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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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岳坐下来:〃其实;我是不赞同此时出征的。从上官将军的事来看;这一次;向州做了万全的准备;我估计;不仅是西陲的蛮谰;也许北疆的掠卢;南境的扶翟与向州方面也有了约定。征讨向州之后;大烨必然陷入四面围困的境地。〃
林层秋道:〃这些;先前大哥应当也与陛下提过。我已看过大哥的上表;最后是赞同出师了。〃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说时不我待;不失战机;我是赞同的。但现在陛下伤重昏迷;秋弟之才;我并不怀疑;但是;秋弟的身体〃
林层秋点头:〃你说的不错;层秋自己也清楚;以我当下的状况;最多只能再支撑三四个月。向州之战;素来旷日持久;没有一年不能有结果。但是;眼下不战则怯;虽然艰险;也不得不迎头而上。边疆之乱;西陲有上官简安;蛮谰一族与大烨多有仇忾;借机肃清也是好的。至于掠卢扶翟;与大烨素来尚称和睦;炎瀚也不过就是金银收买;待我修书说明厉害;遣使安抚。只要大哥打几个胜仗;他见大烨军威昌盛;必不敢暗助向州。〃沉吟片刻接道:〃至于我自身;我已有安排。朝中文武;不乏才干超群之人;但要能稳住整个朝局的;却只有一个。〃
凤岳沉目思索;猛地扬眉:〃安王炎绥〃
林层秋含笑点头。
〃但是安王爷被先帝圈禁愈山十一年;皇上继位后虽然撤去圈禁恢复封号;他却心怀愤恨;立誓永生不入朝堂不问世事。〃安王炎绥;先帝幼弟;当年以十六之龄征战南北;为大烨朝肃清各地势力;立下汗马功劳;却因此招来君王之嫉;被圈禁愈山;二十一到三十二;将最好的年华消磨在愈山上。炎靖继位后;才撤去对他的圈禁;但炎绥心中怨恨难消;立誓永不下山;至今也过去八年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安王爷并非怨恨,而是寒心。大烨如今的局势,以他的热血心肠,断不会袖手旁观。”
“但是,”凤岳并不乐观:“秋弟当知安王爷当年立誓时,曾说过如若破誓,将承受怎样的后果。”
“我曾听说过,”林层秋淡淡微笑,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大哥,今日请你来,主要是为向州的战事。你呈上来的折子,我已看过,大体按照大哥的意思。在一些小节上,层秋想与大哥探讨一二。”说罢走到案前,取过山川图,挂在壁上:“先帝将向州作为炎瀚的封地,其中意味,我至尽未能明白。向州北据沣江天堑,东西南三面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向州内土壤肥沃,多为平原,桑农发达,更兼铁石蕴藏丰富,得了向州,就有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陛下登基以来,令尊曾三次出兵征讨向州,虽最终都迫得炎瀚罢兵,但朝廷其实未曾得半分好处,向州一直牢牢控制在炎瀚手里。三次战役下来,向州兵士损失不过两万,朝廷却损失七万之巨,细究起来,实在是惨胜如败。”
凤岳神色肃然:“家父多次与我说起向州战事。向州地势上得天独厚,兼之炎瀚善于兵略,要想夺下向州,实在难如登天。”
“虎大愈为患,这一次,朝廷不能再姑息。”林层秋手指清冷,轻轻点在向州位置上:“兄弟阋墙自相残杀,难免为天下人诟病。这个恶人,少不得要我来做了。这一次,明里,朝廷只拨给五万兵马,但是大哥,你实际上有十五万兵马,一旦西陲平定,上官简安三万人马也将赶回,疲军不战,但是可提供后勤支援。”
凤岳震惊:“直属朝廷的兵马不过三十万,一下子调动一半”
“不,十万由朝廷拨给,另五万大哥直接在符阳一带征集。这次孝江水灾,朝廷虽大力赈灾,但仍有很多百姓无业可操,流民四起易起祸端,朝廷收编了,也可安定民生。这些人加以操练,虽未必能真正上战场,但提供后勤绝对没有问题。我细察之前三次征战,补给的不足极大地影响耗损了战力。待平定叛乱后,这些人就近驻在向州,直接归属朝廷。这些人亲属多在向州周遍地带,也可打破向州历来自成一统的局面,对安定向州大有助益。”林层秋指尖描过向州轮廓,然后决然一弹:“大烨国运,在此一战”
凤岳也不由为此激扬,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凤岳肝脑涂地誓死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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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岳走后,林层秋勉强用了点饭菜,随后批阅了呈上来的奏折。时近寅时,方转回炎靖寝殿。听过太医院的回报,挥手退下侍侯的宫人,林层秋轻轻走到炎靖床前。挑起纱幔,橘色的烛火透过琉璃罩铺洒上床榻,将明黄被缎映得一片辉煌。炎靖的脸在这样的辉煌里显得异常的苍白暗淡。
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这张脸了。这些年炎靖的身量拔高,再不是他伸出手去可以抚过头顶的少年了;沉定如水的旒珠之后,一日日添上他看不明白的神情。君臣君臣,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一个在鎏金椅上,一个在九阶之下,这之间隔着江山万里苍生千万,林层秋心中的顾虑忧思,炎靖不曾也不愿去明白。
一直以为最早离开的会是自己啊心中叹息,为沉沉睡着的人拢好被子,就要转身离开,蓦然觉得袖子被轻轻拉住。“陛下”一霎时喜悦如潮水淹来,几乎令他眩晕。林层秋弯腰近看,轻声唤着:“陛下您醒了”
沉睡的人依旧沉睡,眼睫宁静地垂掩,不动分毫,鼻息细微悠长。但被下却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林层秋的衣袖,就象从前还是太子的岁月里,那个倔犟的少年一次又一次紧紧拉着林层秋的衣袖,彷佛那一片流云衣缎里有他最珍视最渴望的东西。
