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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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偷渡青春的河流 作者:莼人
第一章
浙东下雪的机会不多。些许是下雪机会不多,人们才喜欢雪,才喜欢玩雪。
八十年代初某个冬天的一天,雪从天尚未敞亮开始下起,到早上人们起来,发现地面早已有一层厚度相当的积雪了。这里是群山间,四周的山少不了披银妆,又素裹。
雪还在继续。雪花大瓣又密集,它们从容中隐藏着几分兴奋,仿对降临这片土地持有切心,又有热心。
荒地村便是这群山中的一个村子。村子里的晒谷场,原本是平坦的。然平坦的晒谷场早已看不到一块干净的雪地,人们欢天喜地地玩着雪滚雪球,堆雪人,孩子们更是成了乐天派;一时里,人们也忘记了什么叫寒冷。
无数被滚得又大又不见得浑圆的雪团,凌乱又混乱,偶尔也显着脏的色斑;晒谷场好长时间没被受用,难免会有一些尘土和垃圾的洒落,淤积。
塑成的雪和尚,身体和脸倒是不显脏色,但大部分村人都是堆雪人的生手,手下的作品也因此谈不上有多少可爱。让人瞧着,倒有几分滑稽,甚至木呆样。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有关系的,人们要的就是这样一份乐。人们照样兴趣十足地为雪人悉心地打理,装扮。那些雪人有嘴,嘴是歪了,正了,都无所谓;有眼睛,眼睛大小也可以没有一定的尺寸,只要能显出一两分神气便可;有鼻子,鼻子普遍被搞得很长木棍或者竹棒,直接捅进雪人的脑袋
也有不爱赶热闹场头,或者怕冷的人,下雪天喜欢窝在家里。他们搬了一些耐烧的硬质柴禾,寻来一口破旧的脸盆或者废弃不用的铁锅,趁此机会烤火。烤火取暖,烤火也找乐趣。往火堆里捂几块番薯,就跟平时在灶眼里煨番薯一样。冬藏过的番薯往往失去了很多水分,煨熟了,吃起来更香甜,也更爽口。薯香漫散开去,传送到隔壁的人家,村子的墙弄。
节俭的人家还会不让那些柴禾空烧去,在火堆上方吊一只茶壶,趁机烧开几壶水。或者拿来几块砖,搭出一个简陋的土灶眼,搁上一口锅,边烤火边烤一些青菜萝卜。现在年糕没有做起来,要是有了年糕,往锅里放上几条年糕,吃起来也不失有味道。
乡村生活单调,但是乡人们往往也有很多自己土制的耍乐法子。
这样的天气,出门上畈做农活的很少见。即使有,大凡也是趁积雪厚起来之前,赶紧赶做去自由地割一篮子青菜大白菜,或者拔一把菠菜芹菜。家里养有猪的人家,如果没有预备好足够的饲料,也会挑着大土箕出门去拔萝卜。萝卜既是时令蔬菜,又是尚好的家禽家畜青饲料。
再是个别人需要赶去村外的牛厩喂牛。大雪天不可能把牛赶到地里或者山上去放养,只能给点稻草用来填充它们的肚子。适当也拿开水泡一桶花饼子喂它们,给它们舔点营养。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具和耕牛都按承包小组分属开去了。农具由专人保管,牛是各家轮换着放养。平素里,牛还是关在集体的牛厩。假如遇到眼下这样的坏天气,也有人及早将牛赶回家。但这样的人家往往有大院子,院子前后有空余的屋子。
住在荒地村东墙弄的十九岁后生,绰号叫斑鸠毛的之扬,便是一早冒雪从自由地拔了一担萝卜回来。之扬将萝卜挑进院子,然后又进入院前的小屋。小屋里面砌了几排兔笼,他们家养的是长毛兔。这会二妹之琴正用铡刀铡着干薯藤。干薯藤是晚秋天时节晒干了收藏起来的,专门应付眼下缺乏青饲料的季节。等会还要将萝卜刨成丝,和着干薯藤末子,再添加一些米糠,混合着喂兔子。
之琴今年十五岁,做起活来有模像样。她摆着一副大人的姿态,铡着干薯藤,见了哥哥,用大人的口气吩咐道:“哥,你该去喂牛了。”
