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

第 6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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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上黑白纵横,白子大开大阖气势凌厉,黑子内敛温和滴水不漏,竟是死生相继胜负难分。
林层秋默默看着棋盘,沉吟道:“臣心所望: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生死之契存亡之机,皆在于此。”说罢缓缓落子。
棋子清冷,映烛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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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葭韫拥住炎瀚:“三哥哥,回头罢。去江北请求陛下的原谅罢。即使陛下是安王的儿子,他也依旧是你的兄弟手足啊,他会原谅你的。”
炎瀚紧紧抱住她:“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从来没有给过我关爱,到头来,连这仅有的重视也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
赵葭韫抱着怀里哭泣的男子:“也许,这就是帝王家不得已的悲哀罢。父不父,母不母,手足也不得手足”
“假的假的”炎瀚冷笑:“这么多年来,我听父皇的话,放弃了那么多,一步步走上这条路。到头来,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七弟与我,互斗那么多年,赔进了那么多的人命,到头来,都不过是父皇手里的棋子都是为四弟作嫁衣裳”他仰天长笑:“是啊是啊,一个野种,一个杂种,怎么配得上那高贵威严的位子哈哈哈我早该明白的啊哈哈哈”
笑声在江面上回荡,一声又一声,悲切苍凉
赵葭韫看着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跄而行,一声一声惨笑如哭如嚎。终一把掩了面,那泪水却依旧渗过指缝,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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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如玉,执子入局,尘埃落定。
林层秋神色如水殊无欣悦,只望着炎靖,淡淡道:“陛下,古语有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治国之道通于弈术,上者伐心,中者伐智,下者伐勇。望陛下切记。”
见炎靖慢慢点头,林层秋一时觉得所有倦乏隐痛席卷而来,只微微一笑,手骤然垂落,宽展的衣袖拂过棋盘,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棋子。
炎靖骇绝,一把抱住林层秋软倒的身子,冰冷得可怕。
拙尘闻声冲进来,只见炎靖紧紧抱住林层秋,而林层秋素来苍白冷清的容颜上已微微浮起一层死灰之色。
孤灯沉沉,映着案上摊展的山川图,笔墨勾勒的水泽山脉在明灭烛光下微微荡漾起伏。
陈桐专注地看着地图,右手食中二指却轻轻扣打着桌案,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如此极其规律的声响听在苏福耳里,只觉得心跳一下一下躁动不安难以忍受,但也不敢贸然上前相劝。
蓦地,声音凝固,陈桐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微笑,抬起头来,正待说话,帐帘掀起,只见凤岳凤群相继而入。
凤岳将一方折起的雪白锦帕置于案上,这才在一旁落座。望向陈桐道:“这是炎瀚方才遣人送过江来的。”
陈桐展开锦帕,却是一缕发丝,沉黑中间杂银白,在烛下耀如针刺。那锦帕上只题了三字:林层秋。黑墨衬着雪白,本该刺目异常,那三个字却笔致清缓微和,望去只觉宁和一片。
见陈桐望向自己,凤岳点头:“确是林相笔迹,决无虚假。”
“来人是怎么说的”
“什么都没说,留下这个就回去了。”
立在凤岳身后的凤群微微一笑:“若是陛下在此,此举姑且可以算作挑衅罢。”
陈桐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如今,小将军又是怎么看呢”
凤岳沉声道:“他不过一个孩子”
陈桐微微带笑打断道:“听听无妨。”向凤群点头鼓励道:“小将军请讲。”
凤群也不看凤岳神色,面上一派静定,慢慢道:“陈侍郎成竹在胸,又何必问晚生呢”
凤岳闻言沉下脸色,正要呵斥,却听陈桐抚掌大笑:“好一个凤群难怪当年林相在满朝文武前赞你才具殊绝风骨清傲”他微微一顿,道:“他人知处,吾所不言,果然傲得很啊”
凤群望着陈桐,淡淡一笑,彼此眼底都有炽热的光亮。
凤岳看着陈桐的眼,那里有倾盖如故的知许。这段时日相交以来,不仅领略了这个年轻人的才华,更了解了他的性情。在世事圆通的表象下,是迈越俗流的高傲。
凤岳突然想起炎靖来。毓珠冠冕之后,也是这样一双眸子,傲然不可方物,如火烧雪,沉湛却也炽烈。心下不由一动,林层秋盛赞群儿,擢拔陈桐,也许爱重的不仅是才华,更是与炎靖相仿的性情罢。
将这些年轻蓬勃的力量带到炎靖身边,为那注定寂寞的帝王之路燃起星火之光,也许是那个人心底深切的冀望罢。
陈桐收回目光,却见凤岳呆呆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大将军在想什么”
凤岳回过神来,心底莫名地有些黯然倦怠,勉强笑笑:“没什么。”
陈桐一笑,也不再追问,扣击桌案道:“炎瀚认定陛下身在江北,一应计较都从动摇陛下心志来谋划,这于我们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在下历览沣江战事,如今大雾天气最是有利向州破敌,再往后延,天寒地冻双方都要休养生息。一旦开春,农事繁忙,向州兵力必定减弱。至于盛夏,沣江枯涸十之三四,向州水上优势便也相应丧失十之三四。”