林层秋静立良久,终在炎靖身旁和衣躺下,丝被宽绰,在这寂寂雨夜里,林层秋轻轻拥住了炎靖。
风雨飘摇,从今往后,他们有的,仅只彼此。
第八章
虽知身畔的炎靖昏迷不醒,林层秋起身时仍是小心着不惊动了他。走出来问了问时辰,便让宫人准备一下,他要沐浴更衣。趁着这点空隙,将昨夜批过的折子又匆匆看过,确定是否有所失漏。
这厢早有宫人去唤了苏福来,林层秋入宫以来,炎靖担心其他人侍侯不周全,特意将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苏福拨给他。苏福赶来身边,就见林层秋一手支额撑在案上,一手按在肚腹上,脸色清白,鬓边额角已渗着一层冷汗。
苏福大惊失色,忙对一旁宫人道:“快传太医”
林层秋早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腹内一阵阵的翻绞一阵阵痉挛地疼痛,手抚在腹上,恨不得用力压进身体里去,压碎这痛。却到底记得拙尘的话,不敢怎么用力,怕真伤了胎儿,只颤抖着轻揉着腹部,只是那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一阵剧过一阵,远甚前次服下红花后的疼痛。
太医们本就是侯在偏殿的,很快赶了来,眼见这样的情况,也是心神大骇,一请脉,脸色全都刷白。林层秋虽是坐着,整个人却都软倒在苏福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长睫也为汗水迷离,望出去一片水气。
苏福又痛又惊又惧,问:“究竟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不瞒苏公公,只怕要滑胎了。”
苏福虽也知道景况很是不好,却万没有料到这样严重,心一急,嗓子立时显出阉人的尖利来:“前些日子不是说胎已着稳了你等竟敢欺君”
太医跪了一地,哪里有人敢说话。
林层秋痛得死去活来,苏福太医的话语只断续听着,心下了然,再拖延下去,这胎是决保不住了。而今不是计较太医欺君与否的时候,太医当日所言未必是虚,只是时过境迁,兄长去世,炎靖重伤给他的打击终非他所能承受,他强持精神面上镇静,但身体内里终是显出不支来。
一手死死扣在案桌边角,忍着绞痛道:“侧殿我书桌左下有药”拙尘远在京外别院,赶不及了,只希望他前些日子特意调出的药丸能有效果,否则林层秋一咬牙,心底又浮上拙尘的话来:胎儿若有意外,林相也难保周全。
已有太医飞一般去取了药来,一指高的羊脂白玉瓶,打开瓶塞来,芳香四溢。那些太医也是国手,一闻便知其中有好几味极其珍贵的药材,就是大烨皇宫也仅些许。而那些不能辨知的药材,更是稀世之宝了。瓶中药丸不过三粒,色如鲜血,那太医倒出一粒来,小心喂给了林层秋,又有宫人捧了盏温水侯着,太医送上来,林层秋微微摇头。
那药力散行甚快,觉得肚腹之间渐渐和暖起来,将那疼痛缓了下来,纠结痉挛终渐渐纾解开来,只是心口手足沉沉地凉,似乎将所有的精神力气都给了去安抚闹腾的胎儿,身上再无半点力气。想起拙尘当日警告过服用此药的后果,以命换命,果然是如此。
他歇息半晌终于安定下来,支起身子来道:“沐浴的汤水备好了么”
众人万没有料到才从生死关口上挣扎回来的人竟仍要执意前往逾山,林层秋的神色虽已舒缓,但眉尖眼角倦乏之意,谁都看得出来。苏福劝道:“林相是否歇息一日,明日去也不迟。”
林层秋微微摇头,如今景况,于朝廷于他,纵是顷刻也是万分珍贵。他本以为自己尚可撑持月余,如今看来,只怕未必。甚或下一瞬,他也不能断定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就会突然一落千丈,就此崩析。
苏福见他执意如此,也莫可奈何,只得扶着他回了侧殿,宫人早已将浴汤备好。苏福侍侯他宽衣解带,扶他入浴,便要退出去。林层秋道:“苏公公,你守着罢。”
林层秋生性谨然端肃,从前莫说入浴,就是更衣也从不要人侍侯,凡事亲历亲为。苏福想着他今日让自己服侍着宽衣,扶着入浴,如今甚至开口留他在旁,想来对自己身体已没有了半分把握,忍不住痛惜,心下暗暗祷祝皇上早日醒来,否则靠林相独力支撑,绝非长久之计。
水温适宜,温暖了冰冷的心口手足,腹部的疼痛已大体散去,只留下闷闷的胀。拙尘看过脉后,颇有疑虑,觉得这胎长得太慢。按说近四个月的身孕,从外象上来看已然很明显了,但林层秋的腹部隆鼓得甚是平缓,他骨络本是纤细,如今褪了衣袍,腹部凸出得也不见得厉害,只有摩娑之下才能感觉到一团柔软。
想起前些日子,炎靖拥着他入睡,也不敢闹他,只轻柔地圈住他的腰,有时说些起名封号之类的话,大多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温柔地抚着。他虽背对着炎靖,却也能感觉到炎靖眼底的欢喜。比起林荐孤苦产子,至死也没有等到他爱的人看他一眼来,自己在世上终究得到过一个人全心的爱恋了。
在这个世上,炎靖不会忘记林层秋,大烨不会忘记林相,如此,纵然身死,也并不惶然。突地觉得腹部一疼,并不剧烈,带着一种跃动的感觉。林层秋双手抚在腹上,片刻之后,又是一下,由内及外,温和地在动,一点点痛,一点点沉,却很柔软。太医拙尘都与他说过,大约四个月左右,就可以感觉到胎儿的活动。记得前日夜里,炎靖还跟他埋怨这个孩子太过文静,眼瞅着四个月了,小胳膊小腿也不肯动弹一下。
陛下,他在踢我了,你知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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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烨皇朝的宫殿背靠逾山,为君王安危计,逾山也是禁山,在戍防守卫上,视同皇宫的一部分。自从安王炎绥被圈禁于此,守卫更是森严,林层秋的轿子在入山口上就被拦了下来。
安王遭圈禁后,先帝下旨严禁探望,自然无人前来探视。后来圈禁解除,恢复安王身份,安王下的第一道也是至今唯一一道旨令就是:谢绝一切访客。以安王的身份,天下能抗其旨令的也就只有皇帝了,但是今上虽然一登基就解除圈禁,却从未驾临逾山看望他唯一在世的皇叔。
守卫逾山的侍卫想着昨日朝廷之变,对轿中何人已然明白:以宰相之位监国的林相林层秋。