之扬有三个妹妹。除了之琴,还有大妹之瑛和还有三妹之若。之瑛一早和母亲一起去了镇上。昨天听说镇上来了收购兔毛的新昌人,新昌人收购兔毛的价钱一般比镇上供销社收购点要高不少,于是母女俩一早就送兔毛过去了;之若眼下正在镇上中学读初中。之若现在是一家人的希望,希望便是跳出“农门”,这是眼下农村人很普遍的愿望。
斑鸠毛见之琴铡得有些吃力,于是问她:“要不要我帮你来铡”
“不用。”摇摇头回答说。
尽管之琴已经铡得额头冒起了汗珠,但她还是不要哥哥来帮忙。她一手紧握铡刀柄,一手抓着干薯藤,用力了,看起来动作倒也利索又干脆。二妹之琴不仅有一股韧性,而且她的乖巧和好脾气,更让家里的每一个人佩服到内心。之瑛偶然还要与自己,与之若,为一些或大或小的琐碎事拌嘴,甚至动手动脚,惟独之琴,从来不见她起什么坏情绪。做事眼明手快,又往往想得周到。有些事情连母亲都会忽略,或者作不好,但她能想到,而且做好。
之扬又重复问她:“真的不用帮你”
之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不用。快了。”
见之琴坚持不用帮忙,之扬便出了小屋。之扬朝村南的牛厩走去。
出了村南去牛厩,需要经过一座小桥。现在小桥桥面已经积满雪,上面还没有一个脚印。雪花在桥面堆得平崭,看起来愈见得毛茸茸的一片,恰似平铺了一层厚的绒毛。没有脚印,意味着暂时还没有人去过牛厩。人们去牛厩,多半需要经过这座小板桥。
走过板桥,再过去一段路,过了山嘴一眼就能望见叠在牛厩的草垛。积雪覆盖下的草垛活像一个个大的雪和尚。它们是自然状态下形成的雪和尚,没有人替它们装扮,打理。它们是些木呆的傻和尚。
走近草垛地,偶尔能看到一群或者零散几只麻雀,在草丛间飞来飞去。听到人的脚步声,它们立马又飞往别处,躲去了。麻雀胆小是出了名的,但它们也有喜欢疯狂的一面。便像现在,即使是大雪也阻止不了它们出来觅食,还“唧唧喳喳”地闹,没完没了。
一群去了,冷不丁又一群到来。
即使麻雀们不主动飞走,人一般也不会去打扰它们。麻雀不讨人喜欢,还曾经让人生过厌烦,它们爱偷吃田里的谷子和庄稼。但现在人们对麻雀的态度似乎有了改变,认识到它们嘴馋的一面,也认识到它们能顺便吃去许多有害的虫子,有利的一面。但人们也不会因为对它们看法改变了,去喜欢它们,它们实在是太常见,太平凡的鸟类了。
之扬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它们。但它们看到之扬还是躲去了。麻雀们飞到别处,冲着之扬“唧唧喳喳”起来。对它们来说,之扬的闯入,坏了它们在草丛里觅食玩乐的兴致。现在,他是它们暂时的敌人,所以需要诅咒他。
草垛地集中了住在附近的一些人家,还有虽住得远又是属于这个牛厩归有的那个生产小队的人家,各自的草垛。
草垛有大有小,这也能看出一个家庭的人口多与少。人口多,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口粮,会拥有更多的口粮田。田多了,收拾起来的稻草自然多,叠起来的草垛自然也大。之扬一家六口人,也是是“大户”人家了,所以他家草垛也不小。
大草垛往往承重大,压得很紧,拔起来需要花点力气才行。对之扬来说,这个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他一把紧抓,能将整束稻草拔出来。当然,拔草也不能一味放大了力气去拔,须得有窍门。还有,拔稻草需要匀着位置拔。使蛮劲,不匀着位置拔,弄不好都会让草垛轻则出现倾斜,重则倒掉。
之扬把拔出来的稻草放在地上。麻雀们知道新拔的稻草上面会有少量谷子的粘着,于是胆大的几只飞到近处,眼珠子和脖子根骨碌碌地连轴转,准备伺机行动。等斑鸠毛抱起稻草转身刚离开,便一哄而上,在残留的稻草梗上啄起来。麻雀们也使用爪子,和家里的鸡一样。
