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星捏紧手中的银票,面上闪过一抹痛色,良久才道:「钱老,你是长辈、我……我便与你说实话,这些年,我李慕星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就是想让自己娶个好媳妇,过上好日子,可是……现下,我却更希望能让尚香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他好了,我便好了……我无意辜负醉娘,相信她也不会在意我有多少身家,只要我与她相持相敬,白头偕老,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呸,好一个圆满,李慕星,你真是个混帐!」门外,蓦地传来阮寡妇怒
火冲天的声音。
「阮侄女?」
「醉娘!」
李慕星与钱季礼同时大惊,一转身,就见到阮寡妇手里拿着扁担,没头没脑地打过来。两个男人忙不迭地闪躲,慌乱中打破摆饰,撞翻桌椅,把屋里弄得一团乱,却还是没躲过阮寡妇的扁担,每人身上都挨了十馀下,还好阮寡妇终是个女人,力气不足,打得疼则疼矣,却也未见得伤筋动骨。
「阮侄女啊……你……你怎的来了?婚前……婚前男女双方可不能碰面,不吉利……不吉利啊……」那钱季礼一边闪躲,一边还不忘提醒阮寡妇当地的风俗。
「我呸,你个钱老头,暗地里帮李慕星干了多少不地道的事情,看你还有个长辈样子没有……好歹我爹跟你也是八拜之交,你竟然帮着李慕星一起骗我……」
阮寡妇怒上心头,恨不得一扁担把眼前这两个男人全都打死,她这辈子一恨别人欺骗,二恨自己的男人三心二意,李慕星这两样都占全了,怎不教她气得几欲发狂,更恨的是李慕星沾上的还是个男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就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背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嘲笑她。
「醉娘,有话好好说……我们好好说……」李慕星眼见钱季礼躲得吃力,他实在怕老人家有个好歹,只得一边喊着,一边拦在了钱季礼的身前,双手挡着头部,任阮寡妇的扁担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身上,不闪也不躲。
「说什幺……李慕星你这个混蛋……大混蛋……你敢说你没有迷上一个男妓,你敢说你没有背着我跟那个男妓鬼混,你敢说你没让钱老头去赎人,全城都传遍了,你、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阮寡妇骂着骂着,竟带出了哭音。李慕星知她素来要强,从不在人前示弱,这时一见她的眼泪,当下便傻了,又无法反驳阮寡妇的一字一句,他只得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任阮寡妇的扁担往脑门上打去。
「啪!」
扁担断了,阮寡妇拿着断了的扁担,眼看着李慕星的头上缓缓渗出了鲜红的血液,吓呆了,道:「你、你为什幺不、不挡?」
「是我……对不起你……」李慕星捂住了伤处,满心愧疚,「醉娘,你……信我……我是让钱老去赎人,可是我没想……没想再见他……我是一心一意……一心一意要跟你过日子……你信我……」
阮寡妇怒瞪着李甚星,可是看到李慕星头破血流的样子,她的心竟软了,好一会儿才道:「李慕星,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对我,你可有一丁点的喜欢?」
「我……」
一刹那的犹豫,让阮寡妇再次竖起了眉眼,手一扬,用尽全身的力气刮了他一个耳光。李慕星晃了晃,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晕,便站不住坐倒在地上,吓得钱季礼连忙把他又扶起来,担心不已。
「李慕星,你混蛋。你娶了我,心里却想着别人,就算不去见他又怎样,我阮醉君可不是大街上的乞丐,会要你的施舍。」
阮寡妇越说越气,想打李慕星,扁担已经断了,又想李慕星连站着都要钱季礼扶,便连耳光也刮不下手去,一跺脚,转身踢开一张倒在地上的椅子便要走。
「醉娘!」李慕星出声叫住了她,「我会……会忘了……忘了……忘了……」一个「他」字,却怎幺也说不出口,头痛,脸上痛,心里更痛。
钱季礼瞅着机会插上了嘴:「阮侄女,你和爷的婚事……可不能取消了,是你自己在大街上当众宣布……如果亲事取消,你的名节可就全毁了。你看,爷也应了你,会忘了那个人,我赎出了人就把他送得远远地,爷再不会见着你,你就原谅爷这一回。」
阮寡妇回转过身来,怒视着李慕星,一字一顿道:「你--去--死!」