轿帘轻启,林层秋步下轿来,依旧是雪白中衣外罩缁衣,衣袍素淡,仅在袖边衣角绣以严谨的方形连环图案。他走出轿来,抬首望向逾山顶峰。逾山虽不甚高,但夏日大雨的清晨,山腰以上皆为云雾弥绕,山峰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风过之处,飘送木叶雨后的清香。林层秋近一年未曾踏出皇宫一步,过去数年政务缠身,也罕有机会踏青赏景,如今站在这逾山脚下,一时生出无限感慨。
苏福走过来道:“林相,已可上山了。”说着,弯腰去起了帘子,等候着。
林层秋却往前迈了两步:“不用轿子了,我走上去。”
“这如何使得”苏福急道:“逾山虽然不高,可也要走上大半时辰,昨日又是大雨,这山路必定滑得紧,要不小心摔着了,奴才如何向皇上交代啊”
林层秋微微一笑:“无妨的,这点路,我自信还办得到。至于路滑,也好办,”他一指其中一位守护逾山的侍卫,笑笑:“小兄弟,你陪我走一遭,可好”
那侍卫年纪甚轻,见那传说一般的林相一指点中自己,一时木立,心里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那脸在微微晨光里看去,已是红了。
“苏公公,你们全都回去,”林层秋望向逾山,清风阵阵,他衣袍飘扬间有些太掖池千顷碧叶连波而动的清致,而他迎风而立,身形挺拔,又隐隐有渊停岳峙的气势:“安王爷是长者,纵使陛下亲临,也当停辇步行,何况是我。”说罢,越过众人拾阶而上,那侍卫紧步跟上。
苏福心里虽担忧,但也不敢不遵从林层秋的话,只得随着轿子回了皇宫。
林层秋走了数十阶,额上已微微见汗,心里却充实欢喜,就是一向素白的面颊上也显出淡淡红晕来,惹得那年轻侍卫不住偷偷拿眼去觑。有些条石坑洼不平或青苔滑脚,那侍卫扶着林层秋绕过去,林层秋身上清凉透衣而来,他不由想:从前只知道林相辅佐帝王,才华绝代,却从来不知道还生得这样好看,难怪帝王放着天下美人不要,独独钟情于他。
林层秋缓步而上,道:“小兄弟,昨夜宫里送过来的膳食,安王用得可好”
那侍卫摇头:“不太好,王爷只吃了一点就撤了。”
林层秋心上更添了几分把握,放开心怀,再不萦于国事,信步所至触目皆是丽景天成,对身旁青年道:“逾山景致已是如此,那些天下名山真不知何等模样了。”
那侍卫无甚机心,笑道:“林相若有兴致,冬日雪后再来,那时满山冰枝挂雪,才是最美呢”
林层秋一时默然,复笑言道:“凡事太过足意反是不美,兴之所至,兴尽而归,一切随缘便好。”
那侍卫听不明白,却也不敢再问再说。林层秋神色虽然宁静,那眼神望出去却深邃难解,叫人觉得,他虽在身旁,却离了很远很远,彷佛这山上的云雾,触手可及却什么也抓不到。
第九章
林层秋体力终究不支;半山之后便不得不由那侍卫扶着缓步而行。如此走了大半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那开阔之处;青青翠竹掩着小屋一栋;一人身形修长;迎着山路来处负手而立;虽粗袍布服;却也掩不去那人一身的清华高贵。
他朝林层秋望来;眼神明锐如剑。
林层秋脱开侍卫的扶持;跨前一步;也不言语;只折腰深深一揖。
那侍卫也恭身行礼:〃安王殿下。〃
炎绥面沉如水;道:〃小王恭候林相多时了。〃说罢自顾拂袖进屋。
那侍卫奉命守护逾山也有年余;炎绥待他们甚是亲厚;这还是头一遭见识到炎绥的脾性;才知关于安王狂妄自负的传言果然不假。不由有些担忧;觑眼望了过去。
林层秋似有所觉;对他微微一笑:〃小兄弟;一路辛苦你了。我与王爷有事要谈;你先下山去罢。〃
目送那侍卫离开,林层秋整了整衣袍,从容步进屋内,目不斜视,走到炎绥身前三步:“微臣冒昧拜访,特向安王殿下领罪。”说罢跪地下拜。
炎绥安坐不动:“陛下遇刺,政局动荡,一切仰仗林相斡旋,林相何罪之有”
“身为臣下,失于职责,未能化灾祸于未萌,令君主陷于险地,臣万死难辞其咎。”
炎绥面上掠过一丝残厉:“一早就赶来请罪,果然不负你林相之名”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你与陛下之间的事,我早有耳闻。为君之人,政事私情纠缠不分,必招奇祸。”
林层秋垂首默然,缓缓道:“王爷教训得是,微臣领受。”他声清如水,语气至诚。
见他态度如此谦恭,炎绥纵然怒火滔天,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声道:“起来罢,你身上还有陛下的骨肉,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眼瞅着林层秋缓缓站起,冷嗤一声:“才华,容貌,性情,你林相一样不缺,迷倒陛下不说,连大烨皇朝将来也要交到你肚里孩子的手上,想来真令我感到悲哀。”
林层秋身形站定,抬起头来,回望炎绥:“王爷宽心,若此子不肖,即使陛下袒护,微臣也决不纵容。”他眼神清明,并不为炎绥之前的言语而羞惭:“微臣才鄙德薄,但从未失信于人。”
炎绥尖锐的目光直直望进林层秋的眼里去。他性情刚烈不谙收敛之道,才会被削权软禁。这些年来,独居逾山,反思当初作为,只觉得年少轻狂,也不能全怪在兄长头上,随着先帝去世,怨恨之心消泯,兄弟之情再生。炎靖下旨撤去圈禁,心里对这个子侄大有好感,本待竭尽所能好好辅佐于他,不负这血脉亲情。那时,听说了林层秋的事,心中忧虑,连夜递了奏折,殷殷劝诫炎靖国事私情切要分清,万不可为一佞臣荒废天下。结果,炎靖遣了个公公过来,递还奏折,打开一看,朱砂大字龙飞凤舞:皇叔老迈,但请颐养天年。朝廷之事,勿须过问气得他当下立誓:炎绥永生不下逾山不问政事,如有违誓,甘受五马分尸万箭穿心之苦。
虽然过后了解了林层秋的品性,方知自己是看低了他,但发下的誓言也不便收回来,再者对于炎靖钟情于一个男子的事也难以接受,这些年来,依旧一个人在逾山过了,晃眼八年过去,本以为万事安定,却不料竟突然生出祸事来。情知种种事由,与林层秋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对他无论如何也和颜悦色不起来。但如今看他一双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也不由叹道:“林相一诺千金,我信得过你。”
林层秋微微一笑,炎绥迎着熹微晨光望去,当真是素净端丽正大光明,心下不觉有些感慨:“君子之风,宠辱不惊,本王今日终于见识到了。”