又有动响,是人的脚步声,于是麻雀们再次慌忙逃离。
第二章
来人一路小跑着跑进草垛地。
来人是一位身穿件大红底子浮着黑白相间碎花棉袄的女人。女人跑进草垛地换成平步走。两眼也不四处看,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然后拿手掸掸发顶的雪花。她身上也有雪,但没顾到,或许是她故意不去掸。
女人是村里广禄阊门的媳妇,泥水匠富才的老婆,叫梅子。梅子一头短发,因为拿手掸过发顶上的雪,看起来头发有点乱。这是一位脸蛋是椭圆,眼睛和鼻子以及嘴巴都长得不错,且又特别和谐地搭配在一起的清秀女子。这样的女子,即使头发再凌乱,也不会给人有邋里邋遢的感觉。
梅子的棉袄有点肥,她刚才跑动着,身体失去了平时的那种轻盈。而且双臂挥动不自如,又有点显得企鹅走快步那种笨态。
麻雀们见了梅子,重又丢下一连串的“唧唧喳喳”逃走了。它们还是拿自己的“土话”骂人,根本不会因为你是美貌女子而留情面。
梅子走到草垛前,也伸手拔草。她面对的是一个小草垛。梅子家眼下只有三口人。她,她丈夫富才,还有富才的母亲宋初花。富才的父亲老早就死了。她和富才结婚已经三年,但至今尚未有孩子。
那边之扬已经将稻草撒到厩里,转身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正使劲拔草的梅子。
草垛子虽小,压得不怎么结实,但梅子是女人,手劲和脚劲也不大。再说她也不是个经常做力气活的女人。老公富才是镇上工程队的泥水匠,他的工钱够一家开销。即使是生产队那会,梅子也不出门赚工分。分田到户后,自己不种口粮田不行了,但梅子家里也往往是雇人来料理农事。育秧,种田,收割稻子;耕田耙田,那些原本就属于男人的事,不在话下。然而梅子也不做拔秧,插秧,那些本来属于女人做的活。偶尔去晒谷场和婆婆一起晒谷子,但力气活还是有人来帮着做。比如抬挑谷箩。富才养着梅子,让梅子成了习惯。
村里人说,梅子要是有个孩子,也算是幸福安逸过日子的女人了。然即使不提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孩子的女人,除了让人瞧着不对劲,自己的内心也往往是空落落,过日子没滋没味的。
缺乏力气,也不讲究方法,梅子一抓只能抓到一小撮,抽出来后又没剩几根了。但她嘴里还发着“嗯嗯”声,让人听着感觉来,她似乎是使了很大的劲。
之扬看到女人的背影,起初还没认出是梅子。他们两家一个住村子的东北头,一个住东南,相隔有点距离。平时梅子又不轻易出门,梅子嫁到荒地村的广禄阊门虽有三个年头了,之扬虽见过她几次,但并没有说过话,或者有什么交往。所以只能说是一般的面熟。
尽管只是一般的面熟,但看到梅子那个拔草的样子,又“嗯嗯”着空使劲,之扬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上去帮她一把。
之扬朝梅子走去,同时又故意拿脚弄出点声音来,他怕人家吓着。
梅子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过来,脸上还是略有些带惊吓。不过她很快让那份惊吓从脸上消失了。
梅子没松去抓着稻草的手,扭头看着之扬,还朝之扬友好地笑笑。
“我来替你拔。”斑鸠毛说。
听到之扬说,梅子这才松了手,同时问道:“你也是来喂牛的”
尽管那是废话,人家冒雪来牛厩,还能特意来玩不过那是平素里招呼人的话。之扬“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之扬起手拔草,梅子自己闪身到一旁。她看着他拔草。之扬拔梅子家的草垛,用不着太费力。尽管之扬没什么费力,但草垛还是出现了些许的晃动。