凤岳点头:“陈兄说得不错。我也已下令加强戒备,小心突袭。”
陈桐重重击在案上,神采飞扬:“但炎瀚精于水战,焉能不知此节他若有心突袭,就决不会送了这个来,平白警醒我们。”淡淡一笑:“所以小将军说得妙,这并非威胁,而是挑衅不问战机不谈条件,他求的不过速速一战,才如此急切。如此不过两种可能,一是他有必胜把握,故而诱敌深入,但以炎瀚的性情而论,当不致如此;另一个可能便是他心中已存死志,不惜破釜沉舟,但求壮烈一死。”
“求死”凤岳讶然:“他煞费苦心,不仅说了蛮谰襄助,暗杀家父,如今又劫了林相,局已布下,怎会突然生出求死之心”
陈桐摇头:“这个,在下也不清楚。斗了这么多年,也许突然觉得累了罢。”眼见凤岳满脸的不赞同,笑了一笑:“撒下天罗地网,却突然发现是一条无鱼之河,任谁都会泄气。”
凤岳皱眉:“陈兄何意”
陈桐笑得莫测高深:“大将军日后必会知晓,在下不过揣测而已,不敢妄言。”
凤岳沉吟一阵:“那眼下局面,陈兄以为当如何做呢”
陈桐手指勾勒着图上沣江曲折,淡淡道:“炎瀚决意在沣江一战,那我们就避开沣江,而从向州之北的郦县突破。”
他如此一说,连凤群也讶然:“陈侍郎,都恩睢方两郡虽环于向州,却是贫瘠之地,朝廷根本难以招揽兵勇。拿下炎瞻容易,要以区区兵卒突破向州城围却大为不易。何况向州群山环绕,委实易守难攻。”
陈桐飒然一笑:“不必强攻,向州之兵除水师外,尚有大约三万,此三万兵卒即可为朝廷所用。”也不理会凤岳凤群的愕然,只望向凤群微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将军要坐镇江北,小将军可有胆量走一趟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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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清晨,炎靖扶了林层秋到院中靠椅上躺着。林层秋的容颜与那阶前枯草上的秋霜一般冷白,霞光蒸氲,也不能给那样的清素染上半分颜色。
自三日前昏迷醒来后,林层秋反添了些许精神,白日里不再昏沉欲睡,多与炎靖说些朝政之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交代身后之事。只是说的人云淡风清微笑依旧,听的人却是泫然欲泣难掩悲切。拙尘看在眼里,不顾林层秋的反对,解开了炎靖身上的禁制。
风清冷冷地吹过,今年最后的桂花簌簌地落,有几朵坠在林层秋的衣上,衬着他灰蓝的衣袖,分外孤伶。
炎靖默默听着,待他说毕,也不说话,只静静伸手过去从他发上择下一朵落花来。拈在手上,细细看了良久,才道:“层秋,你从来没有对朕说过朝政以外的事,”他看着林层秋的眼,慢慢道:“十年来,从来没有。”
他眼底有淡淡的悲凉,正因为淡,所以令林层秋分外心悸。他所熟悉的炎靖,可以沉郁可以飞扬,却都是浓墨重彩,何曾如此淡然过淡得如他袖上桂子的芬芳,仿佛风一吹就要吹了去,然而却透过衣帛渗进骨子里。
面对这样的炎靖,林层秋不能言语。
炎靖笑得有点苦。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甚么呢只不过徒增他的烦恼,显得自己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少年罢了。
可是会不甘心啊
林层秋抬袖握住炎靖的手,冰冷的温度却依旧灼烫炎靖的心。炎靖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只闻他微微一叹,又收回手去。
炎靖紧紧反握住:“层秋,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
“那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相遇”林层秋微微一笑:“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陛下不该怨尤。何况臣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是给了陛下,希望陛下能够珍惜。”
看他笑如云烟,炎靖却无语以对,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只觉得那清瘦的骨节,仿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戳烂自己的心。久远岁月里泛黄书卷上的字浮出心底:凡大爱者,必无情。
想把眼前这个平静微笑的人抱紧,揉进骨骼血脉里。即使要失去,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血尽的痛。炎靖却只将林层秋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冷不冷,要不要进屋里去”
林层秋笑笑:“不冷。”炎靖的举动勾起他儿时的记忆,林平冉拉着他在院子里堆雪人,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揣进怀里,笑着问他冷不冷。也许只要有人陪伴有人关心,捂着手问一句冷不冷,那么纵使天寒地冻,也是不会冷的。他这么想着,却慢慢道:“朝阳初升,怎么会冷。”
一阵风起,簌簌落花。
赵葭韫慢慢走过来,意态之间有落地桂子的枯涩倦怠,令她的容颜看去有一种盛极将败的极致的美丽。支开炎靖去端药,望着林层秋衣袖上的落花,淡淡道:“我的今日就是陛下的明日,林相真地能忍心,能舍得”
林层秋望着远天,那里朝阳初升云霞绚丽。素白的容颜消褪了血色,显出一段沉静来,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淡定:“这,已经是陛下与我最好的结局。”他收回视线,看着赵葭韫,慢慢道:“我当年虽是抱着为民效力的想法才入仕为官,但编入文华殿,其实不过想览万卷书,行万里路,也许留下一两部典籍传于后世。然而一步步走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上事多身不由己。”他静默良久才道:“你为了家族而入宫,陛下为他的志向而振作,虽然身不由己,虽然会很辛苦,但终是不负此生,如此足矣。”
