。
皇贵妃、琳贵妃为首,带着一众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和公主,都来给寿康宫给廿廿请安。
这当中八阿哥、九阿哥等几个孩子还都小,全都往廿廿的怀里扑,倒叫廿廿个个儿都抱了个满怀。
——当年孝全皇后位在中宫时,旻宁的后宫中数年无新生;孝全崩逝之后,这几年便连年有皇子和公主降生,倒叫廿廿好好儿地享尽了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去。
原本高兴,可是当晚睡下,廿廿却连着咳了好些声,惹得月桂赶忙起身来陪伴着,都不敢再睡。
“主子必定是路上累着了,兼之这寒冬腊月里冷,主子怕是跟着受了风寒了。”
这些年来廿廿的身子骨儿一向都很好,除了因为季节变换,偶然风寒之外,便没什么大病去。
廿廿便也含笑点点头,“不打紧的。这暖阁里热乎,好好睡上一觉,叫这热气过透了,赶明儿就好了。”
廿廿说着,向外推着月桂,“……你也去歇着你的。你啊,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还不赶我呢。这半夜里凉,你那老寒腿该又犯了,那明儿个我又指望谁去啊?”
月桂便也笑了,眼角皱纹细细堆叠了起来,“好,那奴才就先上炕去了。主子也歇着,若哪里不得劲儿,千万叫奴才一声。奴才这耳朵呀,也有些背了。”
谁能想到,四喜竟先走一步了。
她原本也没什么病,只是送四喜那回,她那一场掉了三天三夜的泪,擦干了之后,耳朵便有些听不见了。
或者又说不是完全听不见,而是——她总是听见四喜在耳边呼唤她。
可她一回头,却之间宫苑杳然,找不见那个人啦。
月桂出了门去,廿廿便拉过被角,将嘴盖住。
她翻了个身,将面朝向帐子内去,又用枕头给掩住。
她静静地呼吸,在夜色里无声地睁着眼睛。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最有数儿。这些年最大的病不过是偶然风寒,所以她心下是明白眼下的这场“风寒”与从前那些,是有哪里不一样的。
她啊,得趁着此时还能睁着眼,赶紧将这宫廷之中六十年一个甲子的日子,重新归拢归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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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廿廿主动吩咐,叫五魁去请皇帝来。
这些年,旻宁最多每三日便要来请安,多少回廿廿寻了各种的理由免了他的请安,或者干脆不肯见。
今儿个她这样主动宣他来,倒算是头一回了。
月桂瞧了瞧钟点儿,心下有些不妥当,这便小声提醒,“……这会子皇上怕还在召见大臣呢。”
寻常日子,皇太后绝不会在皇上办公事的时候召见,不管皇太后自己有什么事儿,都绝不因私废公。
可是今儿个……
廿廿含笑点头,“我知道。我啊,这不是都年过古稀了嘛,这二十九年来也从未跟皇帝任性过。今儿个你就叫我任性一回吧。”
有些话,是该与旻宁说说了。
再不说,怕就要带到地下去了。
可是……她与他啊,将来到了地下,又何必再相见呢?还是趁着此时尚能睁眼,便说个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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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宁听闻皇太后圣躬不豫,哪里还顾得上眼前大臣们在说什么,他起身,丢下一众啰唣的大臣,转身便往寿康宫去。
他也老了,也是年近七旬的人。他自己从今年年初开始,便也有数次身子违和,故此他是最明白这个年岁的人,一旦身子不舒坦,可能会意味着什么。
一路往寿康宫去,他的心下说不出的仓惶。
这些年,他经历过那么多,无论是英人、鸦片,还是西域的变乱……他都未曾心慌如此。
因为那些事,虽则有顺境逆境之分,但是终究还是人力可为之事;可是……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却有可能是天意左右、人力不可为之事啊。
这个天下,他自问曾经只手可掌,他连江山大位都可手到擒来,可是……眼前这一刻,他却顿感无能为力。
还是太监在后头追上来扶住他,他才猛然明白过来,他竟自己就这样跑出来了,身为天子,竟忘了坐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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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到寿康宫,走进她的寝殿“长乐敷华”,迎着他的,却是她的微笑。
他惊住。
原本以为她满面病容,或者背对着他,不肯相见。
她这般含笑迎向他,已然是多少年都不曾有的。
甚至可以说,从他登上大宝,成为大清江山的主宰之时,她就再不曾这样盈盈含笑迎着他。
可是今儿个……
原本,她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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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含笑点点头,“皇帝你来了。免礼吧,近前来。哀家这会子有些疲累,隔着这么远与你说话儿,倒有些费气。”
旻宁赶忙起身,疾奔向前,跪倒在廿廿榻边。
“小额娘……”一张口,六十多岁的人,两眼便已然红了。
廿廿眼前也有些模糊。
仿佛向她奔来的,又是当年那个孩子。不善言辞的,却骨子里藏着倔强的,唯有来到她跟前,才有了片刻奔行而来的少年模样。
……这中间的那些年,便仿佛都远去了。连同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便也在眼前这一片朦胧里,一层一层地有些看不清了。
廿廿悄然弯曲了指尖,紧紧攥一把被角。
不可以……
她还没将话都说完,不能在这一刻。
她用力地眨眼,将眼前的那一片模糊眨掉。
“……咱们娘俩,已经有多少年不曾掏着心窝子说话儿了?旻宁啊,你替哀家数数?”
旻宁心下咯噔一声,可是此时还哪里再敢说那些违心的话去。
他深深垂眼,“子臣忖着,仿佛是从子臣成年之日起,小额娘便有许多的话不再与子臣说了。”
“甚至……自从子臣成年,小额娘便连见,都不愿再见子臣。那时候子臣为了能见小额娘一眼,总要费尽心机,煞费思量。”
廿廿缓缓笑了笑,“可是啊,二阿哥,你可都明白,那都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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