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您哪位?

第一章 王家郎君名唤眉

“女郎,醒醒。”圆妪纯正的洛阳腔混着一股烤肉的香味,唤醒了王眉胃的同时,也唤醒了她的精神。
“妪,在外还是称小姑好。”一旁的小伺常青提醒道。
“无妨。”王眉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了一份刚刚睡醒的沙哑,微抿了一口手边的蜜茶,喉内的撕裂感才觉得好了一些。
“诺。”小伺的声音带着恭敬。
缓缓睁开眼睛,适应眼前的昏暗后,王眉见到的便是往来忙碌的众家仆,一部分在准备食物,另一部分正在扎营,显然,这一次的郊游误了时辰,故而他们只得在野外宿一夜。
远处的篝火发出哔哔叭叭的声响,野外简陋,那忽明忽暗的昏黄火光却映得周遭一片温暖。
“咳咳”一如既往,喉咙深处的痒意让王眉语调未成,红唇先是溢出一阵猛咳。
听见她的咳声,奶媪圆妪急忙起身,小心的换了一盏更加温热的蜜水,奉给王眉,自己则起身碎步走向篝火。
温热的水,润过干燥的喉咙,略带点蜂蜜的甜,王眉舒服地轻叹。一抬头,便见圆妪已从篝火处缓缓行来,手中托盘内托着刚刚烤好的兔子腿,行至她身侧,圆妪轻轻地跪坐到了她身边的榻上。用精致的银筷子和锋利的胡刀将兔子腿上的肉一点点地剥下来,恭敬地放置到她的面前。
王眉此时已经坐了起来,腹中的饥饿感虽然紧迫,多年来深入骨髓的教养仪范却让她依旧慢条斯理地先跪坐好,理了理广袖,接过仆从递上的温热巾布仔细拭了拭面颊,又在仆从的服侍下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后,才优雅举箸。
她抬眼,便见圆妪脸上带着熟悉的微笑,看着她的面上恭敬中带着宠溺,周遭忙碌的下仆们来来往往,安静中透出一股热闹,远处篝火边,一如玉美人身着歌姬艳服,口中吟唱,音调柔软,而她的大兄则慵懒地靠在美人身上,洒脱放肆的神态一如既往。
这一时,一切都熟悉得理所当然,这一刻,世间所有静好似乎都在此停驻。
偏偏此时一阵惊雷响过,颠簸感突然传来,面前柔和温暖的景象骤然扭曲,一股焦灼的味道从大兄身后的篝火处传来,那美人的歌咏竟变作一阵低沉苍老的古音,不断在王眉耳边重复着:“北去归来”
仆从惊慌失措的呼喊此时无声,她手中的银箸掉落于几亦无声,慌忙中她想拉住身边的圆妪,却见她温柔的脸庞倏地就被她身后突然窜起的篝火吞噬,连尖叫都没有发出。一切慌张,惊惶,恐怖都以无声的方式迅速而真实的上演。
天地间只有那不断重复的寂寥古音:“北去归来北去归来”
大兄圆妪王眉想尖叫,喉咙却似被什么锁住,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她想伸手去救圆妪,手臂却似被什么箍住,无论如何都难以抬起,窒息的感觉令她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却马车黑黝黝的车身。
又一阵颠簸传来,马车摇摇晃晃,隔着内厢与外厢的车帘也随之摇摇晃晃。
“咳咳”王眉的眼神伴随着咳声在这颠簸摇晃中渐渐清明起来她此刻哪里是在野炊,分明是在逃离建康的路上,刚刚的焦灼味道,不过是内厢一角暖炉中溢出的炭火罢了。
此时炉内炭火勉强照亮车厢,隔着精致的帛帘,隐约可见道路两旁的树木缓缓后移。
外面的天色还带着清晨的昏暗,一夜未停的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车身上,发出轻微的答答声,混了车轮轧在山路上发出的辘辘声,渐渐安抚了她因梦魇而产生的恐惧,那萦绕耳畔不断的“北去”之声也渐渐消弭。
