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擦掉好了…”我拿起绢子,却又让他夺了去,塞回我的袖子。
“…留着吧。”他承认自己的虚荣,”就一回。以后不帮妳画什么线了…让我心底又欢喜又难受的…”
我偷笑起来,他悄悄在我腰上轻拧一把。
搭了马车去,戏园子外已经人山人海。瞧瞧,缺乏娱乐就是这样。不过听说这个戏班很有名,大哥曾经想请来家里听,但他们太大牌,有钱还请不到。
事情到这地步,缩头一刀,伸头也一刀,我也就不太挂怀了。只是兴致勃勃的看着窗外,想想又觉得不对,”我这样掀着帘子是不是不对?”
“妳做什么都对。”仙心淡然又溺爱的说,”不用怕,我替妳挡着。”
我反而心里一酸,放下车帘。他笑笑,”妳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掀着看没关系,纱帽也免了。”他顿了顿,声音很轻的说,”妳前世已经卧病半生,哪里也没得去,来了只陪着我,拘在家里,更没得去。若妳能开心点…妇道不妇道的,我替妳扛着就是。”
“…你这不是要惹哭我吗?”我拼命忍着,”画了眼线还哭,你知道眼泪冲下来很恐怖,像是瞳孔流出来…”
他噗地一声,连连呛咳。果然让人喷笑,就不想哭了。
临到要下车,他才勉强平静下来,咕哝着,”老招人笑疼肠子。将来我定是笑死的…”
“那你可要比我早一天。”我回嘴,”我心理素质比你好,不然扔了你,没人说笑话逗你,你可受不了。”
他眼神非常温柔的看着我,连我先下车都跟着没放。我很熟练的架住他一边胳臂,手里还能拿拐杖。等他站稳,拿拐杖给他撑好。他环着我的肩,一手撑着拐杖,气度安闲的走入喧哗的戏园子。
州判定的包厢在二楼,实在非常没人性。但仙心拒绝了仆役的背负,环着我的肩膀,虽慢却安适的缓步上楼。
我对他的崇敬真是水涨船高,宛如滔滔江水,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小声的跟他说我的感想,他面上淡然,悄悄的回我,”…别招我笑。”我转头窃笑不已。
等我们出现在包厢时,整室俱静。同桌六个人齐齐望着我们,尤其是仙心的腿和拐杖。
疑惑有之、同情怜悯有之、恶意嘲笑有之,不一而足。
我看着仙心,果然同我一样的坚强。他淡然的展开他那无敌绝杀温雅圣母笑,立刻通杀,一屋子目瞪口呆。
我平衡了。
“幸会幸会,”一个开朗的大胖子站起来,”久仰王家三公子仙心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非凡俗,令人望之忘忧啊!坐坐坐…”他拿眼睛看我,大概很无法归类。我的穿著打扮是已婚妇人,但绝对不是通房姨娘。
“幸会,周大人。”仙心淡笑,原来这就是那个州判啊…他环着我的肩,”王某行动不便,这是拙荆。”
我谨慎的福了福,还得顾虑到仙心的重心。
全包厢的人都尴尬了。因为我已经看到几个极漂亮的姑娘正在把盏。我的加入实在让他们…难以尽兴。
胖胖的周大人马上把姑娘请出去,迅速热烈气氛。他先是打趣我们伉俪情深,然后呼酒,接着又亲热的向仙心道歉,实在包厢难定等等…
在座的几个文人跟仙心是认识的,酒过三巡,气氛就热烈得不得了。我?我就负责在旁边吃东西就好。他们说那些之乎者也我哪听得懂,也不会有人白木到跟我说话。
我一面吃,一面把觉得好吃的往仙心的碗底摆,剥虾盛汤,做得很自然。
“妳筷子上是什么?”他低声问。
“虾球吧?你要吗?”我抬头问。
他张嘴,我就喂给他吃。结果整个包厢又安静下来。我们在家就是这样,他总觉得我筷子上和碗里的比较好吃,总喜欢捞过界,我也习惯了。惊觉所有的眼光都刺过来,我都尴尬了。
仙心轻笑一声,真是迷死人啦!”病中都是拙荆服侍,竟忘了在外。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不怪不怪,”周大人满脸堆笑,”只羡鸳鸯不羡仙啊,但现在我可羡慕仙心啦!来来来,王夫人也举杯,我敬贤伉俪…”
我看了仙心一眼,他悄悄的问,”会喝么?”
“没喝过。”我怯怯的说。
“那沾沾唇就好,剩下的我帮妳喝。”
我也举杯…为什么有人爱喝酒,又苦又辣,只沾了点就快呛出我的眼泪。仙心接过我的残酒,一饮而尽。这些无聊男子又起哄起来。
说是来听戏的,结果他们顾着吃喝说笑,现在上戏了,也没人在听。这包厢应该很贵,还垂着竹帘,不知道是来干嘛的。
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似乎是梧桐雨。
周大人真是个人精,看我频频转头,”王夫人也爱戏?”
“拙荆在家只能陪我,唯有家里唱戏才得松泛。”仙心笑着替我答了,”周大人,能否卷帘?让我娘子看看戏。”
“正是正是,酒也足了,饭也饱了。”他笑吟吟,”可不就是为了听戏来的?来人,撤席,卷帘!”
