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尖

第一章

第1章
窗外五更的梆子刚过,苏玫就听见耳房一阵悉索。是那个叫雪芽的丫鬟又开始熬药了吧。苏玫想着。
果然,不大一会儿,一阵烟火气就仿佛从炕角墙缝儿里渗出来的一样,带着那股子熟悉的药味蔓延了进来。呛得苏玫实在禁不住,只好忍着伤痛,勉力将被子稍稍往鼻子处掩了掩,不过片刻后,就又因为嗅到被子里的霉味儿,迫不及待的逃了出来。
可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苏玫直到现在,合上眼,还仿佛能看见抄府那天凄惶奔逃的婢女、天牢草席旁肮脏乱窜的老鼠、法场上凌空迸起的鲜血以及那滚了一地的人头……
她又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再顾不得什么京都首屈一指的才女、太子妃苏玫的做派,管他霉味烟味的,把头胡乱埋进被子里,恨不能再也不要睁开眼。
然而那些令她痛苦不迭的记忆,就如附骨之疽,甚至伴随她穿过幽冥往生之境,也无一逃得开。
苏玫曾经是大周京都贵女心中的一根刺。
她是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苏裴敏唯一的嫡女,陈留苏家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苏裴敏曾连中解元、会员、状元,乃是大周赫赫有名的“苏三元”,又出身世禄之家,圣上甚至御口亲赞他“天下才有一石,苏裴敏独占八斗”。
对于苏玫来说,拥有这样文采斐然、官居一品的父亲,除了让京都贵女们暗生妒恨,更多的却是身不由己。
父母虽爱苏玫,却更不会轻纵她,妇言德工、琴棋书画,无一不要习得精通。未出阁时,每一次闺阁女儿间的诗会、文会,苏玫都不仅要独占鳌头,还得不落窠臼,不可坠了苏家名声。
日夜苦学之时,苏玫也曾累到极致,满面泪水的问母亲: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尚且有失礼之时,光禄大夫家的小姐甚至写不出一首小诗,她们地位身份尚且不如自己,为何偏偏她要过得这样辛苦?
答案永远只有那一个——
因为你是陈留苏氏的女儿。
是啊,因为她姓苏,所以当家族需要时,慈爱宽和的父亲,会亲手将她嫁入太子府为妃!
因为她姓苏,所以当太子洞房之时鄙夷她的容貌,而强扯了她的陪嫁侍女上床,她也不能抗拒!
是不是如果她不姓苏,得知女儿在太子府上守活寡的父母,会为她张目?
是不是如果她不姓苏,就不用处处忍受太子的放浪形骸,还要为他掩盖?
是不是如果她不姓苏,六皇子构陷太子谋反之时,就不会牵连阖府抄斩?
泪水浸透了被角,苏玫苦笑了一下。
啊……好像,她现在真的不姓苏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苏玫也说不清楚。
她只记得上一刻,自己人还在法场上,只着一件滚了满身草屑泥垢的中衣,夕阳似血,晃在刀斧手上的刃上,投影在苏玫的眼底。一时间,心痛欲绝、愤懑悲戚和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是身边那些太子嫔妾的哀啼,竟都忽儿忽儿地慢慢远去。
死去元知万事空。
这句话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忍不住在巨刃落下时,微微笑了笑。
然后,便是一阵剧痛。
但是这剧痛却意外的不在脖颈,而在额头。
苏玫当时怕极了,难不成是刀斧手劈歪了手?
她强忍着剧痛睁开眼,却只见一片血色。额头上流下来的鲜血混着冰碴,糊在她的眼前。
盛夏时节哪里来的冰碴?
还不待她多想,只听得一片人声嘈杂,随后一双大手将她自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张满是慌张焦急的脸映入她的眼帘,一阵阵急促的呼唤从这人乱蓬蓬的胡子里传出来:“怀苓怀苓!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这是……谁啊?
然而到底伤痛难忍,不等她想出个究竟来,便意识不清,昏死过去。
随后便是连夜高烧,烧得苏玫昏昏沉沉,几番惊厥过去。半梦半醒之间时常能听见那大胡子震耳欲聋的呵斥,多是些“庸医”“该死”之类的。
等到她终于烧退清醒过来,法场问斩早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这也就罢了,当苏玫发现自己手脚竟然变得只有幼童大小时,又是一番惊恐欲绝。一时间卫所上下鸡飞狗跳,闹得满城都知道都指挥使家的小姐“魇着了”。
真是再荒诞的话本,也写不出苏玫如今的遭遇。
刀斧一劈之下,她没枉下阎罗殿,竟被劈成了一个九岁女童!