压下因炭火刺鼻而在胸口翻腾不已的闷咳,王眉甩了甩因趴卧而有些发麻的手臂,伸手想要撩开车帘,却发现她手中还握着一枚白子,顺着白子看去,是固定在车上的矮几,
矮几上,是她睡前未解的残局。其中黑白子因马车摇晃,正杂乱无章地排布着,仿佛那场激战过后,皇宫内外歪歪倒倒的兵卒。
这世道便犹如这残局,贼子当道,兵祸蔓延,天下苍生无一幸免,就连最顶尖的各大士族,每走一步也要前思后想,唯恐一个思虑不周便满盘皆输。
可是思虑甚周又如何他们这些士族子女还不是被逆贼逼到了逃离建康这一步而在这个满目浮华的年代,除了留在建康的那几位,这些逃出来的又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能够委以重任的
如今即便逃了出来,难道还能指望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郎君小姑们重振世族往日的荣光
嘴角含了一丝冷笑,王眉将手中白子轻掷,身子后仰,再次轻咳两声,略有些虚弱地靠在倚枕上,而原本生机聊聊的残局便被她这一下打乱,黑子白子之间越发错乱,就像她面对的前路,越发让人看不清楚。
从身后几辆马车中,传出仆妇们准备朝食发出的声音,车厢里,王眉常年病弱没有血色的唇微抿,心下更添几许担忧不知大兄,父母可已逃出当初说好,她先行出逃,而后父母大兄会从其他路线逃出,与她于晋阳本家汇合。不知如今可还顺利
想到这里,王眉越发恼恨起自己孱弱的身体,若不是她天生体弱,她便可操戈舞剑,随护父母兄长;若不是她常年卧病,父母也不会能够轻易隐瞒她实情,将她送出建康;若不是连赶路她都无法支持,她早就奔回建康
面现一丝苦笑,哪里有那么多的若不是,最终她该庆幸,若不是出身琅琊王家,她恐怕早已夭折了吧
“郎君”车帘另一边传来极低的呼唤,接着王眉感到面上微凉,便见一张王眉最为熟悉不过的圆圆脸庞出现在眼前,圆圆的鼻尖,圆圆的眼睛,不说话时连嘴角看上去都是圆圆的正是她的奶媪圆妪。
“郎君怎得又咳嗽起来这弈术最是费神,郎君风寒未愈,怎又劳心”圆妪放下手中端着温热的药碗,扫见桌上混乱的棋盘,微微皱眉,心下更添几分担忧。
再抬眼撇见王眉面上的疲倦,以及日日渐无血色的唇畔,圆妪心下绞痛她可怜的女郎,明明是精贵的娇娇,却要如丈夫般行走。时不时还要受到各家郎君背后的嘲笑,说他身体孱弱,难委重任,最多能够活到十二三岁,就算上天垂怜了。
每当她听到别人如此议论,便总会按捺不住火气,上前对峙一二。若非她家女郎,她可能早就被赶出王家了吧
圆妪自己原本也出身中等士族,但自从北方被外族占据,战火便从未中断,为了生计,不得举家从北地逃到南方,这一路战乱,一路兵匪,他们一家人最后便只剩下了她一人苟活。
她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初初见到女郎时,她小小一团被包在红色襁褓内。一见到粉雕玉琢的女郎,她便想到自己丧命路上的幼子,当时心下便软成一团。对成为这娃儿的奶媪一事,顿时再无二意。
自家女郎的命格其实是极好的。不说出生世代神秘显贵的琅琊王家,便是她自身,出生之日,天降祥瑞,五道彩光交缠直冲天际,最后只剩下了一道青色的光柱,在空中滞留了整整一刻钟才散去。连大灵寺的主持和正一教的掌教都说这孩子生来祥瑞,争相想要收为弟子。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身带祥瑞的孩子竟是从胎中带来的孱弱,女君不知请了多少郎中为女郎请脉,得到的都是五脏不均,六腑难匀的诊断,甚至其中大部分郎中皆劝郎君女君早早准备后事。唯有大灵寺的宝慧主持曾为女郎卜算时说过,女郎命格奇特,隐现一丝生机。
