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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十年的春天结束以后,全天下的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蒙古到高丽,从契丹到女真人自己,其中很大一部分似乎都已经有了一个共识。
那就是,大金国实际上已经亡了。
宋金之间持续了十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过,关于这场战争的结束,或者说所谓大金国覆灭的标志性事件,注定要争论不休。
有人说金国是部落联盟,以军武立国,所以当二月初三那一天,赵官家下令全军压上那一刻,这个国家便实际上灭亡无误。
还有人说,金国之所以被当成一个正经国家,终究是因为入了汉地,改了一定汉制,有了制度人心才算是有了一个说法,所以,女真人放弃燕京,所谓国族一起逃离汉地,重新回到塞外才算是金国亡国的标志。
当然,也有人说,完颜兀术南下沧州,想吃一个火烧都未曾得,直接被赵官家一声不吭的斩首,这才是金国亡国的标志……因为完颜兀术本身是金国内部最后一个有战略眼光、有军事经验、有政治经验的全方位最高执政者,也是宋金战争后期的金军实际统帅。
但是,考虑到金国尚有塞外的几千里江山,尚有六大部两百余小部女真部落,尚有一定量的军械储备和无数金银财货,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国主,一个执政亲王,两个相公,几位尚书,几位将军……林林总总吧……所以,总还是有些追求程序正义的人以为,金国还没亡,宋金战争还没有结束。
三月底、四月初,随着吕颐浩在数万甲士的簇拥下重回燕京,这名河北大都督成为了北伐这一阶段的中心主角,先行一步的秦王韩世忠主动让出了原辽国尚书台,而吕大都督旋即在此处建立了临时的大都督府,并依照着之前的种种旨意展开了大量工作,数不清的行政命令随即从此处下达。
而离开黄河,沿着海岸线缓缓北上的赵官家也全程配合着下达旨意,凡燕京所请,几乎无不应允。
燕山路重立,新一任经略使毫无疑问由吕颐浩兼任;大同路正式设立,仁保忠等来了自己经略使的正式任命;而东京方面对河东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三路经略使的提议则被尽数驳回,依然以大都督府的名义继续军管。
最后一点在东京和地方官场上引发了某些波澜,而且越来越大。
因为很快,随着数不清的任免文书便从燕京大都督府直接下达,整个黄河以北的地方投降官吏开始按照‘春耕工作表现’进行正式的筛选,其中大约四成的官吏得以留任,而那些视察春耕的随军进士、参与北伐的以备咨询们,外加军中有文化的军官,也开始大面积转任地方。
这意味着东京官场那里,几乎没有从此次北伐中获得最期待的收获。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里,原本该充斥着愤怒和不满的情绪之中,明显掺杂了某种惶恐畏惧之意……而且,这种畏惧性的情绪,似乎还要远远大于不满和愤怒。
说白了,十年功成,而依着眼下这个时代的认知,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理所当然的分走和享受了最大的一份功劳与威望。
现在,在这个儒家色彩浓厚的封建帝国里,已经没有人可以再质疑这个官家了,在时代和历史中,在权力导向里,他沧州赵玖也都成为了锚点一般的存在。
东京那里,河北这里,文臣武将,只有担心被官家抛弃的份,而没有愤怒与不满的资格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赵官家才这般肆无忌惮,任由燕京侵夺东京权责,而自己却连个面都不露,只是沿河进海,做一些荒唐之事。
四月初三,真就在沧州祭了祖的赵官家继续向北进入燕京府范畴(此时燕京包括后世天津大部)、抵达泃水后当即下旨,废大名府北京号,改燕京为北京,同时,以岳飞为帅,耶律奔睹为副,统辖东蒙古、高丽诸军,出塞追击金国国主,进抵辽地,扫荡塞外。
这个时候,众人终于也知晓了赵官家在兀术死后给予金国的最后宽容——辽王、大太子完颜斡本必须死。
死了之后就可以再给女真一次机会,过来听条件。
“那完颜兀术跪了一下午,连个火烧都不敢求,最后便是这般结果?”