这个名唤“怀苓”的女童也是顽劣。据丫鬟雪芽说,她这小脑袋瓜儿就是淘气偷爬城楼,结果天寒地冻脚下一滑,摔在城楼台阶上撞破的。
也不知是军中大夫医术高明,还是苏玫这缕魂魄忽儿入体的缘故,女童的命就这样保住了。
而苏玫也没魂飞魄散,竟然就这样替换了这孩子,天天躺在炕上吃药养病。
对苏玫来说,能活着的感觉自然比死好。
只是……
“吱嘎——”
门框发出刺耳的声音。苏玫一看,果然是那雪芽熬好了药。
只见这已经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笨手笨脚的捧着一碗汤药,也不知道腾出一只手来开门,竟是用肩和背把门搪开,行为之粗鄙,甚至都及不上苏玫以前房里的粗使丫鬟万一。
“姑娘吃药啦!”雪芽说着,小心地把药放到炕头的小几上,然后就过来把苏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真的是用挖的。
小丫鬟的手指勾住了小姐的头发也不自知,这一番忙活,就生拽下一根来,疼得苏玫一抽气。
“姑娘要想快点病好起来,就别怕吃药苦啊,良药苦口呢。咱们吃完了,雪芽就给你拿云片糕吃,可甜了呢。”雪芽一边哄小孩一样絮叨着,一边一口口喂苏玫吃药,尽管举止实在不体贴,眉宇间的关切和怜惜却实在做不得假。
虽然是个傻笨的,倒也确实忠心。苏玫心里暗叹。
药汤很苦,可对过去几乎日日拿药当饭吃的苏玫来说,就稀疏平常了。
雪芽虽然奇怪过去最讨厌药味的小姐如今居然不躲不避,但见小姐面色苍白,额头包得严严实实,平日里飞扬的神采,都像被暴风雪摧残过似得,只剩下怏怏不乐,便越发觉得自家小姐吃了大亏,只恨不得马上把小姐失的血气补回来。喂完了药,便打算去小厨房熬些红枣枸杞等滋补之物给小姐。
厨娘徐氏一听雪芽说想给小姐补气血,二话不说,指挥着人去问大夫,“先去姜大夫那问问,小姐的药有什么犯忌的没,再去找我家那口子给小姐寻摸些雉鸡、山药来,”然后转头和雪芽说,“药虽好也不能当饭吃,小姐才这么大点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想把那丢了的血补回来,还是得吃些肉食。没什么说的,就交给我吧,保准儿把姑娘养好!”
偌大的都司衙门里只住了方怀苓这一个小姐,又向来活泼淘气,伶俐可人,结果一夜之间跌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省,杂役粗仆无不提着心,每日向雪芽探问情况。如今得知不仅伤势见好,小姐性格也温顺了许多,纷纷合掌称庆,各处欢喜不提。
仆佣不知就里,尚且能只顾高兴,武宁侯方毅却一边为孙女的转危为安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握着京都的家信陷入了两难。
都说五十知天命,方毅却觉得自己如今反倒是不知天命何为。
世人均道方毅的武宁侯位,是铁蹄下累累白骨堆砌而成。这位被大周两任皇帝倚为长城的猛将,曾破北鞑子、南吐蕃,骁勇冠绝,运筹帷幄,南征北讨三十余年,只尝一次败绩。
而那唯一的一败,却让他一夜白首。
那是九年前,本是风调雨顺的年景,黑水靺鞨和白山靺鞨却突然携手南下犯边,打了辽东都司一个措手不及,竟被通敌叛逆诈开了辽中卫的城门,留守的长子方伯达血战至死。
待到方毅领兵回援时,儿子的人头还悬在城门之上,虎目怒视,满面不甘。
短短一日之间,卫所内就被屠至十室九空。
挚交好友布政使孟广平被一柄□□钉死在城楼之上。孟广平之女、方毅的三儿媳孟宝君在都司府衙的密室门外,为保清白撞柱自尽。
而当时不足一岁的孙女方怀苓和三儿子方伯然,却藏在那密室夹墙里,成了阖府唯二的幸存者。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方毅已不想再追究。他只见自己幸存的儿子两股战战、魂飞魄散,而奄奄一息的方怀苓,则险些被自己的爹捂死在襁褓之内。
当方毅将方怀苓抱在怀中时,此前还玉雪可人的小孙女,脸上乌青一片,已经只能像小猫儿一样微微哼气了。
这小小婴儿此时只知为饥寒交迫而哀啼,却不知外祖、母亲都已遇难,父亲已然吓破了胆,人世间的坎坷悲苦未来只怕更难逃脱。
她的幸存,竟比夭折更加无奈。
方毅一生见惯生死,原本身无杂念,从不畏惧马革裹尸,就算亲睹嫡长子战死,也不过怒发冲冠,屠杀千万以祭骨血。然而就从方怀苓入怀的那一刻,这位百战将军的铁石心肠竟也颤了一颤。
从今以后,她只怕唯有自己这个祖父可以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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