梅子说:“自己拔着就是担心草垛会倒下来,你看它一碰就晃。”
之扬知道梅子是在替自己打圆场。她不会说是自己没有力气,更不会说自己拔草不懂方法。之扬说:“草垛不会倒,是你以前没来拔过”
说话的时候,之扬看了梅子一眼。梅子的脸是红的。梅子的脸原本就被雪花扑得起红晕,听之扬这么一说,脸更红了。她抿嘴笑了笑。
之扬抬头往往天空,大瓣雪花还是肆无忌惮地飘落下来。也看看梅子。看梅子身上和头顶,雪花盖了一层,于是说:“你回去吧。我会帮你把牛喂好。”
梅子说:“那怎么好意思。”
之扬说:“没什么。如果明天家里还是没人,你也不用来,我会帮你喂的。不就是撒些草”
梅子没有照之扬说的做,自己弯腰下去,抱起斑鸠毛拔下来的稻草,朝牛厩走去。
又拔了几下,之扬也抱起大把的稻草往圈子里走。
之扬进去,梅子刚返身出来,之扬的视线被稻草挡着,所以两人差点撞在一起。梅子连忙让开。之扬往前几步,把稻草撒进牛厩。梅子在他身后问道:
“够不够”
“应该差不多了。”
和之扬说着话,梅子一面打量着他。他们不是很熟悉,但之扬的举动,让她在心里对他添了几分好感。要说梅子对之扬不熟悉,其实也是相对的,他们彼此没有交往过,是一种不熟悉。但作为村里比较出俏的后生,梅子对之扬还是有印象。当然,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大凡是因为有好感,之扬又帮她拔了草,梅子看到之扬身上有草末子,想抬手替他拍打。只是想想,但最终梅子还是没抬手起来。
之扬站在原地跺跺脚,又晃了晃身体,那些草末子大部分就滑脱下来了。之扬回头看梅子,见她头上还横竖披着几根稻草,便笑了笑。
“你笑什么”梅子问。
之扬还是自顾笑着,没说话。
“喂,你到底笑什么”
之扬还是没直接回答梅子,自己为什么要笑。有意还是无意,只有之扬自己心中有数,接着,之扬说了一句玩笑话。
“头上一根草,跌落黄狗咬。”
梅子这下明白了。她伸手在自己头上胡乱地抹了一把,几根草末子立马掉落下来。梅子朝着之扬说:“你这人看起来挺老实,没想到也会捉弄人。”
之扬“嗨嗨”地笑。像是傻笑,又像是逗笑,笑起来倒很快乐。
“你叫之扬,是不是”梅子边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边问之扬。
之扬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梅子说:“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的绰号。”
梅子说着,也笑起来。
要说自己的绰号叫什么,全村很少有人不知道。不过这深居简出的梅子居然也知道自己的绰号,这倒有点新鲜了。之扬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绰号”
“就这样,知道了呗。”梅子说着,又是一笑。但她不告诉他,自己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和绰号的。
梅子笑起来,眼睛是弯的,之扬这会才注意到。
“我叫梅子”梅子放下梳理头发的手,又拉拉自己的衣襟。
之扬知道她叫梅子,但是没有正面回答她,自己知道。心里却想着,和她的名字合起来,便是杨梅子。这样一想,心里又在发笑。不过这次之扬没让自己的笑直露到脸上来。
之扬问:“我该叫你什么”
之扬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叫梅子是嫂子还是婶子。
荒地村不大也不小。然而一个村子里,同样阎姓的人家,辈份往往不容易分。若是本家的叔伯或者堂房之间,走得勤,也有大人教导,些许能分得清楚;远了,便不怎么走动,大人也不会提起,相互间更是模糊。也有年纪和辈份倒挂,更让人琢磨不透,又无法料定。年纪大的,反背要叫年纪小的,为叔,甚至叔公。
