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昏,烟霭迷离。
金乌将落未落,玉兔就已经占据天空。风从幽深处起,呼啦啦地从广袤的平原吹到各个村落,从各个村落,吹到各个城镇。
祭祀的灯火高举,香火袅袅,丝丝缕缕飘上高空,消失在冥冥之中。
香火寄托着人的情绪。对祖先的哀思,对未知的敬畏,对不可说的恐惧,对超凡之力的祈愿。
天地之瑰丽,此刻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在槐序的眼中,此刻的景色,仿佛星空一般动人。一缕缕的气从大地上浮起,其形不尽相同,其色亦不尽相同。
微微的光芒和将各形各色的气染得瑰丽无比,俯瞰之时,便似山河图上,满纸烟云。
槐序踩着虚空站在黑山上空,玄衣赤纹,长发束在玉冠中,大袖被从幽冥中吹来的阴风拂动。
天地间阴气生发,阴阳交泰,元气涌动如同潮汐。
白献之跟在槐序身后,眉心有一点白光,仿佛珍珠,细看时,又好似明月。
白献之在修炼,借着阴气生发,坤元倒转,把玄阴秘录一推再推,须臾之间,就把难以突破的障碍突破,把修为推入新的层次。
槐序的眼睛看着天地,也不曾忘记摄取天地精元,槐木属阴,阴木之属,覆盖着黑山的根系网络一齐发力,从大地中汲取无穷的阴气。
十二因缘转轮经兼包并蓄,来者不拒,六道轮回盘将收集来的阴气一一洗练,化作槐序本身的法力。
太阳完全消失,月亮主宰着天空的时候,槐序伸了个懒腰,道:“回去吧,时候到了。”
白献之点了点头,化作流光坠入黑山。
槐序轻笑一声,兰若寺前,一株碧草不停的抽条,细长的草叶聚成人形,化作槐序的模样。
这时候,白献之才从天空落到槐序面前。
槐序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从兰若寺门口进入阴界。
黑山阴界虽然是建立在黑山之上,但是并不和黑山在同一层虚空。
从黑山可以到黑山阴界,其实从任何地方,只要有“门”,也完全可以到达黑山阴界。
槐序站在石楼上,撑开了火罗伞。为了今日之事,他将火井中的伞取了出来,此刻撑开,仿佛遮天蔽日一般,覆盖在阴界上空。
罗伞张开,阴界在黑山上现形。
酒肆高楼林立,影影绰绰的身影显出实体,在鬼市中穿行。
火罗伞在鬼市上空张开,和夜色完全融为一体,只看到一团红气在鬼市上空纠缠沉浮。
这团红气在黑夜里如同白昼,给方圆百里的妖鬼指明了方向。
镇魂铃被小蝶化作一口铜钟,挂在石楼上,小蝶拿着铜锤敲响铜钟。
铜钟声响,在黑山中徐徐回荡,石楼七层,每层四角,飞檐上挂着八角铜铃,叮叮当当一同响起,和着一种鬼女的歌声,婉转悠扬。
这是一场鬼物的祭礼和狂欢。
群鬼出行,在鬼市里纵声歌舞,搭台唱戏,咿呀咿呀不绝于耳。
钟鼓驳杂,戴着面具的妖精鬼怪大声吆喝着揽客,酒客喝得满面通红,情不自禁,就在酒肆里唱歌。
兰若居里戏班子在台上演绎众生,满座皆客,食物的香气混杂在酒的清冽里,在戏班子的婉转的唱腔里蔓延开来。
火罗伞指引着鬼物方向,不断有其他地方的鬼物朝鬼市里走过来,泉上人站在鬼市门口,为一个个新来的鬼物挂上面具,偶尔也有几个厉鬼,自觉天下无敌,被泉上人用拐杖点破法力,镇压在兰若寺的石碑中。
黑山不远处,有两个高冠的青年人把目光从黑山收回,这两个人一着白,一着黑。
白衣那个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生得十分俊秀。黑衣那个个子稍矮,面容冷峻,生得黑些。
只听白衣的那个道:“八弟,你瞧哪里,可是个好去处?”
黑衣的青年答道:“地方是好地方,若得闲暇,可去喝几杯茶,只是我们这次出来,是有要务在身,不便逗留。”
白衣的那人轻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册账簿一样的东西,喃喃道:“金华志,黑山……找到了。”
“黑山,*之山,多生妖孽,乃鬼物长留之所。甲子岁前,兰若寺破灭,有老槐生灵得道,称作鬼王,为祸一方,罪业深重。”
“……”
“今岁,机缘得化,改邪归正,弃魔成道,更名槐序,已行善功三千,犹待考之。”
白衣人嘿嘿一笑,道:“果真奇事,世上从来只见道入魔,不曾还真有魔入道的。”
黑衣的人道:“既是机缘得化,必有高人出手,也算不得稀奇。如今此妖已脱邪道,亦不必我们出手,七个还是早做正事的要紧。”
白衣青年翻了个白眼,道:“做事做事做事,别催了。我问你,要是你被羁押在九幽狱数百年,一朝脱困,你会做什么?”