赵葭韫轻轻叹息:“林相不会觉得遗憾吗”
林层秋沉默良久,并不回答,只慢慢合上眼。清冷的脸色衬得眉睫异常苍秀,逼退憔悴,显出他独有的那种明晰入骨的静致。
他有遗憾,但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诉诸于口。
赵葭韫慢慢站起身来。风轻轻地吹,拂落林层秋袖上桂子,簌簌地落在她的碧色曳地裙上,干枯颜色,衬得那碧色触目惊心。让她想起帝都出慎安门直至折柳亭的十里古道,一路的芳草杨柳,如今,也都败亡了罢。突觉有异,侧过脸去,见炎瀚立在月洞门下,怔怔看着自己。
炎瀚沉默着,大步走过来,不发一言,拉着她就往外走。赵葭韫一手扳住月洞门边的雕镂,极力挣扎着道:“放手”
炎瀚猛地转过身来,一个使劲将她的手拽过来,合臂紧紧拥住,把她打横抱起来。
赵葭韫躺在炎瀚的臂弯里,仰望着他。曾经秀逸清朗的容颜,此时冷白如石,显得分外苍凉悲毅。一瞬间,让她抑制不住想去怜惜。她放弃了挣扎,平静地叹息。
炎瀚依旧沉默着,抱着赵葭韫大步离去。
林层秋静静看着天上云流霞散,朝阳破空光芒渐盛,那铺天盖地的辉煌刺痛他的眼睛,他却依旧专注地凝望,眩晕的光辉,慢慢幻化成令他刻骨铭心的容颜,笑的恼的怨的怒的,从少年到青年,十载岁月风雨同舟一步步走来,曾是那样漫长;而今回忆起来,却短暂得不容人留恋。
炎靖端了药碗走过来,轻声道:“层秋,该喝药了。”
林层秋侧过眸子,深深望炎靖一眼,并不言语,就着炎靖的药匙,慢慢喝下药去。温热的汤药熨过他冰雪心肠,让他感到身上微微发热,瘦削的脸颊上浮出浅薄的血色,仿佛凋零的红梅浸在雪水里,微微嫣红重重苍白,相互映衬成分外冰冷的颜色。
看在炎靖眼里,又是一阵翻涌的伤心。
林层秋抬袖握住炎靖的手:“陛下,向州已经守不住了,明王府很快会陷入混乱。”他望着炎靖,握紧炎靖的手,一字一字道:“臣请您马上离开这里,与王师会合。”
炎靖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朕不走,朕陪着你。”
林层秋叹息:“一旦变乱,陛下在此于事何补方才炎瀚来时谈及战况,臣揣测五日左右,王师就能拿下府郡。陛下若能快马加鞭,大约三日内就能引一队精兵来此,如此,方能保臣安然无虞。”
他说得宁定,心下却洞彻。炎瀚来时一身丧衣,又突然带走了赵葭韫,破城也许就在顷刻。依炎瀚的性情,经年怨恨,只怕求不得玉石俱焚,也必定要叫炎靖痛苦一生。他不在乎炎瀚如何待他,却没有把握炎瀚不会伤害到炎靖拙尘,他决不允许情急之下,令炎靖在炎瀚面前暴露了身份因此受到伤害。纵使欺君,他也必须将炎靖支开。
炎靖望着他的眼睛,林层秋淡然转而望向与炎靖一起过来的拙尘,正要说话,拙尘冷冷道:“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托付贫僧照顾他衣食住行。”他走过来,凝望着林层秋半晌,终慢慢道:“炎靖,二十日左右,他就要临盆,他现下已经不起最轻微的伤害。你若希望他届时能平安生产,就照他说的去做,快去快回。”
炎靖心下突地一跳,却见林层秋望他微微笑道:“陛下,臣在这里等您回来。”
炎靖轻轻拥住林层秋,吻了吻他微凉的唇:“朕不想离开,但是,朕会照你说的去做。层秋,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朕回来,答应朕。”
林层秋微笑点头:“臣答应陛下。”他面容已然憔悴不堪,但微笑起来,依旧有月下流水竹上清风的遗世风华。
炎靖看着那双清澈如水深湛如海的眼,轻轻一吻:“等朕回来。”说罢,转身离去,不曾回头一望。
眼见炎靖离开,林层秋慢慢合上眼,幽微地呻吟了一声。
拙尘将他从榻上小心抱起,快步走回屋内,将他安置在床上。一手轻轻贴着他的腹,感觉到掌下间或的颤动,问道:“发作多久了”
林层秋深深吸了口气:“前几日就觉得特别沉,昨晚痛了一阵缓了下去,方才又厉害起来。”
拙尘勃然大怒:“你要他平安也别拿自己开玩笑”
林层秋不置可否,熬过一阵,淡淡道:“他十四岁的时候,曾对我说: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我不想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死。”
拙尘微微叹息,飞快将他衣裳褪去,在他心口附近落了针:“我行针只能护住你心脉,胎儿分娩需要借助阵痛之力,你本就气力衰微,更不能行针舒缓疼痛。”从药箱里取了个白瓷瓶,喂林层秋饮下:“你心脉疲弱,若是久耗,必定胎死腹中。这是最烈的催生药,希望你能撑得过去。”随手扔了空瓷瓶,垫高了枕以舒缓林层秋因疼痛而引发的心悸。
阵痛慢慢加剧,间歇越发短了。林层秋死死抓紧身下被褥,额上滚下层层冷汗。
拙尘强持镇定,一边为他拭去冷汗,一边力道适中地为他推拿肚腹。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若林层秋撑不过去,那么最强烈的催生药也可以最快地耗尽他的体力,结束他的痛苦。
腹内一阵紧缩,绞起暴烈的疼痛,林层秋一声呻吟,猛地蜷起身子,拙尘不敢压住他的胸口,只能死死按住他的肩,正待说话,门上笃笃笃响了三声。
林层秋虽在疼痛中,意识却很清明,艰难道:“是芳儿,请她进来。”微微一顿,又道:“她年纪还小。”
拙尘会意,扯过一旁锦被好好地覆住林层秋,拥他半卧在怀里,这才扬声道:“进来罢。”
月芳走过来,见林层秋脸色煞白,散开的发半已汗湿,却仍向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多谢了。”
月芳看着,觉得那一笑虽然苍白无力却非常清澈干净,微微垂首:“芳儿只能做到这些,请林相原谅。”
“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林层秋看着她,目光温和:“对大烨对炎将军,你都做到了忠信,不必愧疚。”
月芳抬起头来,迎上他温和了然的目光,轻轻应了声:“是。”