燕京城内,尚书台中,秦王韩世忠在几案后看完相关文书,忽然撒手,然后扭头笑顾身侧几人。“完颜斡本一死,不还得讹鲁观和挞懒上位,到时候金国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不仅如此。”
邢王马扩在旁摇头以对。“现在金国扔掉燕云大族出塞,若说还有一个朝堂格局的话,那便是完颜斡本一言而决,但军中力量却已经分化为完颜氏嫡系与其他女真部族了……官家本意,怕是要继续挖心剖骨,逼出乱子,从金国内里将完颜氏给弄下去。”
“若是那般,金国真就要从里子到根子一起亡了。”韩世忠莫名感慨。
“从里子到根子一起亡了不好吗?”
就在这时,吕颐浩的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韩世忠以下诸武将回头望去,果然看到这几日神色清朗许多的吕大都督拄着拐杖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外加范宗尹、虞允文等文臣,便纷纷上前问候行礼。
不算是多么出乎意料,吕颐浩对韩世忠、马扩几人也都以礼相对,然后才不急不缓转到主位上去,而一直等到这位大都督直接翻开案上早就摆好的文书,提笔批示,韩胡以下文武,这才纷纷落座,然后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吕相公想哪里去了。”韩世忠在座中扶着腰带感慨。“只是在想完颜兀术死前形状罢了……按照成闵那厮回来跟我讲的说法,想完颜兀术堂堂一国执政亲王,在官家对面跪了半日,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连个火烧都不敢当面请一个……说什么不想请,也不敢请……委实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那不是人之常情吗?”
胡寅面无表情随口接道。“心里多少有点不服,还有点视死如归骨气,所以不愿意乞食,也不想低声下气开口替金国求饶……但他毕竟是山穷水尽之下前来请降的,是要拿自己命来换一线生机的,所以也不敢有任何多余表示,生怕一个不好便要对上连自己的命都只是白饶进来的结果……算是对金国前途畏惧到不敢闻的地步。”
“确实。”
马扩重重颔首。“若是这般讲,官家其实也懂兀术心意,只在等兀术开口……”
“等了一个多时辰?”
吕颐浩翻了翻身前案上几分文书,忽然冷笑。“你们又是王爷又是尚书,就都是这个见识?”
马扩当即闭口,韩胡也都无奈,便是原本要开口接上的范宗尹等人也都沉默……他们当然知道,吕颐浩本身没有恶意,只是习惯如此……不过所幸是他们,所幸还在北伐收尾阶段,若是王彦在这里,若是平常,这区区一句话便是一对仇家出来了。
“吕相公以为官家有何思虑?”
片刻之后,还是韩世忠很有主人翁意识的重新开了口……毕竟,虽说对方是相公,是大都督,而且年纪大、身体不行了,需要尊重,但到了眼下这份上,他还真的不惧对方。
“官家能有什么思虑?”
吕颐浩继续翻看文书,摇头以对。“无外乎是一开始便晓得兀术心中思虑,如你们讲的那般,准备稍作等待,但后来等的一久,又触景生情,反而与对方一般无二,心中对前途畏惧了起来……”
听到最后这话,胡寅心中微动,而其余所有人却齐齐一怔。
“官家畏惧什么?”韩世忠一怔之后,莫名一慌。
“你秦王殿下、韩元帅、官家腰胆,又在畏惧什么?”吕颐浩忽然抬头,似笑非笑的盯住了武臣第一的这位。
韩世忠当即扶着腰带挺胸反笑:“瞧吕相公说的,如何连我也要畏惧起来了?”
但笑完之后,不知为何,韩世忠心中慌乱更甚,连笑意都渐渐失去。
“能畏惧什么?”
吕颐浩拿起笔来,继续去翻阅批示文书,然后依然摇头不止。“位极人臣,当世第一,秦王都不够还要给军中兄弟也添个郡王……这还不够让人自生畏惧之心的吗?”
