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阳光明媚,穿过挂在廊檐下的竹篾雨帘,日光从缝隙中透射出来,照在紫檀色的地板上,一道光紧贴着一道影,细长的光影条条相隔整齐地排列着。只是南风穿堂而过,檐角的青铜风铎跟着叮当作响,将什么都吹歪了。
如意知晓等不到想要的答案,微微叹气,有些失落。
陆西墨没有回答她不好看或是不太好看,只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象牙盒,夹在两指之间递过来:“二妹给你挑的生辰礼。”相较牙色圆盒,他的手指更为白皙且修长。
如意突然觉得脑中有转瞬即逝的眩晕感,那个时候,就是因为陆西墨的二妹,皇爷爷才给世子赐婚……如意单手接过礼物,陆西墨碰触到她冰凉的手指,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
如意兀自打开象牙盒,里头有块掌心大小的舶来镜,鉴人特别清楚,眼尾的花钿同实物一般绚丽,衬托她的瞳孔分外明亮,她就这样注视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里头越渐水雾氤氲,直到眼睑承受不住那份圆润,凝聚着落了下来。
如意自觉失态,勉强一笑道:“风沙吹到眼睛里了。”她用指腹擦拭后,又对陆西墨说,“我很喜欢,替我谢过北瓷。”
徽国公在朝为太师二十多年,与德阳郡主鹣鲽情深,前后育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东南西北。
老大和老幺是女孩,分别起名为东陶和北瓷;中间两个男孩是双生子,大公子随父姓喻,取名南砚,二公子随了德阳郡主的姓氏,便是如意朝思暮想的陆西墨。
如意感觉此刻无法再强撑下去,她心痛而难过,不曾到来却又能预见的过往和记忆,一波又一波地朝她涌来,如海水般欲将她灭顶。首当其冲的便是眼前的陆西墨快要死了,虽然还要再过两年多时间才会发生,可在如意看来,就像转眼就会噩梦成真一样,换句话来说,往后的每一日她都要承受陆西墨即将死去的事实。
杨艳发现如意脸色微恙,问询道:“郡主怎么了?”
如意觉着鬓角有些湿意,抬手用披帛稍稍压拭:“许是宿醉还未完全清醒,头有些晕而已。”不等旁人的关心,她尽量保持微笑,“我先回去了,你们玩得尽兴。”
杨瑞顿了顿,往后退了两步,杨艳和韩佳莹冲她福身,三人异口同声道:“恭送郡主。”
陆西墨微微颔首,一言未发。
如意下楼的时候迎面遇见喻东陶,楼梯宽三尺,容两人并行绰绰有余,喻东陶前后脚已经踩了两级楼梯,但若是此时退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却依旧昂着头慢慢继续往上,落到如意眼里竟是生出一丝挑衅的意味。
如意同样无视喻东陶,捏着披帛往下行,直面着那张曾在她“灵魂出窍”时所看见的——火光中近乎扭曲的脸庞。
就这样,两人一上一下,堵在楼梯中间靠上的位置,如意居高临下地说:“桃源县主来得可真巧。”
喻东陶觉得如意的眼神有些冰冷,此时再退下去太没面子,若不退,就是对她不敬,四目相对间终是有所回避,侧过身子道:“郡主先行。”
如意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可刚走了两步,喻东陶已背对她继续往上,没仔细看楼梯,绣鞋踩在她及地的披帛上,如意脚下一顿转过身来,即便位居下方,眼神依旧犀利如刃。
喻东陶没有赔礼道歉,随口说:“披帛这般长,我没看到。”
——原来三年前的自己,这么好说话。如意手上拿了两只盒子,只能单手将披帛扯下来,随意往地上一丢,穿过喻东陶那张略显诧异的脸,刚好看见陆西墨站在楼梯口望向这边。
忽而如意又想到喻东陶在自己“死后”烧掉的那张写着“等我”的信笺。
陆西墨遇袭的前几日,曾和如意吵过架,闹得有些凶。朝显棠从中调和约着去逛灯会,他写信许是打算同她示好。一想到陆西墨并非如记忆中那般不喜自己,顿时心情畅快许多。
如意远远地对陆西墨抿嘴一笑,一如往日,也不尽相同,往日她都用咧嘴的,随后下楼离开。
陆西墨形色如常,提醒喻东陶:“她是郡主,长姐这样很不合规矩。”
喻东陶轻哼了声:“又不是公主。”
陆西墨正色道:“她姓朝。”
喻东陶不屑地笑:“二弟见着三殿下的时候,每次都规规矩矩地同他请安么,私下只怕是从来都不顾忌尊卑的吧?”说完不再理会他,往熟人那边打招呼去了。
陆西墨走到楼梯口往下几步,拾起被如意丢弃的披帛,而后继续往下去至三楼的雅间,问小厮要了壶明前龙井和两样点心,独自坐在藤椅那欣赏底楼戏台上的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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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回到静园,忙不迭地往自己的小院里走,甫一进了东暖阁的寝间,便踢掉鞋子直接趴在雕花架子床上,略凉的锦衾贴着她的脸,触感格外柔滑,而后她又翻了个身平躺,努力回忆那些即将要发生的事。
虽“年代久远”,大事件还是能串联起来。因果循环,有因才有果,如意觉着,若是能改变起因,定能扭转结果。