万幸的是,无论是郎主还是女君都没有放弃为女郎争这一线生机。
似是为了证实那天降祥瑞的预言,自家女郎从小便聪慧异常,两岁能言,三岁能读,在琴棋上更展露过人禀赋,甚至连男子所习经史子集都能通读过后,极快地会意记牢。
可她越是聪慧,女君越是忧心。果然,女君的忧心在女郎五岁时应验,小女郎一日于花园中读书,不知从哪里窜进一只狸猫,小女郎被其惊吓,竟当时晕厥过去,随后夜间便发起高热。
圆妪清楚记得,全建康的名医以及宫中的医令都被请来,竟然都是一个结果请家中准备后事。女君听罢,便昏了过去。
传奇的是,第二天,就在女君终于接受现实为女郎准备后事时,竟从门外响起三声清脆铃响,一蓬头垢面的道人被女郎的长兄谘郎君领了进来。那道人原本一副懒散模样,在瞥到床上女郎时骤然退去,疾步上前,口中啧啧称奇,还道什么“凤涅梧桐,根埋洛水,奇也怪也”
郎主当时本因女郎命悬一线心情便不好,此时见着道人疯癫行径,更是大为不满。挥手就想命人将其赶出,却是被谘郎君阻拦,并于郎主耳畔轻语几声,而那道人就趁此时随手一指女郎的妆匣,道了一句:“附”
只见一道流光竟忽然从窗外穿进屋内,直直没入了女郎镜台前的漆妆匣内,待她趋步近前去看,却是大吃一惊,女郎原本满满的妆匣此时已经空空如也,只躺着那块女郎出生时候郎君亲手雕琢的传家美玉。
待郎主回神,张嘴想要询问时,才发现那道人已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宝玉镇魂,先祖续命。玄武之侧,方可安枕。”
见此,郎主立时下令,玉牌不可离女郎片刻。数日后,却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从此,王家再无小姑眉。”
很久后,圆妪也方才明了,女郎之所以要变作郎君的原因祠堂,是女子不可入的。而女郎是要先祖之气续命的。
于人前,琅琊王家闺名王眉的女郎夭折,女君悲伤过度,郎主不忍女君缠绵病榻,便从旁支过继一同龄男童,单名为徾二声。
就在众人观望,嘲笑,同情这过继子不过替身的时候,王宅内却传出,无论郎主或是女君都对徾郎君极尽宠爱,于徾郎君六岁生辰这日,郎君甚至上陈天书,请求陛下祭祀之时,将其带在身边,以显尊荣。
大灵寺的主持和正一教的掌教,更是各自送来了加持过的法器作为祝礼。一下子,徾郎君的身份被抬得极高。
只是人后,也只有她才知道,那风头一时无两的徾郎君,依旧还是她每日需要喝药,随时都会丧命的女郎眉。
让人欣慰的是,自那以后,女郎虽然依旧小病不断,身子骨却是年复一年日益强健起来。加上王家勋贵,各种天材地宝并不缺乏,女郎原本亏损的身子也渐渐补了回来,只是咳嗽却从未断过,更在每年秋冬之际,总是难逃虚弱。
幸而如今还是盛夏时节,若是秋日渐浓,落叶缤纷的时节,女郎可无法随车行这么久
想到这里,圆妪不禁抬头打量起自家女郎,见王眉脸色虽然不见苍白,唇色却比在家中时候淡了许多,圆妪眉尖更蹙。
对上圆妪担心的眼神,王眉心下一暖,知她心忧自己的身子,勉强按下心头翻滚的情绪,安抚地对圆妪笑笑,重新跪坐端正,接过奶媪递来药碗,刚刚浅抿一口,一阵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护卫武士的呵斥在车厢外响起。
“来者何人”这是走在他们车队后方萧家武士首领的声音。
“取尔等性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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