梅子从地上捧起一把雪来玩,先是捏个紧,然后跟搓汤团一样搓着。她似乎也不清楚两家的辈份应该怎么对接,又不对辈份之类的话题感兴趣,随口回答着之扬说:“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呗。不过,最起码我也可以做你的姐姐。”
之扬听梅子这么说来,倒有些不以为然了,又说:“说不定你还得叫我哪。”
“叫你”梅子神情变得稀奇起来。当然,她不是不知道也有这种可能存在,就是觉得反着年龄称呼,疙瘩,心里也不情愿。
“对啊。光头佬比我大好几岁,还不是得叫我叔。”之扬说着,也蹲下身去挖了一把雪。
“光头佬是谁”
“你们家后面的正祥。”
“不知道。”梅子摇摇头,又说:“你们好像每个人都有绰号”
“差不多吧。”之扬说。
说话中间之扬也在注意梅子。她的脸,她的说话的口气,手上的动作。梅子说话柔声柔气,似乎相互又聊得来,于是心有了与她继续说话的愿望。他想了想又说:“要不给你也起一个”
“给我”梅子起初觉着意外,随后又改口说:“好啊。也让我看看你肚子有多少货色。不过要起得好听,不然的话”梅子扬扬手中的雪团,意思是,要是你之扬乱起绰号,当心挨它。
之扬思量着,像是果真要给梅子起绰号。梅子似乎也感觉到眼前这位后生憨厚相又好说话来,她的两只手因玩着雪团而泛红,目光是期待的那种。之扬思忖一会,想不出什么名堂。他看一眼梅子。梅子手心里的雪团开始融化,滴水从她的手指缝流落。再看她也望着自己,眼神里夹着笑,像是存心要和自己玩玩的样子。
“梅林草鸡。”
梅子个头不算太小,但要让之扬为她起绰号,还真的不好起,能让之扬想到,和“梅”字有联系的,最通俗的还是“梅林草鸡”。“梅林草鸡”在这一带通常被喻指为身材矮小又精瘦的女子。之扬便是胡乱着脱口而出。
没等梅子有什么反应,之扬便将手中的雪撒向天空。有时候,人的行为并非由自己来控制。兴奋了,会变得神经质实际上,当时脑子是一片空白。雪花重新落下来,撒在梅子头上。
梅子先是一怔。她不是被之扬的雪花撒得懵了,而是奇怪于之扬,怎么就叫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绰号来。读书的时候,同学们就叫梅子为“梅林草鸡”。梅子起了兴奋,她拿手中的雪团朝之扬飞去。雪团擦过之扬的耳根,飞进牛厩。
一场玩雪的游戏就这样开始了,两人很快让自己变成了贪玩的小孩。
梅子挖起雪朝之扬扔去的时候,之扬已经将很大一捧雪朝梅子撒来。梅子没有躲过,雪花全撒在她的头上,身上。惹得梅子“咯咯”地笑起来。
雪花落着,梅子一时也没了方向感,加上内心某些因素作怪着,更是一片模糊。雪花散去,梅子才醒悟过来,她寻找目标,但之扬早已藏进哪个草垛,消失了。不甘心放弃,也不想轻易放弃的梅子,贴着草垛猫了身子搜寻过去。绕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之扬。梅子倒过来找。
等梅子倒着寻去,之扬突然出现在另外两个草垛之间。之扬扔了一个雪团过来,刚巧落在梅子的背上。雪团在梅子厚实的棉袄上迸开,梅子内心的喜悦也随即散发。但当梅子反应过来回头望去时,之扬又隐匿到草垛里了。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又是老鼠跟踪猫的玩法,两人一时忘记了各自的身份。
最后,两人冷不防撞在一起了。在一个被拔去了一半稻草的那个草垛,两人重重摔倒在垛下。之扬的一只手好像还拉了一把草垛上的草,有点手抓救命稻草的样子,希望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完全倒下去,但结果是连人带草垛都倒了下来。