一个双手捧着大堆账本的伙计匆匆跑来,一个不注意,撞上盛怒中的阮寡妇,顿时帐本散落一地,阮寡妇回转怒瞪了那个伙计一眼,直把那个伙计吓得打起了哆嗦,她才踩着一地的帐本,怒冲冲地离去。
「张诚、张诚,起来,快去请个大夫,爷的头上伤着了。」钱季礼在里面瞅见了,连忙对那个伙计喊道。
那个伙计听得喊声,站起来头往门里一探,见钱季礼正从地上把一张椅子扶起来,让满脸是血的李慕星坐下,那伙计立时便傻了眼,二话不说,转身便要去请大夫,
「慢着。」却是李慕星看见散落一地的帐本,把人给叫住了,强忍着头晕的感觉,问道:「这些帐本,哪里来的?」
那个伙计马上转了回来,道:「是、是先才有个人送来的。」
「拿来我看一下。」
「爷,帐本回头再看,治伤要紧……」钱季礼的话没说完便让李慕星摇着手制止了。
那个伙计从地上捡起几本帐本,送到李慕星面前。
李慕星只看了一眼封面,就立刻认出来,这些帐本,是他送到尚香那里去的,当时没有拿回来,想不到……
「送帐本来的人……他、他有说什幺吗?」李慕星问,没有察觉声音里竟有些颤抖。
那个伙计抓了抓头,道:「他说……他说……对了,他说他把帐都还给了爷,以后就两清了,请爷不必再费心为他做什幺。」
李慕星的心头仿若被重锤狠狠一击,痛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尚香不要他赎身,为什幺……为什幺?难道是……他自作多情……还了帐,就两清了,尚香与他,谁也不欠谁,他们之间再无关系。「噗!」再也忍不住一口血涌上喉间,喷了出来,沾了血的帐本落在脚边,李慕星本就摇摇晃晃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爷……爷……张诚,你发什幺愣,还不快点去请大夫来……」
「啊,是……是……」伙计慌张地跑了。李慕星在床上又躺了两天,人瘦了一大圈,总算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在去南馆的路上来回绕着圈子,路上碰着认识的人,一个个拱手对着他道喜,他有口无心地应付了几句,连自己说了什幺也不知道。
事实上,阮寡妇闹上门的事情,钱季礼早就吩咐了商号里的伙计,一个也不许说走了嘴,他自己则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儿欲教阮寡妇收回退亲的想法,可是一连两日都吃了阮寡妇的闭门羹。至于阮寡妇自己,自然更不可能把这种丢脸的事情说出去,以至于上和城里人人都以为李慕星将在十八这一天迎娶阮寡妇,所以见面贺喜,偏遇着李慕星正是浑浑噩噩一门心思都挂在尚香身上,也没想到澄清。
李慕星此刻万分地想见尚香,他不明白尚香为什幺不肯让人赎出去,难道尚香真的是已经堕落到宁愿过着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卖笑生涯,也不愿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安度馀生?他早忘了自己对钱季礼说过再不见尚香的话,除非尚香亲口对他说,否则他绝不信尚香会愿意待在南馆里,可是,他又怕,他怕尚香真的说了,他不能接受,只要想到从此后尚香会对着别人虚情假意地笑,对着别人宽衣解带眉眼传情,他的心里就跟有千万只蚂蚁抓着似地,说不来的疼,说不来的不是滋味。
只是……他头一回喜欢的人,为什幺偏偏是个男人?不能厮守,唯有远离。想见尚香,又怕见尚香,矛盾中,他已不知不觉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三趟。
一把扇子倏地横在了面前,李慕星差点把整张脸都贴到扇面上,才一惊回神,后退了一步,终于把前面的人看清楚。大冷天的,还把个扇子晃来晃去的,李慕星也只见过一个人而已,就是那个调戏醉娘的登徒子。
「李老板,看你一脸霉色,神情恍惚,想来这亲事……告吹了吧?」
辛慕星看这人一脸的幸灾乐祸,自然不会说出实情,眼里含怒道:「怎幺,这位仁兄可是听到醉娘放话说不与我成亲吗?」
登徒子面上一僵,哼了一声却没接话。
「既无此言,这位仁兄还是莫要乱讲话,坏了醉娘的名声。再者,醉娘好歹也是有主的人了,闲杂人等最好闪远些,小心我去官衙告他一状。」说完,李慕星绕过这人,甩袖而去。
就算醉娘已不肯嫁他,那亲事也要由醉娘来退,李慕星却是绝对不能先说出口的,否则醉娘只怕更难做人了,在醉娘没有说出口之前,李慕星必须顶着,还得出面把这些狂蜂浪蝶有多远赶多远,把表面样子做足。
那登徒子目送李慕星远去,不仅没生气,反倒露出一抹笑容,摇了摇扇子,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个一心为着醉娘的人,看来城中传言,也不可尽信,不枉我费尽心思一番安排……李老板,不好意思了,这门亲事,注定不成,本公子用千万家财,换你一个夫人,你也不亏……」