拙尘拥着他,感觉怀里的人一直压抑地痉挛着,正打算赶那侍女出去,却听林层秋轻轻道:“我还有一事相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月芳微一沉吟,点头道:“林相请说。”
林层秋静了一静:“不要求死,”阵痛袭来,他蹙紧了眉,声音却维持着平静的温和:“炎将军去后,你还有兄长,还有儿时的梦想。”他停下来平缓疼痛,慢慢道:“逝者不可待,来者犹可追,无论何时何境,此语都足以自勉。”
月芳望着他的眼,因痛楚而分外清明的眼底有着同她兄长一般的深切关怀,偏首避开望向拙尘:“大师,需要我做什么”
拙尘摇头:“你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林层秋只有这么一点精神气力,哪里经得起这样虚耗。
月芳微一屈膝,安静地退了出去。
拙尘扶林层秋躺好:“炎靖已经平安了,你总可以放心了罢再不要胡思乱想,管东管西了。”说罢悟到林层秋也就最后这么点时间了,以后再要他想也是不可能了。虽早知这样的结果,这一瞬,哀伤却奔涌而来,眼见林层秋在被下辗转挣扎,几要落下泪来。
林层秋攥住拙尘的手,趁着间隙,缓过一口气来:“如果可以就收她作徒弟罢了她一个念想”
拙尘拢着他的手,取过一旁巾布,温和地将他的手缚在床柱上,谨慎地打了结,一边答道:“你放心,她肯学,我就教。”
林层秋不及说什么,又是一波阵痛,鼓噪着心口也是强烈收缩的疼痛,交加之下脏腑翻绞,终抑不住哼了一声。
拙尘左手横压在他胸腹之间,右手顺着胎儿坠势缓缓推揉。林层秋怀的虽是双胎,但月来认脉,胎息却只有一脉,偶尔才能感觉到另一脉胎息极其微弱的跳动。因为林层秋实在很难坚持分娩两个胎儿,拙尘暗自期望先娩出的是胎息比较稳健的那一个,存活的把握才会大一些。
如此苦苦挣扎了两个多时辰,产道开得缓慢,羊水也未破,林层秋的气力却渐渐衰微下去。拙尘屡次担忧他昏迷过去,他却又很快自行醒过来,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不灭。
拙尘并不知道,炎靖初履帝位的头几年,林层秋白昼回复公函,听取各州民情吏治奏报;在上书房陪炎靖批阅奏章回到林府后,还要看炎靖的课业,针对不足之处要写一些策论以备咨问。凤涯等老臣赞许他才智天纵,林层秋只谦逊地微笑。于他自身,深深明白不过一个勤字,一事未竟,即使睡下也会很快清醒。这个习惯烙得太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拙尘看他醒转过来,虽已打定了主意,但一见那双疲倦痛楚也不能磨灭温和宁静的眼,又有些开不得口,不忍不甘叫这样的人如此痛苦地死去。听着林层秋微弱的呻吟,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林层秋的手:“其实,有一个办法”
“林相辛苦了,但他已经不需要你的方法了。”来人的声音有着最纯粹的尊贵之气,清雅得如同月色流过的琴弦,在沉沉的死黑里冷冷泛起银色的光。
拙尘回头望去,只见炎瀚一身沉黑的丧服,带着淡淡的笑意,负手而立。
一道青砖乌瓦墙,隔开了明王府与芸芸众生,炎靖沿着墙慢慢地走。时近初冬,天边凝起厚重的云层渐渐遮蔽了阳光,将炎靖投在道上的身影拉得漫长而淡薄。
周非跟着他。他是月芳的兄长,当年因沣江泛滥而离散,他为炎瀚所救,八岁的幼妹却被勾栏苑捡了去,成了清倌月芳,直到炎瀚买下了她,将她带进了明王府,离散多年的兄妹才重聚。对这失而复得的妹妹,他向来是百依百顺。他知道炎靖的身份,也明白炎靖对向州对明王府意味着什么,但是月芳要他保护炎靖,他仍是答允了下来。
他要带炎靖走,明王府内外都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但炎靖拒绝了。炎靖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帝王的眼泪,他想炎靖一定明白了一切。所以,他陪着炎靖,沿着长长的砖墙,慢慢走着。
他们最珍惜的人都在这一墙之后,他们却都不能跨过这道墙。
炎靖手抚着冰冷的青砖,慢慢擦过,突出的嶙峋慢慢割开他的掌心。他慢慢走,一路淡漠的血痕。
爱您的人,纵使欺骗了您,也是为了爱的缘故
他知道林层秋在欺骗他,这个骗局破绽百出。但是他还是照着林层秋的期许,配合了他。林层秋欺骗了他,他也欺骗了林层秋,只因为他们彼此爱着
血,一滴一滴,皆从心而流。
很快就要告别大家的分隔线
炎瀚微笑着俯下身子,很是温柔地抬袖替林层秋拭去汗水,和声道:“林相,我一直很尊敬你。你对七弟,就好象我对葭韫,虽然多情却不得不无情,只不过,你是为七弟好,我是为自己好,所以七弟终是爱你,而葭韫终是怨我。”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握住林层秋冰冷汗湿的手:“我如何现在拿你去威胁七弟,他必定愿意放弃一切只求能再握这双手罢。”
林层秋只静静看着他,拙尘暗暗摸出一把银针。
炎瀚笑了笑:“如果一个月前甚至十日前,我都会这样做,但是如今”他微微叹息,无限落寞:“我本想带葭韫走,但下不去手。我在黄泉路上的孤寂,只能让七弟赔给我了。我要他”炎瀚的神色肃然冷飒,一字一字:“坐拥江山万里,却握不住你的手”
拙尘突然出手,悄无声息。他内力全失,但是身为医者,认穴精准。银针带着冰冷的光,直取炎瀚背部死穴,勘将触及,炎瀚微笑转身,出手如风,扼住了拙尘的咽喉,一个用力,已闻得轻微骨骼裂响。
“放开他”林层秋强撑着坐起,冷冷看着炎瀚:“黄泉路上”他微微一顿,捂住腹,面色苍清如雪映修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厉:“我奉陪。”
炎瀚微微有些错愕,看了林层秋半晌,一把将拙尘扔了出去。拙尘狠狠摔在地上,艰难地爬起,就要慢慢走过来。
林层秋却慢慢合上眼,只说了一个字:“走。”
拙尘凝望他片刻,竟微微一笑,盘膝而坐。也不说话,垂下眼去,只静静看着灰色僧衣上一点尘色,如净土佛莲,肃穆慈悲。
炎瀚笑了一声,似赞似叹:“出家人竟也如此多情”说罢也不理会他,挨着床沿坐下来,看了绣被下高耸的隆起半晌,慢慢伸过手去,轻柔地摩挲着,喃喃自语道:“葭韫很喜欢孩子的。”
