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上位手札

第1章 庄周梦蝶

时值秋日,金桂飘香,菊花开的鲜艳,不时的便有几只蝴蝶扑打着翅膀在园子里飞来绕去。
阳光透过窗柩细细碎碎的撒落到室内,在红木桌上投影出一道道斑驳光影。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有桂花的香气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伴着桂花香一起来的还有一名着酱色衣裳,丫鬟打扮,约摸十七八岁上下的女子。
“小姐?小姐?”小丫头迈着小碎步进到屋内,先是在门口驻足,轻轻喊了两声,见里头无人应答,等了片刻她便自作主张的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小姐?”丫鬟在一着素色衣裙,头发松松垮垮挽起,仅用一根白玉簪别住,面露倦容,慵懒的伏在梳妆台前的女子身后站定,捏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然女子却依旧趴伏在案台上,丝毫不见动作,仿佛全然没听见丫鬟的呼喊。
抿了抿唇瓣,双手交织在一起,循环往复的揉搓搅和着,小丫鬟焦急的在女子身旁来回踱步。
稍顷,始终等不到女子回应的她像是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是以壮着胆子推了推女子。
“小姐,快醒醒,郎君看你来了。”
郎君?会是他么?
蝶翼似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清秀的柳眉先是皱了皱,很快便又舒展开来,案头上的女子揉了揉眼眶,闻声悠悠醒转过来。
眨着双雾蒙蒙的眸子,她似醒非醒的环顾四周,然而眼前这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却让她傻眼了。
她自然知道这里是哪里的,山阴西山的小红楼,那时,陆游偷摸着安置她的地方。
她为何会在这里?她记得她早就和陆游恩断义绝了。他另娶了王家女儿,夫妻和睦,她也再嫁给了宽厚包容她的子常。
只是好景不长,沈园的一次相遇,他夫妻二人怜陆游一人形单影只,好意送了酒菜过去,可恨那陆游倒好,洋洋洒洒在墙头留了一首引人猜疑的《钗头凤》,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他陆务观是拍拍屁股就离开了山阴,她和子常却陷入了世俗的泥淖,终日被人指指点点,受尽白眼。
直到,她终于无法承受内心的谴责,不愿子常再为她所累,甚至令公公婆婆也跟着蒙羞,抑郁而终。
是呵,她是个已死之人。如今,却为何又会来到这里?还有眼前这酱衣女子,分明就是那时她的贴身丫鬟——轻罗。
暗自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疼,指甲陷入手心的疼痛是那么的真切。难道,那一切的一切都是梦,是虚幻?可若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只要想起为了她而被世人诟病的子常,不顾世人白眼,亦然对她无微不至悉心照料的子常,在她死后仍然心系于她的子常,她便心痛如刀绞。
然而,若那不是梦,她却为何会在此处?
“小姐,郎君来看你了,你不高兴么?”见唐琬默不作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丫鬟不由得轻声询问道。
唐琬惊了惊,渐渐收起思绪,回过神来,斟酌了片刻后,她揉了揉发酸的额角,冲丫鬟摆了摆手,淡淡的道:“轻罗,你便先替我好生招待郎君,我稍后就到。”
丫鬟依言退了出去,唐琬则再次陷入了沉思。
然而,有些事,剪不断,理还乱。任唐琬如何苦思冥想却仍辨不清究竟那凄凉的一生是否黄粱一梦,或者,老天怜她悲苦,给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只是,若说让她重新开始,为何却要让她回到此时?回到已经嫁予陆游为妻的此时?回到已然无法逃脱被休弃的命运的此时?为何就不能让她回到云英未嫁的年纪,让她能把完整的自己交给子常?
呵,命运总是爱捉弄人。
端正的坐在红木制的椅子上,唐琬出神的望着镜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她想:既然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却不想再屈服于命运呢。
我不要子常的一生因为我而染上污点,更不允许陆游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再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蒙蔽世人!
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要在看到她离开他后,过了很好,过得比他还要好,他便写下那种惹人猜疑的诗词,使她无颜存活于世,使赵唐两家蒙羞,若这就是他的爱?她唐琬承受不起!
他从没爱过她,或者说他爱她却同时还爱着许多的人,许多的东西,而她唐琬,在他心里占有的仅仅不过冰山一角。否则,如何会在夫妻恩爱情浓之时,屈服于婆母的压迫,将她休弃?