莫说李慕星未曾听到这话,便是听到了,只怕一时也是听不懂。他被这个登徒子这一拦,反倒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见上尚香一面,是好是坏,当面说清,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又岂是他李慕星的作风。他与醉娘,是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他都要以醉娘为先,若醉娘坚持退亲,他愿担负心之名,若醉娘仍有心软,说什幺他也不能负了醉娘。而他与尚香,既无盟约,又不曾互吐心声,不能相守,亦谈不上相负,若能赎出尚香,也算圆他一份情,问心无愧,若尚香不肯,便是他自作多情,心苦心痛也是活该。
就在他心里拿定了主意时,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从被风掀开的车帘里,他看到了尚香,对着宋陵,如春花般地笑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弯成了新月状,虚情假意的笑,假得那幺明显,尚香的手伸着,十指柔嫩如无骨,在宋陵的脸边轻轻拂着,宋陵轻佻地抓起尚香的手,一锭明晃晃的银锭,塞进了尚香的手中。
马车过去了,后来的情景李慕星没有看到,他只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尚香的笑声,一直在耳边晃呀晃呀,晃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有什幺从喉咙里涌了上来,腥腥甜甜。他知道最坏的情况是会让他心痛,可他不知道这痛竟会让他又一次昏厥。
难以承受,拿得起,却放不下,他似乎……高估了自己。昏沉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傍晚时分,破旧的屋前,尚香望着他,笑得那幺真实,那幺纯净,胜过了世间一切风光。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说,世间最伤人,唯情而已,世间最铭心,亦只有情。
他懂了。也许是他做错了。现在改,可还来得及?
当街昏迷的李慕星被好心的路人就近送到了宝来商号,把刚在阮寡妇那里吃了闭门羹的钱季礼吓得三魂去了二魂,正想着这位爷又招了什幺事,李慕星却从昏迷中醒来,嚷嚷着要去找尚香,钱季礼哪知道他这会儿心思早已大变,阻拦不成,就在李慕星状似疯狂地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大门外,进来一群官差。
「谁是李慕星李老板?」为首的官人一身大红官袍,瞧起来位阶还不低,前簇后拥地威势吓人。
李慕星被这一吓,从近乎疯狂的状态中一下子滴醒过来,顾不得尚香,立时整了整衣裳,上前施礼道:「小人正是李慕星,不知这位官爷何事光顾敝商号?」
那官人原本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一见李慕星站出来,突然就变了脸,一副笑容可掏的模样,道:「恭喜李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李慕星被那官人前倨后恭的样子弄愣了,愕然地说了一句「不敢不敢,同喜同喜」,说完了仍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喜从何来。还是钱季礼机伶,赶紧招呼官人落坐,又唤了伙计上茶。
那官人坐下后,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差役走上前,给李慕星递上一份公文,在李慕星打开看的时候,那官人又说了:「李老板,您好手段,果然是神通广大,往后咱们常来往,常来往啊。」
李慕星被那官人有意套近乎的态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更加不知所措,只得仔细看那公文,先看盖印处的落款,居然是来自织造府,再一看公文内容,李慕星「啊」的一声,当场惊得公文脱手落地。
钱季礼也吓了一跳,赶紧捡起公文,一边赔笑道:「官爷莫怪,官爷莫怪,李爷他今儿身子不太舒服,手上无力……」说着,偷偷瞄了一眼公文,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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