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既俭朴又低调的丧礼。
来奠祭的人并不多,平素高大巍峨,撑着全家,如同山脉的父亲,此刻弯垂着头、佝偻着腰,疲惫坐跪在灵堂前,一旁烟蒂则积了一地──早在大女儿出生之际,他便戒了菸,如今却放任自己,一根接一根地抽。
因那个会叨念他的人,此际已离世。
他鬓角泛白,丧妻之痛令他在短短时日内,愁生华发,不过四十来岁,却已苍老近迟暮老人。
那时候,苏砌恒五岁,对生死并无概念,他天真问姊姊:「妈妈为什麽躺在里面睡觉为什麽一直不醒过来」
苏祈梦抹眼泪,十二岁的她,对生死懵懂,可已有理解。他把弟弟带到一边,说:「妈妈不会醒来了。」
苏砌恒:「为什麽」
苏祈梦没回答,仅说:「往後我们家,就是三个人了。」
三个人,一个家。无论愿不愿,逝者不归,於是这般维持了好一段时间,在苏砌恒十七岁那年,重回菸酒怀抱的父亲,彷佛得偿所愿,患了重病,在么子即将成年之际,随同妻子脚步而去。
这个家,只剩下了两人。
讵料苏祈梦在未婚情况下,不明不白,骤然怀上了孕。
苏砌恒得知检验消息,急急问:「是谁的孩子怎不见爸爸你你要生下来一个人」
单亲妈妈。这个词汇疾疾浮现,关於社会的不友善,苏砌恒历经太多,他不愿姊姊同他一般,成为边缘人。
苏砌恒天生爱男人,正是俗称的同性恋,风气看似开放,可个中心酸,依旧难以言道。
问题他这迟钝姊姊,肚子大了,以为胀气;恶心呕吐,以为肠胃不适;月经迟来,正常现象──因为平素工作压力大,三个月来一次已成家常便饭。
发现之际,已悬一线,要留要拿,几乎没有多耽搁的空间。
「要啊。」苏祈梦面带微笑,抚着肚子,老神在在道:「至於孩子的爸是谁并不重要,错误的爱情,我不想谈。」
苏砌恒:「」
苏祈梦叹:「砌恒,你喜欢男孩子,姊姊不介意,但我怕你一个人孤单。不管未来如何,这孩子我想留给你,至少让你身边能多个支持你的人。」
「姊」
苏砌恒十六岁觉察性向,不甚被父亲发现,父子俩相互不欢,他愤而离家,直到父亲病重逝世前夕,才被姊姊找回来,相处了最後一段日子。
苏父离世前,握着儿子的手叹息:「反正我注定看不见孙子,你想怎样,我管不动,也不管了,但别让自己孤单,一个人撑着,死得快。」
苏砌恒哭笑不得,可仍落泪。
原来父亲,一直孤单。
孤单得消磨了命,是他们作子女的,太不孝。
他是个失败儿子,身为男人,却没撑住父亲,如今姊姊怀胎,说要生个儿子来撑他苏砌恒无可奈何。「哪能这样我我又不会照顾孩子。」
苏祈梦白他一眼。「谁要你照顾了我的孩子当然我来顾,他要成为可靠的男子汉,可以守护他聪明的妈妈跟呆呆的舅舅哈,好像计画太远了,我只想你们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说及此,她眼神悠远。「何况假设我出了什麽意外,他就是你在世上唯一亲人了,不要小看血缘,它有时暴力,有时也能给你许多力量。」
「姊」苏砌恒听不下,难得大声。
「抱歉抱歉,但我是说真的。」生死在他们家,是个太沉重的话题,可正因亲生经历,才能深想,不去逃避。「而且往後我们家又是三个人了。」
三个人,一个家。
多年记忆复苏,苏砌恒心里乍然一暖。
昔时姊姊也是握着他的手,说:「往後我们家,就是三个人了。」
明白姊姊一旦决定了事,便一条道路摸到黑的性子,苏砌恒不好再多嘴,孩子的诞生已是必然之事,既然如此,他身为苏家男子,总不能毫无担当,令未来外甥失望。