林层秋敛首:“王爷谬赞了,微臣实不敢当。”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会抬举你不成”炎绥冷讪一声:“谦逊太过,我看着都假了。”
林层秋心底不觉有些苦笑,再不言语。
炎绥接着道:“本王向来直话直说,我知道,你上山请罪不过一个幌子,要我下山襄助才是正事。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肯应我几件事,我二话不说,立马下山。”
林层秋躬身为礼:“王爷请讲。”
“我知道,陛下钟情于你,以致后位空悬至今。我要你应的第一件事是:为陛下选一位世家闺秀,性情端庄容貌出色,担起一国之母的身份来。这件事,别人都做不来,只有你林相做得。”
林层秋点头:“微臣也为此事悬心多年,王爷放心,臣定不辱所命。”
“其二:大烨皇族传贤不传长,无论你所生之子才华若何,在其十八岁前都不得立为储君。若日后陛下另有所出,你须得一视同仁,不得偏袒。”
“微臣欣然受命,即使陛下另议,臣也决不负此诺。”
炎绥望了他一眼,暗想此人心思实在玲珑,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他而在陛下。“最后一件:孩子落地后,须交由皇后抚养。”
林层秋道:“微臣谨遵王爷之命。”
炎绥不知林层秋早已病入膏肓,产子之日即是命尽之时,见他应承得这样快,反有些愕然,惴惴道:“你若真想他,偶尔见见也无妨。”
林层秋虽知一切枉然,心底却不由有些感激,唇畔噙笑:“微臣谢过王爷。”
炎绥站起身来:“既然你都没有异议,那我们这就下山罢。你一大早跑来,不就是为了赶在早朝上把我押回去”
“王爷英明。”
炎绥顿住脚步,回首道:“我可不喜欢坐轿子。”
林层秋微笑:“那微臣陪王爷步行前往昭华殿,安步当车,路上正好将各方情况奏禀王爷。”
炎绥飒然一笑:“好个安步当车走”说罢往外走去,在他身后,林层秋的手掩在袖下,轻轻扶上了微隆的腹部,感觉到掌下的生命跃动得厉害,伴随而来一阵阵酸涩的疼痛,微微蹙眉,终是咬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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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绥回朝后,林层秋也未能懈怠。虽然炎绥在山上,消息并未完全闭塞,但对于如今的朝政,终是有些陌生。林层秋夜以继日,将脉络条例清晰地整理出来,以供炎绥参考。好在炎绥在朝中向有人望,他当年麾下也很有些人物,如今在朝为官的不在少数,如辅宰潜文宣就是炎绥当年的军师,所以熟悉起来也甚快。
如此过了近月,凤岳出征战事顺利,朝中诸事安定,林层秋安下心来,与炎绥议事后往炎靖寝宫而来。见炎靖面色已然红润如常,只是依旧沉睡不醒,心下黯然。遣退了侍从,坐在炎靖床侧,将近来朝廷中事拣了紧要的一一说来。说罢,默然半晌,执起炎靖的手来,贴在自己腹部:“陛下,臣本不想把这孩子留下来。但这些日子以来,臣独自一人,想了很多。他终究是炎家的血脉,有他当走的路,臣并无权利为他决定什么。大哥去世后,臣常有命数无常的感慨,人生在世,竟是如此寂寞的事。陛下之情,令臣惶恐难安,但细细想来,亦铭心感激。臣体弱无年,不能长伴陛下,唯有此子,或可开解陛下情怀。所以纵使万般艰难,臣也会把孩子生下来,请陛下放心。臣已为陛下选定一位娴静佳丽,不日将迎其入宫,臣去之后,会将孩子托付于她,期望他长大后能才德兼备,不要辜负陛下的厚爱和臣的期许。”那腹中一团血肉竟似有所知觉,轻轻地动弹一下,看着炎靖英朗俊飒的容颜如孩子一般沉睡,林层秋心里一时悲喜交并,伸手轻柔抚过炎靖英气勃勃的眉棱,叹道:“陛下,您何时能够醒来,臣真地有些累了”
转身出来,对守在外面的苏福道:“苏公公,备车,我要回家一趟。”自从炎靖出事以来,林层秋再没有回过林府,就是林平冉的丧事也是交由林府的管家去办的。如今,略可安心,他终可抽出一点时间来回家上香。
马车在林府大门前缓缓停下,白色的灵幔尚未取下,雪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在风里轻轻摇晃。林府本不在繁华闹市,地处偏僻。林平冉常年在外,林层秋经年宿于皇宫,林府门前的青色条石因为人迹稀少,依旧青得异常干净。围墙脚下,有蓝白色的小花掩在青草下依依地开。
林层秋下得马车来,心里顿然生出哀凄之感。别家年余,再次回来,世上已是孑然此身。
林府的管家迎上前来,依旧不改从前的称呼:“二公子回来了一路安好”
林层秋看着眼前风霜更深的老人,哽咽道:“刘伯,辛苦你了。你的发又白了好些。”
刘伯眼角也湿润了,抚住林层秋的手道:“我是老朽了,公子正在盛年,却也白了头。老奴看了实在伤心啊。”
林层秋强笑道:“无妨的。人家不说,少年白头,大富大贵么况且也不是全白了,好些还是黑的。”说罢与刘伯相持着往府里走去。
虽然主人甚少在家,但刘伯依旧将林府操持得甚是整肃。林木清修,花草芳菲,就是石径小道间的青苔,也干净整洁,别有情趣。林层秋一路缓行,下人躬身行礼,彷佛从前景象。
林层秋来到大厅,素馨芬芳檀香袅袅,正面安放着林平冉的牌位。林平冉身死之后,有朝臣上表要求加封追谥,都被林层秋一一回绝,所以林平冉的牌位依旧是散骑将军林公平冉之灵位。
林层秋整肃衣容,接过刘伯递来的三柱清香,依着兄弟之礼,跪拜祭奠。站起身来,迈前几步,素手如玉,将香插入灰炉中。回首见刘伯暗自拭泪,虽自己心下苦痛,却近前劝慰道:“天地盈虚,造物乘除,何况于人。大哥与我视您如父,他若泉下有知,也必不愿你为他伤心伤身。”
刘伯点头收泪道:“依从二公子的意思,大公子的后事一切从简,朝中同僚送过来的奠仪也没有逾越的,清单在老奴那里收着,二公子是否要过目”
“不必了,刘伯你看着办就是了,”林层秋望着兄长灵位,神色清凄:“扶灵还乡的王伯夫妇可有信来”
“前日来了信,已照着家乡风俗葬在了林家祖坟。王伯说他们离乡多年,如今也不想再回来了,就在老宅住着,也好四时照顾香火。”
林层秋微微点头:“也好,你给他们去封信,让他们安心住着,也代我谢过他们对大哥的情义。”
刘伯应是,陪着林层秋走出厅外,往住处走去:“大公子的遗物,老奴收拾停当,也让王伯带回去了。只有一件物事,匣子装着,老奴没有钥匙,不知究竟是什么,留了下来,二公子是否要看看”
