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吴端放下一次性勺子,想伸手去拍闫思弦的肩膀,无奈两人中间隔着两张办公桌,实在够不着。
这令他手无足措。
恰好这时,貂芳端着餐盒走了进来。
她大大咧咧道:“多谢闫总喽,多亏你,我们这些只能眼看着别人把所有节日都过程情人节的单身狗……”
纵然闫思弦及时挤出了礼貌的微笑,出于法医和女性的双重直觉,貂芳还是觉出了不对劲儿。
“你俩,没事儿吧?”貂芳狐疑道。
“没事。”吴端道。
“没。”闫思弦微笑摇头。
貂芳抽了抽鼻子,“那我为什么闻到火药味了?”
“可能是……吴队不洗澡,臭了。”闫思弦道。
“你滚。”
吴端做了个抬脚踹人的姿势,离得远,显然踹不到。
“得了,没事儿就行。”貂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最后落在闫思弦身上,“谢谢闫总的汤圆喽。”
“不客气。”
出了两人的办公隔间,貂芳直奔冯笑香的座位旁,两名女警凑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当然了,主要是貂芳说,冯笑香只偶尔点一下头。
吴端原本组织起的语言,被貂芳一搅和,全乱了。
他只好重新迎上闫思弦的目光,道:“那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
发现自己话都说不利索了,吴端有些不爽,把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下一记猛药。
“你啥意思?受伤这事儿有那么敏感,说说都不行?这么玻璃心当什么警察?”吴端冷冷道。
闫思弦瞪圆了眼睛,吴端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让他始料未及。
吴端干脆一吐为快,继续道:“受伤算什么?干这个工作,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反正,那次上岛受伤,我这儿已经过去了,我要往前看了,你也少跟我矫情。”
闫思弦的表情趋于平静。
他低下头,非常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终于道:“我知道了。”
这次,换吴端诧异。
“就……这样?”
闫思弦刚欲答话,却听到冯笑香少有地拔高了声音道:“翟阳!他跟家里联系了!”
“哪儿?!”吴端率先冲到冯笑香身边。
冯笑香示意他稍安勿躁,将笔记本电脑音量调大,办公室里的众人屏气凝神,一起听着这通电话。
翟父:“嗯……阳阳啊,换号了?”
翟阳:“嗯,爸,是我……”
翟父:“你上哪儿去了?知不知道,警察都来家里了……哎呦……”
翟阳:“警察怎么说?”
翟父:“先说你有问题,要抓你……结果把你妹妹抓了,你看这两天的新闻了没?我都糊涂了……他们说你妹妹自首了,真的假的啊?向阳杀人了?”
翟阳很快咂么出了被父亲一带而过的重点。
翟阳:“你说他们要抓我?啥情况啊?”
“头一次来家里,就是冲你来的,第二回又不提你了,光说你妹自首的事儿……哎,丢人啊,我们老两口现在一出门,就被邻居……那样看,你知道吧?哎呦你妈都气病了,天天头疼……儿子你可不能再出事儿了,你再出事儿,我们可全指望你了……”
全指望你扬眉吐气,争回脸面。老人没把话说得那么露骨。
翟阳长时间沉默着,想来,父亲的叨念一定让他情感上十分矛盾。
他逃,妹妹就得替他顶包,不逃,一双儿女先后暴出丑闻,如翟父所说,虚荣了一辈子的凤凰父母,真没法儿活了。
意识到这通电话或许只能起到消极作用,吴端以手向冯笑香比了个三角形状,意思是问有没有进行三角定位。
冯笑香比了个ok的手势。
电话里,沉默听了一会儿父亲的叨念,翟阳突然问道:“小妹怎么样了?”
翟父:“她……哎!”
“你们……真跟小妹断绝关系了?”
“你妈说的,她这不是在气头上吗……我看这两天也气得差不多了……你妈脾气多倔啊,说不去看她,一准不去,不过啊,正上网查呢,还是你教的手机上网,说是要给你妹找个律师……”
翟阳:“那就好……那就好……”
翟父:“儿子你在哪儿呢?”
翟阳:“我……跟朋友合伙做点小生意,在外地,我可能……过两天回去看你们吧。”
翟父:“哎呦我儿子出息了,当老板了……”
有刑警嗤之以鼻: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夸赞这些。
翟阳显然更没心情,他粗暴地打断了父亲:“行了就说到这儿吧,你们去看看我妹,我真是……”
也不知他是想表达“我真是无奈怎么会碰上你们这样的父母”,还是“我真是有苦衷,所以不能立刻赶回去”。
“……反正,先这样吧,过两天再说。”
翟阳主动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吴端问貂芳道。
“三角定位地址出来了,具体到了一栋建筑,人还在南海市,刚刚已经把定位地址发南海警方了……”
吴端很想赶去,却也知道,远水不解近渴。一屋子刑警的情绪都焦躁起来。
赖相衡主动请缨道:“吴队,我带人去一趟吧,没抓住,我就地留下追查,要是抓住了,我也好第一时间把人往回押。”
“好,注意安全。”
赖相衡小组的成员匆匆离开,稍稍抚慰了刑警们焦躁的情绪。
吴端环视一圈,对众人道:“别跟这儿大眼瞪小眼了,该下班下班,都回家睡觉去,手机铃声都调大点儿,晚上说不定要来急活儿。”
已经习惯了加班的刑警们,被队长这样一催,很是不适应。
“怎么?一个个儿皮痒啊?加班才痛快?!”吴端瞪起眼睛。
大家终于陆续离开,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亏欠情绪,临走前几乎每个人都招呼道:
“吴队有事儿叫我……”
“吴队我现在就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
“有事儿随时联系啊,保证15分钟内到岗……”
貂芳是最后一个离开一支队办公室的,临走,开玩笑地对吴端道:“这是咱们认识以来,头一个既没有死者,也没有伤员的案件,继续保持啊吴队,争取让法医早日失业。”
吴端苦笑,“我努力。”
最后,办公室只剩下吴端,闫思弦,冯笑香三人。
“辛苦了。”吴端拍拍冯笑香的肩膀,“每次加班都留你,你是我们的千里眼顺风耳,没你真不行。”
冯笑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也觉得。”
“啊?”吴端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没我不行。”
闫思弦噗嗤一声乐了。
“不带这样的啊,我们忙活了一整本书,出生入死累死累活,到最后你宣布自个儿是主角?合适吗?”