韩世忠欲言又止,马扩也微微醒悟,便是范宗尹、虞允文等人也都低头。
而吕颐浩也继续念念有词,胡乱絮叨了下去:
“而且,除了现世富贵,还有功勋名头,还有那什么‘醉里挑灯看剑’……
“你韩良臣也是读了书的,也该晓得,若是将来编纂《宋史》,你韩世忠怕是要单独列传的,若是分个《南宋书》与《北宋书》,那你说不得能在《北宋书》里排到列传前三里……”
“最多前五……”韩世忠忍不住插了句嘴。
“前五就前五吧。”吕颐浩不以为意道。“但是不管前三还是前五,这般富贵,这般名望,真的能妥当守住到死吗?
“自己肚子里有几分货,自己不知道?
“万一子孙闹出不端事来,万一自己往后三十年没有跟上官家脚步……落得个晚节不保,该如何是好?
“高处不胜寒啊……秦王、韩元帅,你果真不惧?”
韩世忠一开始还想再插嘴,但终究还是保持沉默了一阵子,这才缓缓放下扶着腰带的手,抚着膝盖一时讪讪:“吕相公说的通透,世忠如何不惧?”
听到这话,前日因为传旨抵达这里的虞允文直接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看……你这般功勋结果都要生惧,官家呢?官家功勋结果更是重如泰山?又如何不惧?”虞允文怕,有人却不怕,吕颐浩头也不抬平静相对,只当是什么家常言语一般。
殊不知,殿中几位位极人臣的文武在内,还有书吏、其他中层官员,早就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多余动静了。
“可我是惧怕脱离了官家,官家又是惧怕什么呢?”韩世忠停了片刻,主动追问,他是真好奇了起来。
“官家也怕脱离了你们。”胡寅忽然插嘴。“太近生祸,太远生疑,弄得君臣各自不安起来……所以,若是官家哪天弄出什么疯事来,也不要多疑,说不得只是他畏惧之下失了措而已。”
“确实。”马扩似乎想起了什么,倒是一时感慨。“有些事情,注定是讲不清的……而且三十万御营还是有些多了,金国这一遭后,怕还是要痛下决心的。”
韩世忠也微微颔首。
“此事自古皆然。”范宗尹也没忍住。“下面都在传……秦王、晋王或魏王,可能要接枢相,入秘阁,元帅之身便是个说法,镇戎郡王、隆德郡王和陇西郡王三位好像也有说法。”
此言直接引发了殿中一番嘈杂之声。
“你们太小瞧官家了。”吕颐浩任由殿中一时纷乱,只是低头处置最后一份遗留的文书,一直等到批示完毕,放下笔来,这才在座中感慨出言,而他刚一开口,殿中便整个安静了下来。“官家当然也在畏惧不能守住君臣之谊,可官家难道不畏惧如何施政,如何与东京那里分说两河处置?不畏惧如何对上河北疮痍之地?不畏惧如何与东南解释要等河北安定、金国尽灭后再去加赋?若是不惧,为何要躲过去修黄河?”
“修黄河……”韩世忠跟了半句,似乎没反应过来一般。
“修黄河……便是畏惧到什么都不敢对上的意思,因为修黄河肯定不会出错。”吕颐浩认真解释。“就好像之前官家在后宫养鱼种桑一般……养鱼种桑,肯定也不会出错。”
“这有些……有些匪夷所思了吧?”马扩也有些不安起来。
“什么匪夷所思?”
吕颐浩扫视了几人一圈。“几位久随官家的相公、近臣,颇有几个知晓官家这份意思的,你们没看到胡尚书久久不言了吗?”