林层秋点点头:“好,麻烦刘伯一会送我房里来。”刘伯应声去了。林层秋到了自己房前,轻轻推开了门。从前熟悉万分的气息宁静地扑面而来。榻上挑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窗前桌案上的端砚笔架依旧是当初的摆放,书架点尘不染,虽堆满书卷,望去却是素净整洁。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推开窗去,几丛苍翠修竹,将雪白的窗纸染上青青绿意。
林层秋坐在桌前,取过当初放在案头的卷册,随意翻了一翻,只觉得从前清茗一盏,闲坐案前看春秋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刘伯已将那匣子捧来,那匣子并不大,乌木沉檀上扣有小锁,捧在手里也并不甚重,轻轻摇晃,也听不见半点声音。林层秋端详半晌,起身走到院中桂花树下,拨开根部密密草丛,那枝干近根部有一个小窟窿,林层秋探手去摸,果然觉得指尖触到一个冷硬的物事,夹在指间拿出一看,正是一把小巧钥匙。
刘伯惊叹,林层秋微微含笑,神情间带着悠远的怀念:“这个地方,只有大哥与我知道。小时候,大哥奔波在外,我一个人总觉得很孤单。大哥就写了很多小纸条,都是很有趣的笑话,用小块油纸包了,藏在这里,要我每天取一个出来看。这样一来,虽然他不在我身边,却每天都讲了笑话逗我开心,就好像一直陪着我一样。”
刘伯心知那匣子必是不欲为外人知的隐秘,见林层秋转身入内,轻轻合上房门,守在屋外。
林层秋拿那钥匙开了匣子,打开来看却是薄薄一张信笺。取来细看,林层秋脸上神色数变,待到最后,脸色已然雪白。默然静坐半晌,取过火折子来,将那信笺点燃,眼见信纸成灰,淡烟如魂,清风一阵盘旋而逝,定了定神,推门出来道:“刘伯,你去与宫里的人说我累了,就在家里歇下,明日我自会回去,让他们都回宫去罢。”
刘伯领命而去。林层秋并不回房,在院落中慢慢踱步,缁衣宽袖随风而动,在耀目骄阳下,却生出一段冷意来,不由伸手敛住衣袖,衬着沉黑,那手指愈发显得清白修冷。
刘伯过来时便见林层秋立在那苍竹之下,阳光滤过竹叶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照出一个淡淡斜影。纵然只是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一种柔韧温和的力量蕴藏在他单薄身体之下,如那翠绿修竹,虽然纤薄却是历雪犹青。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公子,他们已经回去了。”
林层秋转过身来:“帮我备车,我要去别院一趟。”
刘伯看他脸色惨淡,不由有些担忧:“公子不歇歇再走”
林层秋的脸上浮起很淡的微笑:“迟了就关城门了,我不想太麻烦。再者,我明日还要赶回早朝,还是抓紧些的好。”
刘伯知不能劝,就退下去准备了。不多时,陪送着出了府门。林层秋登上马车,望向朱红大门上的林府匾额,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流过那青石台阶墙角野花,慢慢收回,看着车前发鬓苍苍的老家人,情知此去许是永诀,目中微见泪光,轻轻拍拍刘伯的青筋盘虬的手背,道了一声:“保重。”说罢,落下帘子,隐入车厢:“走罢。”
马车缓缓离开,刘伯喊了一声:“公子也要保重啊”林层秋微微一笑,靠着车壁而坐,宽大的衣袖下滑出一枝桂花枝来,绿叶葱茏不胜生机。
落日余晖,为入月山上千杆翠竹抹上淡淡橘色,使得这清凉之地生出一些暖意来。林层秋的马车在上了一个缓坡后慢慢停了下来。
车夫小心扶着林层秋下来,只见浅紫的无名野花绕着青竹篱笆次第绽放,那篱笆围住几畦菜田,十数株梅树杂落其间,隐着一座白墙黑瓦的庄园。
当年林平冉在帝都安定后,置办了现在的林府,将林层秋从家乡接来居住。林层秋拜为太傅再至相位,也不曾另治府邸。只在这入月山上建了一座别院,虽则朴素,但环境清幽景致宜人,兄弟俩偶尔也到这边来散心。林层秋素来心善,过去风雪之夜从宫里回府,但凡遇到露宿之人,总要接到家中,奉以暖粥厚被。若是才大境困者,赠以银两以助前途;幼龄稚童,则亲送至官府,或入羽林或入学堂;垂老无力之人,无处可去,便让他们在林家住下,洗衣扫地修裁花草,也算是安身之途。这别院之中多是这样的老人,蔬果自给,少与外通。
林层秋走过去,轻轻推开柴扉。碎石铺就的小径绕过菜畦,曲折蔓延到庄园前。黄昏时分无人劳作,田野之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林层秋缓步慢行,清风拂面夕阳送晚,不觉轻声吟道:“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地响起:“阿弥陀佛,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陇亩民。”
林层秋听得声音,方见一人灰色僧衣,立在梅花树下。含笑道:“层秋凡俗愚人,谢过拙尘师父开化。”
那僧人合十还礼:“阿弥陀佛,红尘罪孽,拙尘尚且不能自渡,何况渡人。”
林层秋已走到他身前,那僧人细细察看他脸色,又伸出手去切了切林层秋的脉,半晌收回了手,眉头紧蹙:“阿弥陀佛,林相何以晚至今日方来”
林层秋神色安宁:“脱不开身。”
那僧人微微叹息:“阿弥陀佛,林相须知,贫僧虽能保你平安生产,但你如此不知自爱,到时难免要吃尽苦头。”看林层秋依旧淡定从容的神色,心里不由苦恨:“你随贫僧来。”
林层秋随他往庄园中走去。偶遇庄中之人,便报以淡淡微笑。到了一栋僻静小屋前,一老翁迎上前来,与两人见礼。林层秋含笑扶他起来,拙尘道:“阿弥陀佛,郑施主,你让厨房熬点稀粥来,新择的黄瓜用醋腌了,一个时辰后送过来。”
那老翁带着笑,嗯嗯呀呀地应了。林层秋看他远去,问道:“郑伯的哑病,大师还是没有办法”
拙尘推门进去:“阿弥陀佛,他失声多年,不急这一点时日。倒是林相的病症,实在耽搁不得。”说着一指床榻:“你躺着歇歇罢。”
林层秋早已困顿不已,也不再强持,依言倚着床头半躺半坐着。拙尘燃起一柱清香,拿起一串佛珠,坐在一旁,手中佛珠一粒粒拨过,一边问道:“阿弥陀佛,林相是如何说动毒誓在身的安王下山的”