浓烟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火舌吞舔着长廊的梁柱。如此骤然凶猛的火势,显是人力所为。林层秋放眼望去,黑烟之外便是滚滚的火红,拙尘打坐的身形渐渐模糊不见,夹带烟尘的呼吸令他几欲窒息,腹部异常暴烈的疼痛又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却是被炎瀚死死压着肚腹。
炎瀚的面容在火焰烟尘里飘忽不定,他的声音却清晰稳定:“我要给葭韫一个孩子,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林层秋给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凝了一点气力,勉强道:“让拙”噼里啪啦的爆裂燃烧声里,他低微的声音立时被烧得无声无息。炎瀚手上猛地使力,林层秋只觉得疼痛从下腹炸开来,将他的人生生裂开,羊水混着鲜血急迸而出,立时染透身下垫褥。饶是林层秋如此自制的人,也不禁一声惨呼。
拙尘心一紧,身形一颤,低低宣了声:“阿弥陀佛”终是没有站起。虽看不分明,却也大约知道炎瀚在做什么。这也许是最后的办法了,他没有勇气做的事,误打误撞让炎瀚来做也好。
火焰在渐起的风中张扬而舞,死与生本是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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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葭韫披发赤足,衣裳凌乱,穿过一道道门廊。明王府的下人们卷了钱财,慌忙逃跑,赵葭韫一路奔来,撞倒了不知多少人,也不知被多少人撞倒。她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到得折桂院,也没有人为她指路。她穿堂过院,跌跌撞撞,一心往火起处狂奔。
折桂院中满院的木樨树熊熊燃烧着,月芳静静立在火焰中,静静看着已几乎陷入火海的屋房。风凛冽地一阵紧过一阵,火舌吞吐,舔噬着她飞扬的裙袂。带着平静的微笑,她慢慢合上眼,余光处却掠过一道碧色的身影。她睁大了眼,望向煞然止步的赵葭韫。
赵葭韫的脸色极其苍白,她微微仰首,汗湿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额上面颊上,沉黑将仰起的颈项被衬得分外幽雅,映着熊熊火光,清冷美丽得如一尊白玉雕塑。月芳终不得不承认她实在是美得没有瑕疵的人。
那是最后的一个瞬间。赵葭韫只停驻了刹那,就和身奔入那一片火海,飞扬起的长发如瀑如纱,带着点点的火星,仿佛黑蓝夜空里的璀璨星河。
月芳慢慢闭上眼,火已经燃着了她的衣袖。她慢慢拔掉发簪,乌黑的发流淌着月色的光泽,旖旎着,风扬着,燃烧着。
王爷,下辈子
让芳儿喊你一声三哥哥罢
赵葭韫赤足扑进火海,一踩进去灼心地疼。火焰熊熊烟雾重重,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不断地喊:“三哥哥三哥哥”浓烟很快灼伤她的咽喉,呼声渐渐嘶哑,渐渐凄厉。
突然被一人揽入怀里,听那人淡淡说了一声:“傻丫头为什么要来”
赵葭韫紧紧抱住他的腰,被烟熏得流不出泪的眼突然泪水滂沱,痛哭着在炎瀚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极深极狠,松开口时,满嘴血腥,身上几乎再没有半分力气。
炎瀚抱着她,也不呼痛,只轻声叹息。
周遭是劈里啪啦的燃烧声,两人静默良久,赵葭韫突然开口:“林相呢”
炎瀚扶着她走了几步,慢慢蹲下。烟尘迷离中,赵葭韫隐约见林层秋躺在地上,拙尘陪在他身旁。离得近了,才闻得极浓重的血腥之气和低弱的呻吟。
赵葭韫慢慢挨过去,握住林层秋的手。她并不意外炎靖不在林层秋的身旁,依林层秋的性情,他宁愿生死永隔的遗憾,也决不会放任丝毫的危险发生在炎靖的身上。她只能握紧林层秋的手道:“林相,是我,葭韫。”感觉到林层秋的手微微一动,她忙道:“我答允您的,一定做到,放心。”
屋梁烈烈地燃烧着,偶尔有几声细微的脆裂之响。
赵葭韫慢慢侧过脸去,看着身旁的炎瀚:“三哥哥,我留在这里陪你,你去哪里,我都陪你。你放了林相,好不好”
炎瀚看着她,淡淡道:“葭韫,你这样来,我很欢喜。”他捧起赵葭韫的脸,轻轻吻在她额上:“下辈子,如果你还肯再叫我一声三哥哥,我决不会放开你。”
“三哥哥”
炎瀚一指点了赵葭韫的哑穴,伸手替她拢了拢发,凝望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道:“这样就够了,葭韫,让我带着你这一声三哥哥走。”他将赵葭韫强拉起来,就要带她出去。
啪地一声重重裂响,三人抬头望去。
横梁断裂,挟带着炽烈的火焰压下来,一股灼热瞬间逼了过来。惊骇之下,站着的炎瀚赵葭韫都不由退开一步,燃烧的梁柱笔直砸向林层秋。
赵葭韫突然挣开了炎瀚的手,猛地扑了过去,竟是要以身相代护住林层秋。炎瀚惊呼一声,不及多想,纵过去迎而撞向梁柱。
同时,一道人影快若闪电,挡在林层秋身前。
屋瓦碎片纷然而下,一阵轰然,尘土飞扬。
拙尘受伤最轻,最先回过神来。横梁屋瓦一塌,露出一片天光来,周围火焰还在燃烧。他一眼认出扑在林层秋身上的人,将他拖下来,轻轻摇晃了一下:“陛下”
炎靖背上被瓦砾击砸,一片鲜血淋漓,好在未伤要害,很快醒转过来,唤了一声层秋,蓦然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世上,只有一个人微凉的体温能够温暖他。他慢慢侧过脸去,见林层秋微微睁着眼,正望着他。
炎靖不能言语,只反手紧紧握住林层秋的手,慢慢坐起,挪到他身边,慢慢道:“现在都平安了,朕听你的话,你也做到了对朕的承诺。”
周遭一片宁静,没有半点兵卒的声音。但是林层秋只听得见炎靖的声音,只看得到炎靖的脸,他已经连微笑的气力都耗尽,但一双眼依旧明月流水,满满荡漾着愉悦之意,下腹剧烈的痛楚席卷而来,忍不住又闭上了眼。这种决然撕裂的疼痛,他已经受过一次,背脊几乎要断掉,下身被惨烈地生生撕开。浅薄的呼吸里,感觉到胎儿一点一点剥离他的身体,但是这一次,更强烈更不堪承受。
炎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很有力很温暖。林层秋不由想这个孩子是否会象炎靖一样