众人诧异去看胡寅,见到对方丝毫没有反驳之意,也都愈发凛然。
“从一开始,官家便畏惧做事,只是彼时局势在那里,不做不行罢了……这是当年靖康之变,官家不得不担起天下之任引起来的心魇……一直如此!”言至此处,吕颐浩若有所思。“老夫一直以为,当日明道宫之事,官家根本没有失忆,只是奋起勇气之后,需要一个说法搪塞天下人罢了!说到底,官家虽是天子,却也是肉体凡胎……很辛苦的。”
没有人反驳,因为相隔十年,当年赵官家失忆的事情早就没人信了,甚至吕颐浩的说法本就是民间与官场上私下的共识,唯独此事终究牵扯到官家,大家平素不好在明面上说罢了,但私下交流,怕是连东京城内的老百姓都嫌这个嚼头太烂了。
不过,此时道来,确实又旁证了赵官家一向畏惧做事,畏惧承担责任,畏惧应对纷乱局势的本性。
便是胡寅,也陷入到了近乎迷茫的回忆之中……这倒不是说胡明仲有别的想法,而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其实跟官家一样,也很怕一些事情。
“老夫知道你们要顾忌,但老夫一个待死老朽之人却不必有什么顾虑,官家也不会与老夫计较这个的。”吕颐浩看了一圈周围人反应,忽然失笑。“而且,老夫还有更狂悖之事要做……你们以为今日老夫请你们过来是要闲聊吗?”
韩世忠、马扩赶紧起身,回过神来的胡寅也不慌不忙站起身来,范宗尹犹豫了一下才起身,然后虞允文迅速跟上。
“韩元帅……有件事情,官家想要做,却怕脏了手,老夫也想要做,却不在意的,不知道你在意不在意?”吕颐浩微笑以对。
“吕相公吩咐。”韩世忠略显尴尬,赶紧拱手。
“抄家、杀人。”
吕颐浩言语从容。“燕云诸州城防、关卡已尽入我手……本地大族,不是唐末的节度使,就是什么五代残唐的刺史,家家都是几百年的基业,个个都有私兵、家仆无数,说不得还藏了军械……而如今要军功授田,别的四路倒也罢了,燕山路这里哪里来的田?而且两河疮痍,要抚恤,要治河,钱粮也总是不嫌多的!”
韩世忠瞬间醒悟,胡寅一时欲言,却到底是没有开口。
“先指着新军的事情,让他们交出武器,再检地,查验藏匿人口,释放奴仆,最后以从逆为名,将其中大家大户给清理了……”吕颐浩在座中瞥了一眼胡明仲,这才继续言语。“只要中间有人敢有任何不服之举,你便直接出兵,从根子刨了他们几百年的家当!”
“吕相公放心。”
韩良臣赶紧拍胸。“官家和相公既有此心,世忠难道还怕丢了名声不成?”
“刀授、检地的事情胡尚书带着其余几位辛苦些。”吕颐浩这才再度看向了这件事情理论上的正主。“不清楚底细的话去问郑修年……最后查逆的事情老夫自己来做。”
胡寅勉力颔首。
“马总管。”吕颐浩最后看向了马扩。“燕京和范阳两处颇有军需缴获……你要辛苦些,供给岳元帅出塞进取辽地。”
“这是自然。”马扩对于这个任务当然没有任何多余话讲。
“还有一件私事请虞学士帮忙。”
说着,吕颐浩忽然拄着拐杖站起身来,然后眯起眼睛相对躲在范宗尹身后的虞允文。“你替老夫私下告知一番魏王,老夫就不出面了……请他派妥当人往锦州一行……不是桃花岛就是菊花岛(觉华岛)……反正将听到老夫讯息逃到岛上的郭药师与老夫擒来……都说老夫不留隔夜仇,可这桩事,老夫已经记了十二年了!总不好让老夫这个河北大都督死不瞑目吧?”
虞允文愣了一下,即刻俯首应声:“此事简单……还请大都督静候佳音。”
吕颐浩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日后,已经出了榆关的岳飞接到了身后赵官家以赤心队传来的口谕,然后同样没有多少犹豫,便在道旁稍驻,然后临时唤来两人:“郭进、杨再兴……此事需要往御前交代,你二人都去过御前,便将此事交予你们好了,带两都人足矣……李副都统(李宝)会遣船来接你们!尽量生擒!”
军令已下,以岳飞治军之严,郭杨二人虽然不愿去什么劳什子菊花岛桃花岛的,却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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