唐琬想:陆游年迈时的那些情深缱绻的诗词,缅怀的也不过是他心中的一抹幻影罢,得不到,已失去,所以才越发觉得弥足珍贵。可是这些,她一点都不稀罕。
既然休弃了,不要了,娇妻麟儿在怀了,作甚还要来招惹她,凭什么要毁了她的宁静?
再不会了,再不会让你得逞了!不论是父母家人,或者子常,所有的所有我都会好好保护。
我会好好的,会撕破你的假装,让世人看清你的伪善。还有你的母亲,我的好姑母。
呵,呵呵……她算是哪门子的婆婆,哪门子的姑母?寻常人家亲上加亲,哪个不是家庭和睦,婆媳友爱?便是不好,也没有往自家人身上扣屎盆子的,到她这却全然相反。
前世,姑且算作前世吧。她和陆游成婚不足三年便被休弃,是因何被休弃的?休书上赫然写着的是“不当母夫人意”,“无所出”……
别的她都可以不追究,只是那唐氏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她头上便罢,还四处宣扬嘲讽她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说她狐媚,整日里勾的陆游沉溺于儿女私情,荒废了学业,谁若是娶了进门,那就如同娶了个扫把星回家!
多可笑?且不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她左右不了陆游的思想行为,再则,若每日里挑灯夜读至深夜也能荒废了学业,她却不晓得陆游要如何才算上进。
一切都不过是驱逐她的借口罢了。前世,一来她心里记挂着陆游,二来顾忌着两家毕竟是亲戚,是以她强行拦住了要去陆家替自己讨公道的父兄,由得那唐氏败坏了自己。
前世,就是因为唐氏那恶妇败坏了她的名声,子常娶了她后才总遭人白眼。不论此生她和子常会如何,她都不能再让那种事发生,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她前世或许不懂,如今,却深刻的体会过了。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门框上投影出一团黑色的阴影,“扣扣扣”,敲门声颇有节奏的响起。
“小姐,郎君问您可收拾好了。”
轻罗询问的声音传来,唐琬皱了皱眉,收拾好情绪,她语气平淡的回道:“这就出来了,你沏壶茶过去,莫要怠慢了郎君。”
“哎。”轻罗应了一声,便径自忙活去了。
四周又恢复了安静,唐琬深吸口气,此时的她虽说被安置在了这小红楼,但却实实在在的还是陆游的结发妻子。她不能将陆游拒之门外,即便而今的她并不愿意看到他。
白皙的素手缓缓来到鬓间,唐琬轻轻取下斜插在发髻上的白玉簪,一头乌黑的秀发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拾起梳妆台上的桃木梳,唐琬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整理起了这满头青丝。嘴角弯了弯,她试图扯出抹笑来,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不那么憔悴。
她已经不是那个满心满眼都只装着陆游的唐琬了,她不想让陆游以为她因思念他而日渐憔悴,不想和他再有过多的牵连。
挽好了发,唐琬便熟稔的在梳妆台上镜子右边的妆奁里取了三两个精致的首饰戴上,末了又在脸上抹了些胭脂,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红润些,还不忘涂上口脂,这一番打扮下来,便全然没了方才那病殃殃脸色苍白的模样。
收拾好了一切,唐琬深深的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满意的扯出抹笑来,而后才站起身来,莲步轻移,往屋外走去。
彼时,茶都喝了几壶了的陆游早已坐立不安,一见着那抹清丽的倩影便当即迎了上去。
激动的一把握住唐琬,十指紧扣,脸上挂着抹满足的笑意,陆游引着唐琬坐到他之前的位子。
他说:“惠仙,我还以为你生气我这么久没来看你,所以才躲起来了。”
自陆游握住自己,唐琬的眉头便拧成了一团,她想挣脱开的,但陆游握的太紧,她有心无力。
并不接陆游的话头,唐琬抿着唇瓣,冷冷的看着握住自己的大手,不言不语。
她的手很冷,但却冷不过她那冰渣子似的眼神,脸上一点喜意也无,甚至若有似无的透着厌恶,陆游便是再迟钝,也明白她不愿意自己碰她。
悻悻然松开握住唐琬的手,然才松开又意犹未尽的想再握上去,可却在对上唐琬那冷若冰霜的眸子时打消了念头。
痛苦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经一片清明。
半蹲着身子,陆游直直的看着唐琬,像发誓,像许诺。
他说:“惠仙,相信我,我很快会把你接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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