他问姊姊:「孩子的名字,你想好没有」
苏祈梦沉默了会儿,继而答:「想好了。」
苏砌恒:「是什麽」
「苏沐熙。」苏祈梦沉吟一阵,才道出:「沐浴的沐,康熙的熙。」
「沐浴光明,是好名字。」
「是啊。」苏祈梦扯嘴,勉强笑了笑,她睐望自己相貌秀致的弟弟,决定不再思考跟肚里孩子父亲相关的任何事。三个人一个家,由姊弟共同扶养一个孩子,她就不信撑不住。
他们家,再少不起任何人了。
她如此惦想,讵料六年後,再而离开的居然是她。
和当年苏母一般,她患了胰脏癌。
连怀孕都能迟钝到近三个月才发现,何况这种沉默的癌症发现不适,已是末期,苏砌恒在太过熟悉到教人作呕的病床前,看着姊姊飞速消瘦,沉痛悲哀难以言语。
苏祈梦亦不舍,他这漂亮弟弟,短短时日间竟成了这副邋遢大叔样:发丝紊乱、下巴生须、脸颊凹陷,他眼里布满血丝,充溢绝望
苏祈梦一震,她是将死之人,可她的弟弟不是,她回忆自己的父亲在母亲病榻前的模样,苏家人那样的偏执终至耗损的性命。不能,他万万不能让弟弟步上那样的後尘。
趁气力在身,她开口:「我想跟你谈谈小熙的父亲。」
苏砌恒抬眼,提到小熙,他眼里总算蓄了一点光火。
是啊,他怎忘了他们家,还有小熙──那个姊姊不顾一切,亦要生下的孩子。
他唯一的外甥。
苏祈梦:「其实,我也不知道小熙的爸爸是谁,我本以为可以独力把小熙扶养到不会成为你负担的年龄,无奈」
讲到这儿,她不禁泪落。「对不起喔,我没能好好为自己的任性负责,到头来还是变成你的麻烦,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苏砌恒心恸心慌至极,哭泣在平日是很普通的情绪表现,可对病人来讲消耗太大,为防体虚损耗,他忙安抚:「姊,别这样,是我一直造成你麻烦」
苏祈梦叱他:「一家人,说什麽麻烦。」
苏砌恒一笑。「所以小熙也不是我的麻烦。」
「你啊」晓得自己的话起了点成效,苏祈梦松气,接下来的本非她所愿,可事到如今已无他法。弟弟这样内向的性子,连个交心朋友都无,能不能遇到一个支撑他而非伤害他的人,她很忧心。
这世道,不论男女,真爱总归难寻,长姊如母,她习惯了为家人操心,於是叹口气,对弟弟说:「你还年轻,二十四岁,养育一个孩子对你负担或然太重,小熙也有权力知晓父亲是谁,如果可以帮我找到他。」
苏砌恒佁住。
她怕孩子成为弟弟负担,更怕阻碍了他未来幸福的路。苏砌恒重视家人,不可能抛弃孩子,无论男女男男,世俗伴侣要接受另一半带着拖油瓶,本来困难诸多,她活时任性了够本,死时可万不能同样。
「砌恒,你一定、一定要帮我找到他,这是你姊姊我,生前最後的愿望了」
苏祈梦无法判定自己的做法对不对:她先以孩子提醒苏砌恒,必须活下去,再给他孩子父亲的提示,给他机会放下责任,为自己的未来多着想一点,而她看见弟弟垂死的眼神里,终於透出了生盼──
苏砌恒一口允诺:「好。」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斩钉截铁,必须做到某件事情。
姊姊死前之愿,他会不惜一切,实现它
今日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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