林层秋突然睁开眼,望进了炎靖的眼。炎靖的眼眸,深黑却黯淡,那样死灰的颜色让林层秋想起第一次相见,少年荫郁的眼。
十年了,到头来,还是要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寂寞孤单。
胎儿离开了他的身体,一声啼哭彰显了他独立的存在。身下的血还在缓缓地流,林层秋却再没有什么感觉。望着炎靖,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炎靖看他嘴唇龛动,凑到他唇边,凝神细听,却只能听到破碎的声音,他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道:“朕答应你,都答应你。”
拙尘已将孩子抱了过来,林层秋眼前已渐渐化成一片白茫,什么都看不分明。炎靖握着他的手慢慢去抚孩子的脸,指尖堪堪将触及的刹那,白光炽烈得一片黑暗,他的手慢慢滑开。
生命的坠落,无人可以挽留。
林层秋慢慢合眼,他听到炎靖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一声一声响在他心底。过往飞掠,他却再也看不清。梨花少年星河白莲拥抱伤害一一远去远去。最后的气息里,他呢喃着唤了一声:靖
炎靖不曾听到这一声呼唤,他只看见一滴泪沁出林层秋闭上的眼,慢慢地流下。他低头吻去,这最后的温度。
而初冬的雪,不知人间悲苦,早早地落了。
大江东逝,大雪苍茫。
炎靖扶舷而立,风雪交急,他也不让人撑伞,一身素衣半已湿透,寒风吹来凛冽入骨,他却似无知觉,神情缥缈,默默望着滔滔江水。
赵葭韫微微蹩行慢慢走过来,她发上全无点饰,只以一根乌木簪子绾起,一朵素白的花别在发上,在风里惨淡地颤着。到得炎靖身边,也不说话,只举高了伞,替炎靖挡去一江风雪。
六日前,林层秋逝后的次日,炎瀚烧伤过重又一心求死,终是在她怀里慢慢咽了气。她与周非将炎瀚月芳葬在了沣江之畔,在那里,可以听到涛声,可以看到大江明月满天星光。
幸福,只能是这一辈子的事。她和炎瀚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炎靖侧过脸来看了看她。赵葭韫的脸容已经半毁,但意态仍然平静。他淡淡看着,接过她手里的伞,挡在她头上。
这样的温和体贴令赵葭韫微微错愕,炎靖已偏过脸去,望着江水慢慢道:“三哥和朕一样,终于懂得怎么去爱,却已经迟了。”
赵葭韫听他淡淡说着,炎瀚死后一直不曾流的泪,终慢慢落了下来。
她和炎靖都用最朴素的仪式送走了唯一深爱的人,不过一抔沣江之土一副松木棺柩;却都是以心为葬。
江水滔滔,风雪漫漫,河山万里一片素白。
大烨明德八年冬,林层秋逝于向州。
大烨明德九年,上官简安克蛮谰,自此南疆无患。
大烨明德十年春始,朝廷开科,两年一试,擢拔专才。
大烨明德十二年,陈桐拜相。
大烨明德十七年,疏浚三江河道,开湖平流,纾解经年水患。
大烨明德二十四年,掠卢扶翟遣使递交国书,来朝归附。
毓珠深垂,炎靖慢慢坐下。百官拜倒,三呼万岁。
炎靖看了看九层阶下的一殿的赫赫衣冠,慢慢道:“平身”他的眼神,悠然望向大殿之外湛蓝长天,那里云起云舒朝朝暮暮。
阳光铺洒在金色琉璃瓦上,一片辉煌。帝都之外,川河奔流群山静穆,青青芳草及天涯。
end 一生一世一双人沉秋番外 父皇离世已经五个年头了,而我帝王炎让,执掌天下也已经八年多了。只是我仍旧改不掉父皇给我养成的习惯。 每到夏日,来这太掖池前看这千顷白荷。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长得极象那个人。随着年岁增长,这种相似不仅没有褪去,反而惊人地浓重起来。 我的母亲赵国公的女儿赵葭韫,她虽然不是生育我的人,但我相信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母亲。在大烨皇朝,父皇的后宫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很寂寞。在所有寂寞的女人里,只有母亲,是唯一得到过父皇正式册封的。母亲曾微笑着对我说:皇上事后为了这个,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我听宫人说起过,但是因为是他的决定,所以父皇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终其一生,虽然从来没有来过母亲的寝宫,却也未曾撤去母亲皇后的封号。 母亲微笑起来,很尊贵。她的容颜虽然半毁,却依旧有着她独特的动人美丽。从小服侍父皇的苏福公公对母亲非常敬重,多次对我说起母亲对我的恩德,是母亲用容颜半毁,右足蹩行的代价,护住了那人,使我得以降生世上。 每次我听到这里,心头便五味杂陈。因为,我的降生带给父皇的是一生的悲怆。我未曾得到那人半分爱抚,因为,他的手在伸出要抚摸我的时候,就永远垂落。父皇,坐拥天下,却也抓不住他随风而去的爱人。 那一年的冬雪,葬送了父皇的所有。我知道,从那一瞬开始,父皇终生都只能是孤家寡人。 我渐渐长大,最熟悉的人是母亲。我不知道父皇是否曾经起意要将我从母亲身边带走,他不曾这样做,我知道那不过因为,当我还未出世,那人便将我托付给了母亲。那人在世之时,父皇多次违逆他的心意;那人离世之后,父皇却再也不曾拂了他的期许。 母亲不太与我说起那人的事。关于那人的了解,我最早是从苏福公公那里得来的。苏福公公很疼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他每次看到我就禁不住流泪,后来,才渐渐好了。 父皇看到我,神色总是淡淡的。记忆里,父皇对所有的人,神色都是淡淡的。我知道我的容貌让很多人想起那个人来,母亲安绥苏福凤岳很多很多,也许但凡见过那人的,见了我,神色上都不由有些惊叹。但是父皇不会,他看我的眼神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波澜,他从来不曾试图在我身上寻找那人的身影,他肯定清晰地认识到,我只是炎让;而他爱的人,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 我问过很多人,那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我心中有着重重叠叠无数蒙胧的影子。