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二十八年·季春
狂风裹着金色的细沙,拍出灼人的热浪,沙尘飞舞间亦将驼铃声吹得支离破碎。
一支庞大的驼队在沙漠中迤逦蜿蜒,他们当中有汉人的送亲使,也有突厥的迎亲使,行在中间挂着红绸的车舆,菱花格窗四面通风,鹅黄色的纱幔轻浮,舆厢里坐着昭国的安阳郡主。
有只鹰隼飞到驼队头顶,盘旋了几圈,在戈壁上留下个漆黑的影子,而后越飞越远。司卫长第三次发现那只鹰隼时,立刻挽弓搭箭,白羽箭穿风而过,鹰隼长鸣一声直入云霄,再也没飞回来。
驼队一路往西,傍晚时分停在一片绿洲处休息。说是绿洲,还没王府里的后花园大,两汪还算清澈的池塘,周边的梭梭肆虐疯长,伴生着及膝高的苁蓉,蓝紫色的花朵一簇一簇地层层叠加,跟笋尖似的。
护卫们分工明确,开始扎营生火。司卫长选了处较为平坦的空地,背风将帐篷撑开搭好,在里面垫上厚实的地毡复又铺了层绒毯,并用几个陪嫁的红木箱压紧帐边,最后不忘在外面帐底四圈撒了些雄黄粉。
夜幕像张巨大的网笼罩下来,繁星越渐清晰,沙漠边际还残留着夕阳的余晖,天地之间只被一道暗淡的橙光隔开。
如意抱膝坐在池塘边,看着漫天的星辰,忽而有一颗坠落,转瞬即逝,不禁触景伤情道:“母妃说,人若死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你觉得……”她稍作迟疑,问身边的婢女,“父王会是哪一颗?”
麦冬将斗篷遮在如意身上,抬头顺着她的目光一脸认真地回答:“太子爷必定会是最亮的那颗,永远照耀和保佑郡主平平安安的。”
如意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他呢?”
麦冬知晓如意口中的“他”是谁,轻声问:“郡主想侯爷了?”
如意澄亮的双眸比繁星还要璀璨,望着夜空没眨眼:“有一点儿。”
麦冬轻轻地叹息:“若是侯爷没殁,郡主也不必来突厥和亲。”
这下换做如意喟叹:“即便他还活着,未必会想娶我。”
“奴婢觉着吧,郡主那时候对侯爷……”麦冬抿了抿嘴唇,见如意没有打断又继续道,“太过主动了。”
如意抱紧双腿,佯嗔麦冬一眼:“那是我喜欢他,瞧得起他。”虽然这么说,眼边却有湿意,便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
麦冬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外祖母说,女孩子家,要矜持。”
如意喃喃道:“矜不矜持又怎样,他已经不在了。”最后半句话,几乎微不可闻。
往事如烟,她爱慕陆西墨四年之久,可他漠然不动对她爱理不理,单相思大抵如此。现在想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陆西墨死了,半年前的某个夜晚遭刺客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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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气温骤降,半夏和几个宫女抱着酒坛去到护卫那边,他们两口酒下肚后,浑身都暖和起来。半夏斟了碗酒,双手捧给司卫长:“请用。”
司卫长微微颔首:“我不喝酒。”
半夏面露窘色将碗递给一旁的护卫,低着头回到如意身边。
如意看在眼里,对两个陪嫁婢女说:“待到了伊里,你们随送亲的护军们回长安,若是遇见心仪的男子便嫁了吧。”
半夏两颊酡红没有说话,麦冬喝水被呛到,咳嗽了几声:“郡主这是要赶奴婢走?”
如意开玩笑道:“不走?难道留你做媵妾侍奉王子骁?”
麦冬鼻子一酸,眼眶跟着红了:“奴婢想陪在郡主身边,只伺候您一人。”
如意顿了顿,目光温柔道:“岁末朝贺时,我们一同回长安……”
唳——
三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只不知何时停在帐篷顶端的鹰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半夏头上的一只珠钗,黑影呼啸而过,吓的她尖叫一声抱头蹲在地上。护卫们闻声而至,再去找寻时,哪还有鹰隼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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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夜里浅眠,大漠的狂风从未停歇过,吹在灌木丛和帐篷上,奏出一种近乎鬼哭狼嚎般的乐调。好不容易快睡着时,外面又传来打斗声,如意坐了起来:“怎么了?”
半夏立即起身:“奴婢出去看看。”
如意拉住她:“别去!”相比外面,现在帐篷里还是较为安全的。她们主仆三人拥靠在一起,如意紧紧攥着把匕首,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你们这是要造反么?”司卫长的质问声传来。
有人回道:“各为其主。”
兵刃声、厮杀声不断,半晌后终是安静下来,唯有风声继续嘶吼。
司卫长在帐篷外微喘着气:“郡主?”
