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出了正月,因先前云芝阁给黛玉做的衣裳做工精致,黛玉便想了些新鲜款式,与贾敏商量着什么时候再请他家的绣娘来,忽见南湘掀了帘子来回禀道:“太太,咱们家人已在码头上接着表少爷了,现正往府里来呢,大管家吩咐小厮快马先行回禀,估摸着再有两刻钟表少爷便到了。”贾敏听了大喜,忙命赏了报讯的小厮,又吩咐丫鬟去叫了林珏来,又吩咐管事媳妇去看看给贾琏备的院子里可还有什么缺的,直叫黛玉笑她道:“母亲还是坐着罢,这会子转得我头都晕了。”
少顷贾琏进了府,因林如海还在衙门,贾敏便着人直接引了他进内院正房来。黛玉听得门口北潼回话道:“表少爷来了。”,忙定睛看去,早有丫鬟打了帘子,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进了门,身着宝蓝缎彩绣平金云纹袍,生得面如傅粉,唇若丹朱。黛玉心下暗道:“那书上说我生得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我每日里照镜子也不觉如何,今日见了这位琏表哥才算知道了什么叫含情目,不论看谁都像看心上人似的。亏他是个男的,生得还英气些,若是女子,少不得要赞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了。”
那贾琏进了门便纳头拜道:“请姑母安。”贾敏忙拉了他起来,又揽了儿女过来与他介绍道:“这是你黛玉妹妹,这是你珏儿弟弟。”黛玉和林珏都向他见礼,贾琏也忙还礼,互相厮认过,又有表礼相赠,大家方归了坐。贾敏先叫了跟着贾琏的人进来回话,谁料竟只有两个小厮,一个昭儿,一个兴儿,看着还没有贾琏年纪大。贾敏当即便皱了眉,只不好发作,命人引了他们去贾琏院里安置箱笼罢了。
又向贾琏问道:“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可还康健?你父亲还好吗?”贾琏忙起身要回话,贾敏笑道:“你坐了那么多天的船还不累?这会子到了姑母面前倒讲起这些虚礼来了,你姑爹尚未下衙,家里统共就这么两个半人,你何必这样见外,还不赶紧坐下。”
贾琏便复归了坐,回道:“劳姑母动问,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精神头极好的,我父亲也好,先前姑母年礼中特送与父亲的镂雕螭虎纹白玉,父亲喜欢极了,研究了好几日,说是前汉的玉剑饰,正经叫做剑珌的,还特特令我给姑母带了回礼来。”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紫檀扁盒,奉与贾敏。
贾敏揭开看时,原来也是镂雕白玉佩,刻的是凤纹,比贾敏送去的更精致些,不由笑道:“我又偏了大哥哥的好东西了。”又向黛玉林珏道:“你们自打生下来就没去过京里不知道,你们大舅舅才是好品位,不独这些物件,素日玉儿极爱的那梅花玉版笺也是出自你大舅舅的手笔,他自用的是碎冰笺,却把梅花笺全给了我。”
贾琏听了凑趣道:“父亲也说呢,新制得了些好笺纸,要送与姑母赏玩。这凤纹佩是父亲特命我随身带着的,只做那玉剑珌的回礼,另有给姑母的笺纸文房簪环钗钏等物,都在外头箱笼里;还有给黛玉妹妹的生辰礼,侄儿也一并带来了。”
说起箱笼,贾敏又想起先前的两个小厮,便问贾琏:“你去年刚成亲,至今也不过半年,怎么你媳妇不随你过来?便是她要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也不能只派这么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厮,成什么样子!且不说大家公子该有的排场,只这么两个小鬼儿,如何能照顾好你?”