而其中有一部分是出在半夏身上,如意不打算急着处置半夏,毕竟已知的细作总好过未知的敌人。
记忆犹新的无非是半夏被海棠红阻止的话,明明那帮突厥沙盗可以用自己威胁皇帝,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最后还是将自己置于死地,海棠红的那句“求之不得”,真的是为了让圣上向突厥开战?彼时北面辽军来犯,大昭不可能再与突厥交恶。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意拧着眉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又想到喻南砚,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很难过,一如知晓陆西墨死时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横竖已重活一次,这辈子定要亲自感谢他——可以不顾斩首的罪责,也要将自己的尸体送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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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身上出过汗,又命人备了香汤,这会子半夏已经过来和麦冬一同伺候她沐浴。
如意坐在浴桶里撇过头,梗着脖子去看右肩:“是不是很明显?”她肩膀右侧偏下处有一小块疤痕,儿时因爬树摔着而留下的纪念,至今让她心存芥蒂。
半夏打了瓢水淋在她背上:“郡主皮肤白,才觉得这道痕迹明显,便当它是个胎记。”
如意曾经对着铜镜看过那块疤,约摸有一寸长,筷子般粗细:“取我今日带回来的那块舶来镜来,我再仔细瞧瞧。”
麦冬和半夏目目相觑,担心如意又会呜呼哀哉地懊悔,却还是顺她的意思,将象牙盒拿了过来。
“……”铜镜和玻璃镜的区别一下子就体现出来。如意从不知这道疤痕是如此之难看,像片烟熏过的柳叶,斜贴在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麦冬明白如意的心情,几乎感同身受:“昨日宫中送来的礼单里有盒鲛鲨膏,可以润肤去疤痕,不若郡主试试?”麦冬见如意憋着嘴,又宽慰她,“郡主您看奴婢,小时候打翻灶台上现盛的粥碗,全都泼脖子上去了。”说着剥开领口,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伤痕,并用手比划了个位置,“到现在还有这么大的疤。”
“每次都拿你贪嘴的事来说,若是你脖子上没这块疤——”如意已经平复心情,转过身来用食指去勾麦冬的下巴,“以你的样貌指不定能入二十四司做女官,或者……”她眉头微挑,一副“你知晓”的神情。
麦冬撇撇嘴道:“没给罚到浣衣局为奴,奴婢已经感恩戴德了。”
麦家往上翻三辈也曾在官宦人家伺候,只因东家犯了重罪,家仆们连坐皆没入奴籍,她倒很是乐观,觉得被分配至静园又能伺候在安阳郡主身边,已是天大的福气。
半夏不一样,她自幼被拐带,因相貌平平,秦楼楚馆也不想做折本的买卖,牙婆便将她贩给杂耍戏班。深秋时节,半夏衣着单薄在街头顶大缸,起来时裤子后面红了一片,惹得众人唏嘘不给赏钱,班主觉得触了霉头用鞭子抽她,刚巧如意坐轿路过,心生怜悯,便花了银子将她赎在身边。
她俩的性子倒是截然不同,半夏温柔恬静,麦冬直率聒噪,这些年来伺候如意还算妥当。只是如意奇了怪,自己待她们不薄,甚至可以说从未亏待过,为何偏偏只有半夏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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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冬用薄玉片挑了些鲛鲨膏涂到如意的肩上,又均匀抹开在疤痕处,如意将包金瓷瓶塞到麦冬手里:“拿去用吧,过两日我进宫再要一些回来。”每年无论多热的天,麦冬人前都会穿高领有盘扣的衣裳遮住脖子那块,经常捂出痱子来。
麦冬还没开口拒绝呢,半夏已先行搭腔:“这鲛鲨膏是燕国贡品,每年只有两罐。”
麦冬虽然很想要,仍是忍住了,将瓷瓶放回镜台上:“谢郡主,奴婢皮糙肉厚的,没得暴殄天物。”
“拿着吧。”如意并未放在心上,对着铜镜梳头,“没哪个女孩子不爱俏的。”她又问半夏,“你身上也有疤么?”
半夏轻声说道:“奴婢没有。”
往日如意对这两个奴婢,若是赏给半夏些东西,必会补给麦冬另一样物什,从不会厚此薄彼。这一句“奴婢没有”,半夏说的是没疤,此刻在如意听来,却是没有赏赐。
——赏赐?赏你一顿板子可好。
“昨日的杭绸你再去库里挑一匹,别越了颜色就成。”如意待人一向亲厚,暂时不想让半夏心生端倪,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还是一切照旧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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