如意镇定心神道:“我在。”
“狂徒已悉数击杀。”司卫长仍旧不放心,“属下还是送郡主回玉门关安全些。”
“也好。”如意只带了些水和几件御寒的衣裳,还未来得及进入车舆,他们又被另一伙沙盗包围,即便所剩不多的护卫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
一只鹰隼扑腾着翅膀飞了下来,落在某个沙盗的肩上,那人骑着马,一身灰色的窄袖胡服,脸和头发被海棠色的纱巾裹得严实,只露出两条浓密的眉毛和底下那双宛若狼一般的碧绿双眸。他看见如意的时候,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问:“你就是要与突厥王子和亲的昭国郡主?”说话时嗓音低沉又干哑,难辨其年纪。
如意站在辕轭上,瞟了一眼海棠红:“既然你会说汉语,又知晓本郡主的身份,为何不下马?”
海棠红沉默一会才说:“突然有些舍不得让你死了,真是可惜。”
半夏小跑至他的马前,惊慌失措道:“你们不是说不会伤及郡主性命,只是用她来威胁皇……”
海棠红俯身靠近半夏,鹰隼振翅飞离他的肩膀,他没有说话却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半夏奋力挣扎着,挥手间扯下他的面纱,他的脸上有图腾雕青,略显狰狞。在半夏断气前,海棠红松开手,看向如意:“郡主有何遗愿?”
如意知晓在劫难逃,望着身边的麦冬:“能否放过我这个婢女?”
海棠红面无表情道:“换一条。”
如意想了想,又道:“我们不想葬在大漠。”
海棠红没有反对:“好。”
横竖也是将死之人,麦冬忍不住质问他:“你们是突厥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大昭的郡主,不怕皇帝陛下向突厥开战么?”
海棠红的脸上终是有了一丝笑意:“求之不得。”
既知如此,如意拔出匕首丢向海棠红,他抬起手中的弯刀,眼都没眨,刀刃相撞“当”的一声竟是击出火星来,海棠红并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个瓷瓶:“里头是鸩毒,自行了断后,我会送你们的尸体回昭国领地。”说着一道白影划过。
如意接的很准,随后抬头看天,银河璀璨,刚好又有流星飞逝,很美。俄而,她拉着麦冬进了车舆内。
海棠红最后看到如意的时候,她和麦冬已经七孔流血而亡,如意那双原本波光流转的美目还没来得及闭上,里头的光芒越减消散,暗淡如死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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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红以北斗星为参引,驾着四匹马牵着的车舆一路狂奔至玉门关方向。
天微亮时候上了沙坡,极目远眺可以看见玉门关土城的雉堞与幡旗,还有一队人马往这边靠近。海棠红眯着眼,取了羊皮袋开始猛地灌水,一夜未曾歇息过,分外的口渴,甚至越喝越渴。
随后他下了马,用弯刀割开缰绳,倒了些水给其中一匹马饮用。那群人与他不过一射之地,已经开始高声质问:“什么人?”
海棠红抬脚踹向车舆,回应他们:“里头是你们昭国的和亲郡主!”说着跨上马扬长而去。
领头穿着银色甲胄的将军大惊失色:“快,拦住车子!”
士兵们全数勒马前去阻止车舆继续往沙坡下滑行。
几乎在同时,将军从身后的箭筒里取箭去射海棠红,箭一离弓,逆风发出清脆的哨响,竟是一支没有杀伤力的鸣镝箭。
如意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箭穿过自己身体,回眸时海棠红趴在马上轻而易举地避开,沙尘飞扬间,已看不清他的身影。她想继续张望,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车舆那飘。
将军放弃追捕,打马去到已经停止移动的车舆那,待看清里头躺着的两个人,他跳下马惊恐地叫了声:“郡主!”再用颤抖的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后,又撕心裂肺般地喊出她的名字,“如意——”
风沙太大,听不见他在呢喃什么,风沙也朦胧地遮住他的脸,那张同陆西墨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除了眼前人左侧脸颊上有道两寸长的刀疤。他抱着她悲痛之情难以言表。如意稍稍歪着头,学自己身体被他圈起来的样子,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将军。”旁边的总兵有些不知所措,见他不为所动又叫了声,“喻将军,此番辽国人压境,还望将军一切以大局为重。”
他这才回过神来,只是双目通红紧咬着牙关,额头两边的青筋凸起,更显得脸上那道疤痕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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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坐在荣王府北院祠堂的大梁上,神案正中一前一后供着两个排位:嘉成太子朝承滇和安阳郡主朝如意。
荣王妃喻氏在底下喃喃自语:“西墨去的前一日托我给你封信,后来他死了,我也忘记这事,现在便烧给你。”喻氏将写有“等我”两个字的洒金笺展开,抬手放在白烛上点燃,红纱衣袖微滑,露出她白皙的手臂和胳膊内侧的守宫砂,“南砚因为送你的尸体回长安,被皇上褫夺了兵权。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喻氏冷笑一声继续道,“不若让荣王来偿还吧。”
如意看着眼前越渐弥漫的火光,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灼肤之痛。
朝如意终是成为公主,谥号“安国公主”,也终于嫁给了陆西墨——喻太师请旨,让徽州侯与安国公主冥婚。
她的皇爷爷,恩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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