梅子和之扬同时被埋在稻草下面了。
这是一个夏收时节收拾起来的草垛。稻草经过风吹雨打又日晒,大部分已经变质。霉味让梅子感觉呼吸困难,她拼命挣扎着。然而两只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怎么努力也扒不开稻草。
之扬也呼吸到了稻草难闻的霉味,他也挣扎。不过他最先想到还是梅子。
终于有一只手让他感应到梅子的存在了,自己的左手正好压在梅子身上。梅子的棉袄表面有点湿,之扬感觉来是有点凉。之扬没有丝毫的害怕,又很快完全反应过来。到底身上压着的只是稻草,他使劲一挥左手,上面的稻草立马被推翻开来。再动动身子,又躬背往上用力,背上的稻草也滚到了一边。
之扬一起身,连忙扒去梅子身上的稻草。发霉的稻草被她们一折腾,草末子纷纷扬起来,又和雪花混杂在一起,落下来。之扬一把抓住梅子的手,将她拉起。
霉味难闻得让人窒息,梅子屏着呼吸。之扬把她拉起,她吐了一口长气出来。站着,成了稻草人,嘴里也含了几片草末子,她使劲地“呸呸”好了几口。
“吓死我了。”梅子说。
之扬替梅子把头上的草末子掸下,笑着说:“感觉是不是跟天塌了一样”
“你还笑”梅子白了之扬一眼,不过不是生气。她又看了之扬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你都成稻草人了。”梅子说。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一阵好笑。意外的草垛倒掉,引来一场特殊的娱乐。又是大雪纷飞近乎旷野地,一对虽有年龄差距,但又都年轻的男女。没有故意,到底还是相互对了好几眼。
如果是新稻草的草末子,清理起来也不难。变质的草末子都成了碎片,粘在身上,一时还难以掸掉。梅子的头发更是乱得一团糟。
之扬大概是看了梅子那个样子实在是觉得太滑稽,又好笑,他酣畅地笑了一通,然后说:“回家洗洗吧。”
梅子瞪了他一眼说:“这个样子还能回家”
“哪怎么办”之扬这时才想起来,人家是女人,这样蓬头垢面怎么回家,于是也开始有些担心起来。
“问你啊,怎么办”梅子说。
梅子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着给之扬听。她想吓吓他。而内心里,自己早已有了主意。
之扬还是竭力为她拍着背上的碎稻草。
“你自己掸掸,回家吧。”梅子不想再为难之扬。
之扬看着梅子,这会有点怵了。不知所措,他心虚虚地问梅子:“哪,哪你怎么办”
梅子说:“怕什么,看你脸都变色了”
之扬说:“不是怕,是替你担心。”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让你担心什么去吧。”梅子说着,也替之扬拍了一下身上的碎稻草。接着,又叮嘱之扬:“别和人家说去,知道吗”
之扬很听话地点点头,说:“知道。”说完,离开了牛厩。
天上飘的,依旧是大瓣的雪花。之扬走过小板桥,看到来时自己的脚印和后来的梅子的脚印,已经变得模糊了。
也有几个脚印是重叠在一起,只是之扬没有注意到。
一路上,之扬思量着那女人的话。
一时,之扬也忘了自己身上还粘着草末子。刚进墙弄,就遇到阿明和阿寿。两人一见之扬那副样子,笑话他。
“是不是去哪里打草机功了”
之扬先给阿明一拳,又给阿寿一脚。接着,拿两只手去松松头发。还有一些草末子和着雪花下来。
阿明和阿寿都是之扬的哥们。两人刚才去之扬家找他,大概是听之琴说之扬去牛厩喂牛了,于是找了过来。
“有什么好事”之扬问他俩。
阿明说:“上过云山赶野猪,去不”
“赶野猪”
“阿吉牛皮一早上过云山打野猪去了。摊缸爿要我们一起去赶野猪。”阿寿饶有兴致地说着。
之扬说:“凑什么热闹。这年头还有什么野猪。我看山上连只野兔也找不到。”