林层秋微笑:“安王早已心动,我不过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至于毒誓,真英雄岂会畏惧于此。陷黎民于山河动荡远比违背誓言更可怕。若上苍因此降罪,则是天道不公了。”
拙尘蓦地停手,沉默片刻道:“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层秋本待说话,但闻着那袅袅清香,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不由微微合上眼。拙尘见状,放下佛珠,扶他平躺。并指如刀,轻轻压在林层秋的下腹,缓缓加重力道,林层秋神智似已昏沉,无甚知觉,只脸色又白了几分,眉宇微微蹙起。拙尘见状,收手叹息。层层宽褪了他的衣袍,取过药箱来,取出三枚银针,一一在那香上灼过,深缓地扎入林层秋胸腹之间的穴位,眼见前两针扎下毫无反应,拙尘的手也微微抖了,待到第三针扎入,林层秋微微呻吟了一声,拙尘这才面色稍霁。直起身来,方觉冷汗已湿透僧衣。长长舒了口气,拉过薄被,轻轻盖到林层秋腹下,这才在床边坐下。
他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但对林层秋的身体太没有把握。月余光景,就将身子虚耗成这样,想想将来的时日,拙尘心头蒙上厚重的荫影。生平头一遭期盼起炎靖早些醒来,也好分了压在林层秋肩头的担子去。但又想到若炎靖醒来,林层秋已然离世,炎靖必定泣血锥心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又不由有些快意,心头魔障重重,赶紧宣了一声佛号。
明月初升,那一柱清香几已燃尽,拙尘收回银针,为他拢好衣袍,那哑翁已将稀粥小菜送来,拙尘推开窗,山中晚风徐徐而来,一时余香散尽,满室起了竹叶清芳。
林层秋醒转过来,拙尘从窗前走来,扶他坐起,将软枕靠在他身后,问道:“阿弥陀佛,要不要用点粥”
林层秋只觉得月余来从未如此乏力,心头有些愧疚:“居然不知不觉睡去了,劳大师久侯了。”
“林相不必歉疚,是贫僧燃了宁魂香助你好眠。你月前险些滑胎,虽然服了贫僧的丸药保住胎儿,却有淤血积下,难以化散,是以一直腹痛不止。”
林层秋点头:“太医也是如此说的。只是若用药化散,对胎儿恐怕有凶险,所以拖延至今。”
“阿弥陀佛,林相的毅力,贫僧钦佩。只是,你虽能强忍痛楚不露声色,对你身子却是莫大耗损。你心脉本就脆弱,如此强持,只怕是雪上加霜。”拙尘将粥端来:“方才贫僧趁你沉睡之时,已为你行针化散了淤血。你若还爱惜自己,三日之内请卧床静养,少用心力。”说罢舀起一勺稀粥来,轻轻吹凉,送到林层秋唇边。
林层秋咽下,淡淡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吃饭了。”玉白一般清冷的面颊上浮出微微的红来。
拙尘的脸色突然僵硬,勺子撞在碗沿上。深深吸气,平下心魔,慢慢道:“贫僧也好久没有这样了。”
林层秋知他必是想起家人惨事,心下叹息,不再言语。一碗稀粥吃了小半,林层秋摇头,拙尘知他体弱,也不勉强他。说了些话,又扶他躺下休息。正欲燃起宁魂香来,林层秋道:“不必了,我四更就得走。”
拙尘的手顿住半晌,冷冷道:“阿弥陀佛,林相为了炎靖,当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么”
林层秋缓缓合了眼,喃喃道:“我原以为自己是为着百姓,但如今”他语音渐弱,终不复闻。
拙尘手里的香直直落下去,跌碎成数断,溅起一点点的香气来,迷离幽微,闻在他鼻端,恍如从生死轮回里飘溢出的曼陀罗的气息。步出屋外,抬头见那明月清辉,普洒人间,无有私照。
只是,屋中那清月一般的人,也如这月色一般,大爱之下无有私情么
--想我吗我是分隔线--
群山耸立如鬼,一崖突起,寸草不生。风从崖下深渊呼啸而上,如千鬼啼哭。他站在悬崖边,狂风呼卷着要将他吞噬,重重黑雾之中似有无数的手,拖拽他的脚踝,撕裂他的肌肤,扼住他的咽喉,拉扯他的头发。他一寸一寸被拖过去,俯面深渊,风更狂烈奔袭而来,夹杂着厚重的血腥与腐尸气味。他大声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的风卷着黑雾灌入他嘴里来,从他心里生生扎出冰凌来。一足凌空,群鬼上身,他渐渐放弃了挣扎,任那黑雾吞噬了自己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与那千百鬼手一般的瘦,却有淡淡的温暖从掌心透来,一时心头寒冰尽皆消融,生出无限暖意。他抬头去看,黑雾渐渐散去,影影绰绰之间,有淡淡的白色人影,缥缈如云中月光,拉住他的手却是那样坚定。
风也停驻,天地之间唯有那人的声音:“靖儿,回来回来”
靖儿,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炎靖猛地睁开眼:“层秋”却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里一惊,胡乱伸手去抓,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握紧:“陛下陛下您醒了”
想转头去看,却觉得脖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动弹不了,耳边听得一阵闹腾,然后太医院的几张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线里,听到他们说:“陛下,您昏迷了很久。现在,慢慢说慢慢说,您何处不适”
炎靖神智慢慢清醒过来,目光逡巡,却不见他唯一想见的人,嘴唇开合道:“层秋”
苏福握着他的手,看懂了他的唇形,问道:“陛下是要找林相吗”
炎靖重重眨了眨眼。
苏福道:“林相今日回了林府,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把林相接回来。”正要起身站起,有人大踏步走到床前,声音宏亮:“陛下真醒了吗”说话间目光已经与炎靖对上,炎绥朗笑:“好好醒了就好”