卷帘之后又排了桌椅,我跟仙心促膝而坐,专心的看戏。
到现在我也没搞懂什么是杂剧,什么是元曲。但看戏我都是很高兴的。实在是太缺乏娱乐了啊。现代人总把古人想得很简陋,其实不然。布景、衣饰、唱腔,都极尽豪华之能事。尤其这个专业的戏园子,比起家里搭戏台来听不知道华美多少倍、专业多少倍啊。
尤其是看现场的,超感动。那悠远绵长、华丽丽的唱腔、典雅含蓄的词,比哼哼唧唧、爱你不爱你的流行歌曲好多了。
…我真越来越像个古人了。
这出”梧桐雨”的精华在第四折,每次听每次我都含泪。虽然唐明皇和杨贵妃荣登我和仙心最讨厌的男女主角宝座,但天才白朴把那思念欲狂的心情含蓄的写得极好。
演唐明皇的扮相很好,但我想唐明皇没那么帅吧?等到了精华处,我非常认真听。只见他唱:”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我就冷掉了。
大概是期待越高失望越大,也可能是我让仙心养刁了。嗓子不错,但是功力不够还是敷衍了事…听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啊,他声音表情不到位。
我一直都认为,声音也是有表情的。同样一首歌,苏打绿的”小情歌”就可以让萧敬腾唱成”大情歌”。这就是声音表达的情感不同,所谓独特的声音表情。
台上这个所谓名角,却只能极尽华丽,没把唐明皇的心情唱出来,也没唱出自己独特的声音表情,非常令我失望。
待他唱完这段,我轻轻摇头。凑过去跟仙心轻声说,”你唱得比较好。”
他淡笑,”回去唱给妳听。”
戏散了,周大人却兴致盎然,等送上了茶,非常豪放的唱了一段”三煞”(就刚那段精华)。
当然唱腔和唱功不如刚那名角,他的声音也比较适合唱张飞。但沧桑有之、豪壮有之,声音表情十足…虽然不是唐明皇,但谁规定张飞不可以怀念杨贵妃啊?偶像崇拜不行吗?
我忘情的拍手叫好,结果一屋子人都笑了。我红了脸,仙心居然在忍笑。
等回去再收拾你!
“拙荆爱戏成痴,谅她年幼无知吧。”仙心从容的说。
“不怪不怪!”周大人开心的很,”王夫人识货啊!”
结果这些才子文人都各来了一段,原来是大明版的ktv啊,简单说是票友会。最后连那名角都来了。卸了扮相,反而更帅了。但那个桃花眼带假笑,让我觉得胃不太舒服。
“这才是好看的人呢。”仙心低声对我说。
“你不准讨小。”我板下脸,”男的也不行。别以为可以暗度陈仓…”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却用袖子遮着不动声色的在我手臂上拧了一把。反了天了啊!
那个名角笑着跟大家敬了酒,到我的时候,像是眼睛抽筋。桃花眼抽筋也是很难看的。我实在不愿意碰酒,把酒递给仙心,他拉着我的手就着喝了,这些已经喝得差不多的男人又起哄。
名角也唱了段,我开始渐渐觉得不对(是说我迟钝发作时挺让人没力的),他的眼睛越抽越厉害…该不会是对我放电吧?这人是怎么搞的,头回见到就放电,搞屁喔。
我不安的往旁边看,仙心也没发现。我想他那么锐利都没发现了,铁定是我的错觉。自作多情太不好了,说不定人家天生眼睛就是抽筋的,但他唱得华而不实,让我比那些票友还难熬许多。
票友唱得不好,却真心喜爱,还有点欣赏价值。有好嗓子却唱得这么不诚恳,令人难受极了…
周大人带着薄醺,笑着跟仙心说,”江先生不会说话,得罪仙心了,周某绝不是怠慢。”
仙心微笑,”周大人何出此言?若是王某心底有芥蒂,就不会带着拙荆来了。说来惭愧,王某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曲艺小道也,只是拙荆侍我甚苦,王某答应她,此生只唱曲给她听。既然周大人错爱若此,且污清听吧。”
他转头看我,启唇齿,”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
所有的嘈杂、喧嚣,都隔离在他的歌声之外。我只看得到他、听得到他。缠绵悱恻到极点,郁思纠结。像是他独自待在病房,看着残腿的那光景,黯然神伤,无处可消除,也无人可安慰。
天才啊天才!我怎么运气好到这种地步,摊上这种天才中的天才…这是大神啊!大大!
像是这样还炸不够似的,他歌声渐歇,曲调一变,正是我教他唱的满江红。慷慨激昂,波澜壮阔,唱到”朝天阙”的时候,稳稳的翻上三翻,简直能够直上九天。
一室俱静。
好一会儿我才目光能够集中,看到眼抽筋名角面如死灰,所有的人惨无人色,魂飞九天之外…比我惨多了。
瞬间,我又平衡了。
等仙心展露出拯救心灵的圣母笑,才让这些人回魂。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那个叫做一整个崇拜激动啊,只差没拿香拜拜。纷纷邀他出游啦诗会啦…只差没喊大神。
我安心了。我和仙心都太邪恶了,不就个票友会?古人实在可怜,唱个ktv也备受误解。
不过我真的吃喝太多,刚陪仙心去洗手间时不想,现在非常想念洗手间。我悄悄跟他说,他唤了个侍女来,陪我过去。
我只能说,古代的厕所真令人不满。
等我出来,侍女说去帮我提水净手,要我等一下。她才刚走,一个小丫头怯怯的塞了个纸条给我。
我满心迷惑的展开纸条,也没署名,就写几月几日几时,某某寺旁柳桥。
今天还是我头回出门,什么寺跟柳桥在哪个东南西北我哪知道。大概是送错了吧?我顺手扔进马桶里,那侍女提着水来,眼神怪异的看着我。
“有人送错信。”我耸肩,洗了手。
那天宾主尽欢,我正在马车里跟仙心表达我无穷尽的崇拜,什么姑苏城外寒山寺,燕燕尔勿悲都乱凑了,听得他大笑不已。
“没想到这年代还有送情书的,可惜送错。”我不经意提了一句。
“什么?”他停了笑。
我跟他说了那张纸条,时间倒是都还记得,但什么寺就忘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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