我十二岁那年,鼓足了勇气,在父皇考校过我的学问后提出了这个问题。父皇看了我很久,轻轻揽住我的肩,说:“来,朕带你去看他。” 父皇带我去了太掖池。那时正值夏日,满池碧叶,白莲点点,娉婷清致。父皇望着那白荷出了神,我感觉得到他按在我肩头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我没有看到父皇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缥缈遥远:“他在朕心中,就是这个样子。”过了很久,他把我抱起来:“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朕也抱过你,那时,他也在。” 我在父皇难得的怀抱里望着那荷叶连风微微荡漾,那白色荷花清标静立,我心中重重影象蓦然聚合,刹那之间,骤然分明。白衣微笑,素净清明,我不由伸手去探,那影象却如云雾一般,淡淡散去。我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就落下泪来。 那是我一生最接近那个人的距离,在父皇的怀抱里。 父皇握住我的手:“抓不住的。” 那一天,父皇抱着我,在太掖池畔,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往太掖池跑,父皇没有拦我,也许,他知道,我想看的不是满池莲花,而是他。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曾经感到愧疚,但他再也没有象那日一样抱过我。有时我会想,也许他的怀抱是只能属于那个人的。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父皇带着我去了逾山。父皇落在山径上的脚步很轻,在他望向那山木丛林的目光里,流淌着独一无二的温柔和爱。因为那人曾在一个夏日清晨走过这里,于是父皇在孤独的岁月里,一个人千百次地走过这里。我跟在父皇身后,走不进他沉沉如水的怀念里。 那一日的风很温和,我们迎着熹微的晨光而立。放眼去望山下景色,一边是宫宇重重,金色的琉璃瓦暗暗的光;一边是宁静的皇城,黑檐白墙间曲折着青石小径。 父皇对我说:“朕应允过,你虽是朕唯一的子嗣,但是否继承朕的位子,你却可以有选择的权力;是否能够继承朕的位子,你也要面临很多的考验。” 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我,父皇与那人之间的约定。我常想,自己也许是历朝以来最自由的皇子,也是最需要自立的皇子。因为那个约定,我有机会去选择;也因为那个约定,我也将被选择。 但是,我早有决定。我的手指向了宫宇所在。 父皇看着我,平淡的眼神里瞧不出任何端倪,我不知道他对我的选择是欣慰还是失落,抑或根本没有什么情绪。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愈长大愈明白他早已倦怠于说话。就是议政的时候,也是言简意赅。只有与那人有关的事,才能叫父皇多说上三两句,但大多只是说与那人听,与他人毫无关系。 那一日午后,父皇差苏福送了一箱东西来。打开来,是一卷一卷的文章策论,字体清隽,显是出自一人之手。苏福陪在我身边看着,对我说这是那人的手迹,是当年父皇还是太子时,那人写给父皇的。夜里,我一个人,在灯下,细细读那些文字。想象当年,那人也是孤灯一盏,行云流水,字里行间,也呕心沥血。 那些文章,有些地方被朱砂涂得一道一道,原先字迹已不可见,大约是当年父皇看着那里发了脾气,提笔就乱涂乱抹。只是父皇事后必定又懊悔了,又小心将原先的文字细细补在边上。父皇的字,我是见惯了的,银钩铁戟大开大阖,笔力劲透纸背,一派帝王气概。誊在这些卷册上的字,却不是素常的模样,虽见得父皇的字体,却很温和很舒缓,就好象父皇望向逾山草木的眼神一样。 我一日日地长大,在我十八岁的春日里,父皇带我微服出宫。那一日,他穿了白色的衣袍,最素朴的样式,干净纯然。他向我走来时,衣袖袍角翩然起落,如那梨花飘飞。他带着我走过车马大道,拐进一条很窄的小径。那些青色条石上的裂痕见证着它的沧桑,两旁人家檐角滴水也在过去漫长的年岁里将之冲击出一个个小小的凹洼。 父皇带我进了一家很小很旧的茶馆,那里不过三两小桌,四周散乱着几把椅子。那桌子的岁月沉淀在它乌沉的桌面上,父皇坐在那里,如那布帘后透出的茶香一般,有悠远的味道。隔着那小径,与我们正对的是三口井。圈着井口的垒石与地上的青石板一般古老陈旧。有妇人在井边洗衣,三五小孩在井边玩闹。 父皇亲手为我斟茶。浅褐的茶水注入白底青花的土窑瓷杯,淡白的水气袅袅。那时,我听到井边的孩子在拍手唱着歌谣:江上明月林中秋,随水流到繁华外 父皇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茶水满过杯子,流到桌上,滴答滴答地溅碎在地上。而他眼睁睁看着那茶水,看着,看着壶已空尽,他犹自不觉,仍旧端着。我握住父皇的手,移开茶壶,轻轻说:“壶空了,我们回去罢。” 他愣愣地抬头看我,眼神空茫。然后突然抽回手,捂住脸痛哭起来。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皇的哭泣。他弓着背,整个人伛偻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痛哭失声。在那痛彻心肺的哭声里,我听见他破碎的声音在喃喃唤着:层秋层秋 那之后,父皇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父皇寝宫里苦涩的药味一日比一日浓重起来,但是,这些都不能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他靠着锦绣倚坐在床上,母亲安王炎绥赵国公大将军凤岳宰相陈桐辅宰潜文宣京兆尹李徵,他的至亲之人,肱骨大臣,都到他床前来问安。他合着眼,听着他们说话,却几乎不再开口。 后来,他长时间陷入昏迷,整个人憔悴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太医院已经让母亲安王等人做好准备。这样拖到了夏天,我去探望他时,他醒了过来,问我太掖池的荷花开了没有。 我迟疑了一下,说开了。 