黑衣青年道:“自然是要大吃一通,把法力练回来。”
白衣人道:“我们追了他一路,他也只吃了零星几个小鬼,对他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以鬼王的胃口,不大吃特吃,怎么可能把恢复法力。”
白衣人把目光对准黑山,道:“我们追到金华,方圆百里,只有这个鬼市能满足他的胃口。”
黑衣人道:“但是槐序也曾是鬼王,他虽从九幽狱逃出,法力十不存一,又怎么是这位的对手,怎么敢回去鬼市作乱。”
“你忘了他是谁了吗?他是那位大帝座下臣子,和我们殿下……”白衣人说到此处忽然噤声,显然是怕自己多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顿了顿,道:“他有的是法子规避人间的压制,全盛时期的鬼王和被人间压制的鬼王,绝不是一码事。”
黑衣人眉头紧缩,道:“那我们去看看?”
白衣人点了点头,两人化作一团阴风,消失在原地。
泉上人坐在白狼鬼的背上,长须长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本相。
两个鬼将供他驱使,一左一右,将鬼市的大门看牢。要进鬼市的妖鬼,都需要经过检查,戴上面具方能入内。
排着的长长的队伍中,有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凶鬼。他的眼睛一片赤红,却勉强被他压制,将凶性压在眼底,只在不经意间,带出一抹暗红凶光。
“鬼仙!”这个凶鬼在看到泉上人的一瞬间就做出来判断。
鬼仙虽然是鬼,但本质更类似于仙,乃是得道高人的灵神所化,若是有机缘能得天眷,便可直接飞升,在天界做个灵神之仙。
鬼仙虽然是鬼,但和鬼却不是一道。而且以鬼仙的敏锐,尤其还是个狐仙,很容易发现这凶鬼。
这凶鬼逃脱九幽,被黑白无常追捕,已经如同惊弓之鸟。
“该死!若不是黑白无常死咬着本尊不放,区区一个不到地仙果的灵鬼,怎么会被本尊看在眼里!”
不多时,就已经轮到这凶鬼,泉上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两眼,看得他一动也不敢动。
泉上人眯了眯眼睛,没有看出什么,就指了指面前的铜鼎,鼎中放满了水,水里沉着白色的面具。
凶鬼从水中捞起一块面具扣在脸上,走进了鬼市。
踏入鬼市,就有一缕香气缠了上来,凶鬼一个不防,将香气吸入体内,顿时觉得浑身清爽,满腹的饥渴都被压了压。
瞧着这缕香气并没什么其他作用,凶鬼略略放心。抬眼去看,只见鬼市中香气一缕缕的弥漫,仿佛仙境。温香烟霭,徐徐在空中弥散,醒人神魂。
有喝醉的妖鬼追逐着烟云而走,吸了两口,逐渐清醒,才知道失态。
凶鬼害怕这烟气中有异,绕开烟云,不敢呼吸。
瞧着鬼市中鬼来鬼往,有卖糖糕的,有卖馄饨的,有卖草鞋的,有卖新衣的,有酒肆有茶楼,有当铺有钱庄,有粮行有药房,无异于人间集市,热闹非凡。
当中最华丽的,非兰若居莫属。
七层的四角黑色石楼,雕梁画栋,温婉与大气融为一体,伫立在集市深处。
虽只有七层,却不逊于千层高塔。
凶鬼贪心大炽,却仍旧按捺住,要先摸清楚鬼市主人的分量,才能确定怎么动手。
他并非是普通的恶鬼,他是被羁押在九幽狱中的鬼王。九幽狱中羁押的恶鬼,没有一个是普通货色。
他曾是阴土某位鬼帝座下的臣子,阴土王朝更迭,权柄交替,那位鬼帝也不得不退下王位。他本是旧臣,可以与鬼帝一同沉睡,但是他不甘心,仍旧留在新朝,却由于滥用权柄,被打入九幽狱,挣扎了数百年,才逃出阴土。
无数岁月的磨砺,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等待。
漫长的岁月里,只有等待,能让时光变得更加有趣。
他把身上带着的一件玄阴佩摘下来,在当铺里换了银两。
小桑接过玄阴佩,眼睛一眯,道:“幽冥之物?你确定要当了?这东西是个宝贝。”
他心里嗤笑一声,暗道:“等我把鬼市血洗,再拿回来就是。”
嘴上却说着:“换。”
小桑没有出太高的价钱,只是道:“存好当票,等你有钱了,就把它赎回来。”
他暗自在心里道了声有趣。
这世上,还有这等人?有便宜不占?
小桑心里却和他截然不同。
玄阴佩过于贵重,必定不是阴土回阳的小鬼所能拥有。既然不是小鬼,那对方的身份就很有说道。
槐序规定鬼市内只能使用阴钱,又在换取阴钱的当铺、钱庄、以及店铺安插下人手,很容易就能知道来换钱的鬼来自何方。
小桑微笑着送走面前这个带着面具的鬼,随后就把玄阴佩用玉盒封印,托侍女带去兰若居,让槐序过过眼。
凶鬼混入了兰若居。
他叫了一壶茶,一碟点心。茶水下肚,点心进嘴,他才惊异了一声。
早知道对鬼物来说,人间吃喝只能闻个味。但兰若居里的食物,居然能突破这个界限,产生近乎灵药的效果。
“可惜……效用太弱了。”
要恢复他的鬼王法力,靠这点吃喝,吃几百年也不可能,但只要把这鬼市里的大大小小的妖鬼全部吃下肚,就可以立刻帮助他恢复法力。
他暗自打量着着石楼内部的格局,大堂之内嘈杂,但是二楼往上,就有些玄妙。
还没等他看个究竟,一股浩浩荡荡的气息从外面逼入阴界,这股气息的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强大,降临在阴界中。
槐序请的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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