炎靖皱起眉头,冷冷看着这个皇叔。他对炎绥没有特别的印象,当年只不过是在林层秋的恳求下撤去父皇对他的圈禁,此人却上了一道那样的折子来,把层秋骂作误国佞臣惑主妖人,气得自己想砍了他脑袋。只是不想让层秋知道此事,终没有要了他的命,只叫他颐养天年不要插手朝政。此人脾性果然不好,居然就发誓不下山不问事。层秋费尽思量也不能明白,自己却是暗自拍手称快如今怎地下山了还在此刻出现在寝宫里
炎绥毫不在意炎靖冰冷的目光,笑容不断:“陛下,本王可是林相亲自请下山的,林相特意安排我住在这寝宫的侧殿,为此,林相还搬到太掖殿去了。您确定,不等林相回来,您就要赶我走了吗”
那厢炎靖已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杀人似地盯住炎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炎绥闻言更是大笑,然后敛袖恭身:“小臣粗鄙,冒犯圣颜。臣告退。”也不待炎靖发话,一拂衣袖,洋洒洒地退出内殿。不一会,苏福也退了出来,炎绥侯在外间冲他一笑:“苏公公赶紧去罢,眼下也只有那一位能让陛下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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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漏滴滴,月至中天,风过梅树影更明。拙尘守在屋外,浑不觉夜露侵衣。林层秋“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的感慨他何尝没有过,但他亦深知这世上能够得偿夙愿终是寥寥。
一别十二年,林层秋不再是立在杨柳枝下衣袂随风的适意少年;而他更是久历沧桑,换上了僧衣。只是有些东西却是不死的,当年的林层秋目若春泉,一望之下,周身暖意;而今日的林层秋眸如秋水,微微寒凛却依旧澄澈明净,依旧在深处流转着一种明德大爱。而他,纵使落了三千烦恼丝,依然纠葛于旧事徘徊不去。
突地一阵马蹄声踏碎入月山的寂静,隐隐闻得车轮轱辘,随即篱外一阵喧嚣,灯火大盛。拙尘不及多想,闪入屋内,却见林层秋已强自撑着半身坐起。一望即知他起得太猛引发了腹痛,抢到床头一把扶住。
林层秋被猛地惊醒,兼之下腹阵阵抽痛,脸色雪青,咬牙道:“大师快走,是宫里的人。”他痛楚之下,耳力却甚是分明,已隐隐闻得宫车四角垂落的丝绦系着的琉璃相撞之音。拙尘看他样子很是不妥,但此刻也实在莫可奈何,从后门隐入一片黑暗之中。
林层秋缓缓坐起,片刻后,听得有人轻轻扣门:“林相,奴才苏福。”
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手足发软几乎要仰面倒下。转瞬想到炎靖若是真个出事,依苏福的性子,早就哭哭啼啼;若果然出事若是出事那自己更是倒不得定了定神:“进来。”
“陛下醒了,林相,陛下醒了”苏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一表喜悦之情。
身上刹时回暖,心口闷痛伴着欢喜潮涌而来。月余种种闪过眼前,大喜之后竟复生起一股悲怆来,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几乎令他支持不住。捂住心口深深吸气,忍过一阵锥心剧痛,挣扎道:“苏公公,扶我起来,我马上回宫。”
苏福求之不得的就是这一句话,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床前,轻轻撑着他起来,猛地觉得手下一片湿冷,惊了一惊,细看林层秋,面上已是一层冷汗,一时痛骇欲绝:“林相”
咬牙熬着心口腹部的疼痛,林层秋道:“马上走”不能不走,炎靖当他在林府,若见他迟迟不归,必要生疑,以他的性情,纵然沉睡方醒,也很有可能亲自赶到这里来,万一,万一遇到拙尘无论如何,自己决不能叫这两个人相见
知苏福必然迟疑,林层秋反手抓紧了苏福扶着他的手:“回去太医”
苏福果然醒过神来,不错,这里荒山野岭的,无医无药,如何救治不若快马回宫,太医会诊,未必有碍。再无迟疑,扬声唤来宫中侍卫,小心抱起林层秋,快步出了庄园,上了马车,在入月山众人的担忧中隐入夜色里去。
待众人渐渐散去,烛火渐熄,柴门竹篱后转出一道人影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阿弥陀佛,林相,一路平安。”
月华浅去,天幕微微见白,日出之处隐约一抹金红。
林层秋靠着苏福半卧半坐,苏福伸手环住他的身体,避免颠簸。虽知如此一来难免加剧腹痛,但先前太医院已多次告诫过他,林层秋心脉脆弱,随着胎儿成长,危险也与日俱增。眼见林层秋的嘴唇指尖泛出暗紫来,知是心疾发作的征兆,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平卧。感觉着怀里人一阵阵压抑的颤抖,心里止不住地发凉,惶恐惊惧更甚炎靖遇刺之时。
他自幼净身入宫,先后服侍过炎靖林层秋,对两人性情了解颇深。炎靖遇险,只要有林层秋在,则必然能够化险为夷,最为重要的是,林层秋清明慈悲,决不会迁怒于人。炎靖则不然,若林层秋有什么不幸
他本是胆小卑微的人,想到这些忍不住落下泪来。林层秋眉睫微颤,睁开眼来,虽看不见苏福的脸,却听得低低啜泣之声,勉力道:“苏公公,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难过。”
苏福只当他是安慰之言,心底更是又怕又痛,道:“林相,马上就入城了,您再撑着点”
林层秋也无力再说,微微合眼养神,自知待见了炎靖,必然还要花一番精神安抚他。想到这里,心底生出一些遗憾,只觉得十二载的岁月,枉负了帝王之师的名号,却终没能教导出一位真正成熟的帝王来。左手掩心,右手抚在腹上,此次腹痛不若以往,只闷闷沉郁在下腹,微微有些坠感,胎儿也不似从前绞痛时那样闹腾,很是安静,只偶尔动弹一下,并无异常。不由暗笑,人说三折肱为良医,未尝没有一点道理。
马车突地刹住,苏福身子一晃,赶忙稳住。林层秋猛地一震,心口一阵翻绞,恶痛之下险些将夜里吃下的一点清粥全呕出来。
苏福还不及问话,已听到车外一阵山呼:“陛下万岁”林层秋精神一震,抬眼望去。
车帘被猛力甩起,炎靖立在那里,身后绚烂晨光铺洒而来,将他整个人映得赫赫煌煌。林层秋月余不见他如此风采,晨风轻送,扑面而来俱是炎靖的气息,最霸道也最温柔,强烈得灼痛他的心,却在那烈烈痛楚中忍不住微笑起来:“陛下。”