他说:去看看罢。 我们尽了全力将他安然带到太掖池畔。他整个人陷在躺椅里,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阳光很刺眼,照在身上灼烈的烫。苏福要司华盖的宫人过来挡着,父皇拒绝了,他说:朕很冷。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望着那些亭亭而立的莲花,眼底依旧流转着只给了那一个人的温柔与爱,嘴角含着一丝微笑,那微笑那么宁静那么悠远,令我心头起了无限的恐惧,害怕他会对着这满池荷花,一笑而去。 但是没有。自太掖池回来后,他的身体竟慢慢好转起来,到了落叶的时候,已经能够重新上朝了。炎绥私下告诉我,他开始为继位的事忙碌了。我看得出来,他内心深处也许并不属意我继承他的皇位。他也在磨练我,但是同时,他更多地将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了我的几位堂兄,甚至是凤岳的次子凤群,母亲告诉过我,那人曾在父皇面前盛赞过凤群。 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我的名字是炎让,是那人为我取的。母亲说,那是君子贵忍让的意思。我曾经怀疑,是否因为这个名字这个含义,所以父皇才会从心底里不愿意我继承大烨,因为那人的期望,应该是要我懂得退让。 到隔年秋天的时候,父皇终是将皇位传给了我。他在大殿上亲手为我加上帝王的冠冕。为我系上丝带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轻轻说了一句:“让儿,你象朕。” 这是我听过的,他对我说的,最象父子最亲昵的一句话。我不由抬头去望,但垂落的毓珠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突然想到父皇当年,是不是也在这光华珠帘后寻不见那人淡然的身形容颜。那人是否也在那九层台阶之下,望不见父皇深情的眼。 父皇禅位后,搬离了皇宫,住到了皇陵边的寺庙里。父皇当年将那人葬在皇陵,他虽不是皇族中人,父皇却将贤安德明四王中最尊贵的贤王封号给了他。所以,虽然他不是一国之母,他的陵墓却将紧紧连在父皇的陵墓旁边。 父皇每天都去他陵墓前看他,亲自打扫,与他说话,风雨无阻。我偶尔去看望,父皇对我处理政事什么的似乎没有兴趣,看我来了,只对着那人陵墓说一声:“层秋,让儿来看你了。”然后就再不理会我。 我陪着他,静静听他说着从前的事。有很多事,他说过多遍,却也不厌其烦。他说第一次相见的情景,说因为偷懒被打了板子的事,说赌气起来跑去林府踢破大门的事,说封禅那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抬头清风白云,回头素颜微笑的欢喜 落日夕晖下,我看着父皇的发一日日地白了。 这样也慢慢过去了三年,朝臣中再没有人会怀疑我的才干。天下人渐渐淡忘了父皇的那些峥嵘岁月,转而赞誉帝王炎让所带来的繁荣盛世。我迎娶了凤岳的幼女,她容貌不是绝美,却清淡宜人,性情淑和宽厚,在她的主持下,我的后宫,嫔妃虽不多,却都是知情达意的人。 我的长子,凤氏所出。他出生那一日,太掖池盛开了那一夏的第一朵白荷。我为他取名:炎和。 和儿满月的时候,我携凤氏带着他去看望父皇。父皇依旧在陵墓前自说自话。他抱着和儿,吻了吻他嫩生生的面颊。和儿在他的怀抱里,咯咯笑了。 我和凤氏都很惊异。和儿生下来,不太哭却也不太笑,性子甚是沉静,睡醒了就睁着明亮的眼看人。他的眼睛长得很象我,瞅着父皇笑着,煞是漂亮。 父皇竟也微微笑了,说道:“乖孙笑得这么好,爷爷要送你件好东西。”说着,抱着和儿转身,面向陵墓道:“层秋,你都做爷爷喽,你欢不欢喜” 那一日,父皇反常地问起了朝廷的事情,甚至问起我的后宫家事来。我和凤氏一一答了,那一日,父皇的心情似乎特别地好,笑容异常地多异常地灿烂,和儿在他怀里,乖巧异常,睡醒了就巴巴瞅着父皇,时不时就笑,他一笑,父皇就吻吻他,他就笑得更加漂亮。但是,直到午后,我们离开,父皇将和儿交还我们,他也没有说究竟要送什么给和儿做满月礼物。 我们上了御辇,渐渐离去。我掀开帘子,回头望去,见父皇冲我挥了挥手,虽然隔了很远很远,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嘴角的微笑。他的身后,庄严宏伟的陵墓无声伫立,仿佛也在看着我们。 那一日的午后异常闷热,回到皇宫后,我带着和儿去太掖池畔看荷花。巨大的华盖,为我挡去似火骄阳,那千顷波上,碧叶如伞白荷如玉。 但也就瞬息之间,狂风大起,乌云如浪奔涌,刹时遮过日头去。千柄荷伞迎风而动,翻卷起银碧波浪。我蓦地心有所觉,猛地站起,只闻和儿一声啼哭,天边一道霹雳落下来,轰然一声,瓢泼大雨倾天倾地地打下来。 风斜雨骤,我的衣袍刹时湿透。和儿在我怀里哭个不停,我宽大的衣袖拢着他,为他遮去风雨。在漫天雨雾里,我望见苏福朝我奔来,他的手上捧着白色的折子,腰间雪白的衣带在风雨里象濒死的白色蝴蝶。 我知道,父皇去了这个认知,就好象那一道霹雳,打在我心上。 苏福呈上来的折子,是父皇写给我的。朱砂色的字晕化在雨里,象一团一团的血迹,炸开在我的眼里。 炎让吾儿: 吾之一生,情之所钟,唯你的生父层秋。此生无有他念,唯愿与他偕手白头。造化弄人天定易数,他遭遇不幸,我心如死灰不欲偷生。他深知我心,约以三事,如今社稷安定朝局清明你美满喜乐,三事已毕,我终可去陪他了。 自他去后,我无一日不思念无一日不伤悔,因之疏于对你的抚育教养。幸而你的母亲葭韫,秉承层秋遗愿,将你培养长大,我心甚慰。 我知你心中对我颇有怨言,在传位一事上,我并非故意屈你大志。实因我一生情殇起于君位,帝王者,名动天下,却多终生孤苦,若要你尝我之悲苦,我心不忍。 今见我儿有子,姻缘和谐,我心宽慰。我之离世,吾儿不应悲,应以喜,我终得偿夙愿,执手所爱。 炎和此子,颇得我心。太掖殿因我情殇,封闭多年,今以此相赠。 字短情长,善自珍重。 父字 折子从我手里落下去,雨水刹时将之打得一片红污。我望向那满池凌乱,面上湿冷一片,也不知是雨是泪。 纵万千风流,也终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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