贾琏忙解释道:“她如今在二叔二婶家里帮着料理些家务,忙得脚不沾地,因此便不随了我来。”一语未了,贾敏已“砰”地一声拍在案几上,怒斥道:“你白长了这么大个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傻话!”贾琏唬了一跳,也不知是哪句说错了,忙向贾敏跪下道:“姑母消消气,都是琏儿不对。”
黛玉亦十分惊讶,她与贾敏做了五六年母女,破天荒头一遭看到贾敏这样生气,忙与丫鬟们使眼色让她们退了出去。贾敏在一旁已是滴下泪来,搂了贾琏道:“你这傻孩子,这样受人欺辱还不知道。”贾琏虽不明就里,也知贾敏是心疼他,心里一酸,也哭了出来,黛玉林珏两个又忙上前劝解。
一时贾敏拭了泪,携贾琏在榻上坐了,欲向他讲解一番,见黛玉姐弟仍在地上立着,便道:“咱们家人丁稀少,你们两个也是没经过没见过的,都坐下来听听吧,别等日后自己管家理事还什么都不懂。”姐弟二人便向两边椅子上坐了,听贾敏讲古。
自上回周瑞家的来送中秋节礼,说了些不通的话,贾敏便留了心,林家在京中亦有宅地产业,便使人打听了去。不想荣宁二府如今竟如筛子一般,大小仆役嘴上都没个把门儿的,现贾府里的事儿贾敏知道的倒比贾琏还清楚。她也不说旧事,只先问贾琏道:“琏儿如今行几?”贾琏恭敬回道:“行二。”贾敏又问:“这行二是从了谁的排行?”“是从了先珠大哥哥的。”贾敏便道:“既如此,你那宝玉弟弟如何还叫宝二爷呢?正经该是宝三爷才是。”
贾琏原也疑惑过的,只是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如今姑母相问,少不得要照实说来,倒让贾敏失笑,“你与我这玉儿真真是兄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开手去,竟不如珏儿有韧劲儿。”贾琏少不得奉承些“自幼不凡,将来必要蟾宫折桂”等语。
贾敏见几个孩子都不甚明了,便与他们细细讲来。贾琏的排行自然是从了他那夭折了的亲哥哥贾瑚来的,当日贾琏刚出生,张氏正坐月子时,不知怎的贾瑚就落了水,捞上来后没熬过几天便去了。贾家虽是暴发户出身,却也没出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故贾代善夫妇初时只当是孩子不小心罢了。
张氏却只不信,王夫人与她一向不对付,张氏焉能不疑她,便悄悄将这猜测与贾赦说了。只看长房几个孩子的名字,瑚琏琮皆是国之祭器,可想而知贾赦对儿子有多看重,嫡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如何肯干休,当即下令彻查。王夫人行事粗疏没个章法,果然被寻出了几处不对。
也是王夫人命大,恰逢王子腾升任了京营节度使,掌了京畿大营,这可是皇帝铁杆心腹才能担任的职位,纵贾代善是勋贵老臣,也不好得罪死了他。故贾赦张氏夫妇虽寻到了证据,也处置不得王夫人,最后不过是王夫人手下的一个陪房顶了罪名。自此贾赦夫妇便灰了心,张氏因丧子之痛早早去了,贾赦更是万事不管,还是贾母将贾琏接到身边养大。
贾琏本就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王夫人的计策。张氏去后,王夫人管家已有十几年光景,贾赦虽续娶了邢夫人,到底出身太低,又是继室,没底气跟王夫人争。贾琏若娶亲可大不一样,他是爵主,亲事也只在大家族中的嫡出女儿中挑选,那才是正经长房长媳,正可名正言顺地夺了王夫人的权。
贾敏亦冷笑道:“她巴巴地弄了自个儿的内侄女儿进来,可不就是舍不得这管家的权柄?只是我看你那媳妇儿也是个蠢的,人家扔了根骨头,她便摇着尾巴跟过去了。你二婶是何等人我还不知道,这十几年里不知从公中捞了多少,如今你媳妇儿一心攥着管家权,连你都舍了,只怕新官上任倒要先补亏空!”又纳罕道:“我就奇了,他们王家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德言容功一样没见着,争权夺利倒十分有心得。”黛玉听了心说:“可不是,若不是日后贾家败了,那府里还不知姓贾姓王呢,便是姓了薛也说不定。”
贾敏对贾琏颇有些很铁不成钢之意,却也知道荣国府里只怕没人指点过他,如今少不得要将道理揉碎了细讲给他听。“你道姑母方才为何生气?你是正经的长房嫡孙,整个荣府日后都是你的,旁人说也就罢了,你如何能说出帮你二叔二婶料理家务这等不通的话来。原是因老太太还在世,你二叔才没被分出去,仍住在你家,你倒拿自己当外人了。”
又指点他道:“远的不说,你只看看你二叔家的宝玉,进出是什么排场,再看你自己,打京中到淮扬来,出这样的远门儿,竟只派了两个小厮,把你弄成了个孤鬼儿,你细想想你二婶儿安的什么心。再说你媳妇儿现管着家难道不知道?只怕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掌权上了瘾,都不在你身上留心了。姑母且问你,按家里的规矩,你这么大了该有两个通房丫头的,你的丫头哪去了?”
贾琏咬牙道:“您侄媳妇儿一进门便寻她俩的晦气,不出两月便都打发出去了。”贾敏点头道:“这就是了,跟你二婶一样的手段,先摆布了你的丫头,下一步便要辖制你了。你二叔也是个无能为的,窃居正房的名声难道是好听的?王氏那样折腾,他也不知道管管。”
又叹道:“从公细想,你虽是长房嫡孙,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当日你父亲,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若府里胆敢只派两个不成样子的小厮跟他出门,只怕要立时将那管人事的拉出去打死。统共我们兄妹三个,只他是在祖母跟前儿长大的,那才是娇生惯养,像个大家公子的体统。祖母去时怕有几十万的体己,全给了大哥哥,亏得王氏进门晚不知道,若知道了,要生出多少事来。”
贾琏心下暗道:“怪不得我父亲那边除了公中的账目外,另有小账,想是父亲的私房了。也是这话,金石古玩哪里是常人玩得起的,父亲那边的器物陈设,乃至花木,皆非凡品,且都不入公账,怎的我先时就没想到。”
叙了旧事,贾敏便将身边的管事大丫鬟北潼拨到贾琏院里总揽,又按贾府的旧例,另给配齐了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并粗使丫鬟婆子,另有外面跟着的跟班小厮,不必一一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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