炎靖跃上车来,推开苏福将林层秋搂进怀里,入手只觉得骨瘦肌凉,再看他形容惨淡,鬓发之间银丝密密丛丛遮掩不去,惊痛至极,唤了一声层秋就再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拥住了怀里的人,抵下头去,埋进林层秋的肩窝,似乎唯有如此,感觉着他颈上微缓的脉动,任他温和清雅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才能不感到害怕。
林层秋百感交集,也不说话,伸出手去轻轻覆住炎靖拥着自己的手背上,觉得肩窝处一些湿热,才知炎靖竟是哭了。前尘往事如潮涌来,再想到将来的别离,肩上炎靖灼热的泪似乎流进了他的心里去,却是冰冷冰冷的。激动过后,身体上的痛苦席卷而来,再也压抑不住,五指收紧,死死抓住了炎靖的手。
炎靖终于回过神来,朝车外喊道:“太医”一边调整了姿态,让林层秋靠着自己能更舒适一些。
炎靖大病初愈,长时间等不到林层秋回宫,担忧出了什么意外,坚持要亲自去接,炎绥知道劝不住,就让几名太医也跟了来,方便照应。炎靖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层秋去了京外别院,便又快马加鞭,往城门赶来,恰在半路与林层秋相遇。一路之上,炎靖已经从太医那里得知了林层秋的身体状况,痛心之下只恨自己未能早些醒来,令他一个人如此劳心劳力。
太医请过脉后,神色不忧反喜:“陛下,微臣先前说过,林相险些滑胎以来,腹内淤血一直聚塞不去,使得林相腹痛不止,长远来看,生产之时也易造成血崩,凶险无比。如今,不知什么原因,林相腹中的淤血竟然自行化散,此刻的腹痛并无大碍。反是林相的心脉太过虚弱,夜来受了惊惶所以疼痛难消,回宫后服过汤药休息数日,当可缓停。”
炎靖听得如是说,微微放下心来,对苏福太医道:“你们先快马回去,小心把汤药备下。”众人退下,马车缓缓开动,炎靖轻轻抱着林层秋,一手在他腹上轻柔抚挲着。
心痛一阵紧一阵缓,终于渐渐消停下来。林层秋夜里连番折腾,委实困顿不已,如今炎靖醒来,肩上担子一时轻了,心头无甚牵挂,倚在炎靖怀里,炎靖温热的手轻柔摩挲着他闷痛的腹部,身上的热度透衣而来,令他觉得温暖安心,几欲睡去,却强自撑着道:“陛下,千万不要耽误早朝。您安然苏醒,必然能够鼓舞军心,对凤岳拿下向州有莫大助益;您带病上朝,就能让天下子民知道他们的君王是一位勤政克己的好皇帝,得民心得天下,陛下千万要记得。”
炎靖听得一阵心酸,暗想两人相识以来,林层秋耗费无数心血教导自己为君之道,自己却到今日都不能让他放心,如今已落得病骨支离却仍要费心为自己周全,那眼不由又要红了。虽大病初醒强撑着来接他,已然疲惫不堪,一颗心又全系在他身上,根本无心上朝,闻言却道:“好,朕决不耽误,你放心,好好睡一会罢。”
林层秋这才放下心来,合睫睡去。
炎靖贪看着他沉静睡颜,心里悲喜无限,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鬓。怀里的人不似以往僵了身子,反放松着任自己完全依进炎靖的怀抱。炎靖内心一时情潮彭湃,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车轮碾过御街大道,晨风清凉,从车帘缝隙中吹来。炎靖慢慢从思虑中醒来,鼻端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道。视线逡巡,惊见那血从林层秋身下蔓延而来,已浸透缁衣,将榻上铺着的明黄锦缎染成暗红血色。而怀里的人,容颜素白长睫垂掩,竟是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炎靖愣愣地看着那血染透锦缎边饰的流苏,一滴一滴沉沉坠落跌碎,溅上他的袍角。炎靖唇齿颤抖,终在几要窒息的一刹嘶喊出来:“层秋”
那一声嘶喊划破帝都的清晨,惊起千百鸦雀,扑次次地飞过皇城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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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午后,太掖池的荷花已开到盛极,熏风吹过湘妃细竹帘子,便是清凉凉的白莲芳香。
炎靖坐在榻边,轻轻握住林层秋的手,略略的温凉让他感到宁静安心。他不敢回想十日前的那一幕,层秋倚在他的怀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御辇直抵寝宫前,他抱着层秋,冲进寝殿,而林层秋的血,一路滴落青石台阶。
太医忙忙碌碌施治,他只紧紧握住那冰冷冰冷的手,他相信层秋可以感觉到,就好像他在沉睡中能感觉到层秋的呼唤一样。直到太医回禀说那是化散的淤血,腹中的胎儿很好,心疾疼痛也平缓下来,之所以陷入沉睡,只是因为近来太过疲累,并请他出去以免打扰林相休息时,他才抱着从林层秋身上换下来的血衣,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斑斑血迹,放声大哭。
那一日的早朝,百官钦赞着他们的帝王的庄肃威仪,却不知那毓珠后红肿的眼,九龙团绣的衣袖下一手的血。
炎靖俯身吻了吻林层秋淡白微凉的唇,道:“层秋,朕什么都不怕,江山丢了朕也可以打回来。朕唯一怕的,就是再也看不到你。层秋,朕已经为你回来,就决不准你离开。”
苏福走来,轻声禀奏:“陛下,太医院方荐了一位名医上来,正在重恩阁侯着。”
炎靖微微点头。他苏醒以后,询及林层秋月来状况,深感宫中太医虽俱是国手,但对林层秋的病情却无多大助益。因此颁下皇榜,延揽天下名医,即便只是提供线索,也是重重有赏。十日以来,虽有数百人揭榜而来,却尚未有一位能通过太医院的院试。
如今能有一位过关,炎靖不由有些欢喜,道:“好,朕去看看。你在这里守着,层秋若是醒转,马上来报。”说罢出了太掖殿,直往重恩阁而去。
重恩阁与水阁一般,跨池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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