“黑客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说完,冯笑香戴上了耳麦,一副不愿与凡人过多废话的样子,并将另外两只耳麦递给了两人。
“用这个能听到南海市警方行动的细节。”冯笑香道。
“你进到他们的指挥频段了?”
“嗯。”
只听到耳麦里不时有人汇报一句:
“二组暂时没有发现……”
“一组进入目标建筑,现在开始摸排……”
“三组已经撒了人,四面都有我们的人蹲守,目标只要在楼里,肯定逃不掉……”
“网络办汇报一下进度,名为韦德的身份证已经限制购买车票,也限制了住宿,可以说,一旦这张身份证被拿出来使用,目标人物就会暴露行踪……”
吴端暗暗叹了口气。
他希望翟阳暴露的,要是翟阳能在去买回墨城的车票时暴露就好了,这样总算有个缘由给他记自首表现。他太亏得慌了。
吴端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
耳麦里,一个声音盖过了其他人。
“二组有发现,全体注意了,二组在六楼的咖啡馆发现了疑似翟阳的男子,独自一人,坐角落靠窗的位置,他可能从楼上看到我们的布局了,重复一遍……”
“我是六组,我是待命的六组,我们这就上去……”
“二组二组,我们的侦查员近距离观察,确认是翟阳……重复一遍,确认是翟阳……”
两名行动组长三言两语商量好了抓捕方案,刑警们一拥而上。
一通吆五喝六之后,有人大声问道:“叫什么名字?!问你呢?叫什么?”
千里之外的墨城公安局,三人听透过耳麦,听到了一个很小却很清晰的声音:“翟阳。”
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吴端摸出手机,率先给赖相衡打了电话。
“小赖,路上注意安全,别太赶了……对,人抓住了,你们去了,办好移交手续,把人带回来就行……雪天路滑,注意安全……”
又简单嘱咐几句,吴端忙着去应付南海市方面发来的消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冯笑香合上笔记本电脑,“我下班了。”
“诶诶,早点回,辛苦了。”
办公室只剩下两人。
闫思弦建议道:“等小赖把人接回来,怎么这也得明儿早上了,咱们也回?”
“不急。”
吴端深深看了闫思弦一眼,意思是“刚才的事儿我可还记得呢,你想说什么?”
闫思弦揉了揉鼻子,“说真的,要是搁以前认识你,我准觉得你这人特别装,看不上。”
“装?”
“什么根正苗红啊,大公无私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谁能比谁干净到哪儿去?
不过,认识你,我信了,世界之大,还真就有你这样的人。”
“这么说我还挺稀有的?”吴端不无得意问道。
“仅此一家别无分号。”闫思弦不吝夸赞。
“那我以后失业了就上动物园待着去,参观一回至少得……”吴端认真想了想,最后没底气地来了一句:“至少5块……吧?”
闫思弦笑他,笑完又道:“这动物园我承包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赖相衡一行人押回了翟阳。
兄妹俩怎么都想不到,再见面竟今非昔比到了这般程度。
一开始,对于哥哥被捕,翟向阳还想装一装诧异和无辜,看到哥哥手腕上的手铐,一天一夜的心理建设瞬间崩塌。
她一下子挣脱了身边女警的押解,扑跪在哥哥腿边。
“对不起,对不起啊哥,我不是故意出卖你啊,我……哥啊!哥啊!我不想你进去啊……可我怕啊,太害怕了……我只有你了啊哥,怎么办啊……”
翟阳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前一直被放在心尖上的妹妹。
他好像已经没什么情绪了。
对这世界,他既失望,又无奈。
周围的刑警们并未阻拦翟阳,他们知道,兄妹俩以后——至少是最近几年,见面的机会怕是屈指可数了。
可翟阳也并未伸手去扶一下妹妹。
他退后了一步,抽出了被妹妹抱住的腿。
突如其来的疏离感让翟向阳浑身打着颤。
“哥……”
她抬起头来,眼泪婆娑,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句,却被哥哥眼中的疏离弄得浑身不自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就这样吧,父母那儿……”翟阳叹了口气,“你想咋样,就咋样吧。”
他整个人透着深深的疲惫,仿佛所有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审讯室里,对面而坐的明明是个活人,他有血有肉,会呼吸,还时不时眨眨眼。
可吴端总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是一个死人。
比尸检室尸床上的尸体死得还透。这个人周身已经没有一点活力了。
吴端决定用一个相对比较新鲜的问题打破僵局。
“那个流浪汉怎么样了?”吴端解释道:“就是那个被你雇来给吴亦彦和王博昌送尸体照片的流浪汉,他怎么样了?”
“他啊——”
翟阳纯粹是为了接话而接话,接完话,就算是做足了“我有在听你们说话,也有在跟你们交流”的样子,他又陷入了那种丧到极致的沉默中。
吴端知道遇到难题了。
无欲则刚。
一个人若是极力隐瞒什么,反倒容易打开突破口,可一个人已经将自己活成了死人,什么都不在乎了,从心理到生理上都不再对外界的刺激给予任何反馈,你能拿他怎么样?
闫思弦突然道:“你的《圣经》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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