“昨天潺塬人打了一只角麂去。也说看到过野猪”
“算了吧”之扬显然没有上山去的兴趣。
三人冒雪说了一会话,最后都没上山去。
第三章
大瓣的雪花一直飘到近午时。积雪能轻易盖过大人的脚脖子。村道上的雪,局部被人踩得稀烂。适当的清扫也有,被清扫的雪堆在两边的墙根,也有干脆在空地里堆成小山。各家门口的道路显然要比共用村道打扫得干净,有的还拿水冲洗过,露出鹅卵石路面,或者泥地来,黑得铮亮,格外显眼。
午后不多时,头顶上的荫云开始浮动,偶尔也露出一小块浅蓝色来。这些迹象表明,天要转晴。到傍晚,大风起了,气温随着大风的到来急剧下降。到了夜晚,温度还会往下跌去。这样的夜晚差不多会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了。
接下来便是连续的三个晴好天,向阳处的积雪融化了去。那些凌空的高山头,平地上的荫处,积雪还得留些日子。这时候迎面扑来的风总是一阵暖和,一阵荫冷。风来自山口,带来了向阳处的热度,也会捎带着背荫处的寒意。
第四天也是个晴好的日子,气温才有上升。光景恢复到下雪前的那个样子。这天,住在村南广禄阊门的宋初花一早便出门离开村子。宋初花出门离开村子,往往衣着整洁又整齐,她往过云山的方向去。这道通往过云山,也可以在不到过云山的石柱岙岔口拐去西南向的宋家岙。宋家岙便是宋初花的娘家。荒地相去大概七八里地。一半是沿遮坑走,一半过田间,而且基本上都是平路。
宋初花嫁到荒地村也有二十多年,她不怎么出门。即便是出门,也大多是去宋家岙。这两年,人们发现宋初花出村去,到了石柱岙也经常不拐往宋家岙走,而是直接上了过云山。过云山以山脊为界,有一半属于荒地村,另一半属于西乡潺塬镇。
过云山从前也叫化气山,自古顶上常有云雾团飘。即使不下雨,遇到天色稍微有点荫沉,山顶也不难见到云雾。过云山上面除了主峰过云顶,还有翠拥峰,雨施峰,以及青莲峰。过云顶在北向,其它三个山峰分别在其对面的三个方位。四峰合围,山顶还形成了一块平衍地。青莲庵在这块平衍地靠近青莲峰一侧。
宋初花上过云山,便是要去青莲峰的青莲庵。宋初花不仅自小懂得念诵“阿弥陀佛”,而且也老早结缘于青莲庵。
和以往一样,宋初花从过云山东南坡上山,沿山脚走过五里的平缓地,能见到一座凉亭。那凉亭是早先留下来的,青砖黑瓦,横梁和椽子都是上好的杉木。凉亭是那种骑马式的过路凉亭,南北向是过道门户,门顶呈半圆。东西两侧有扇形的窗口,未镶窗棂。两边还有木条凳子,可供行人歇脚。上过云山,真正登山,也只能从出了凉亭算起。因为出了凉亭才有坡度,道面也由平缓的鹅卵石道变成了石阶。
一旦上了凉亭外的石阶,一路大多数便是陡峭弯绕的山道。先是过竹林间,然后越过山涧上的小石拱桥,两边开始多半为柴山。过云山山腰以上的山体多为裸露的石头。黑色,或者褐色。那里一般很少能看到参天大树,更不见茂密的林子。一路上,只有背荫处还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积雪。大凡是因为下过雪,又融化去,就跟刚下了一场大雨一样,这会也能听到潺潺的涧水声响起。
半山腰,有一小块平地。这里曾经也建有一座凉亭。现在凉亭已经倒掉,上面满地瓦砾和腐烂的木头。瓦砾上一年的杂草也已枯萎,显得一片狼藉。一块小木牌子,上面写着“青莲庵”字样,下面一个箭头朝向上山的路口。这里还有一条小道通往别的山头,生怕有人走错道,山上人特意安了这么一块牌子。
宋初花今年过了五十,她不是那种从小被裹了小脚的女人,走起平路来腰板直挺,上台阶也不见她吃力。她又是个不急不躁的缓性子,一步一步迈着,累了,便停下来歇息,望望前面的路,也回头看看走过的道。冬天的山廊尽管还有很多绿意,但到底还是显着憔悴相。不过山上的景色和宋初花无关,她又不是专门上山来看风景的。
春天的时候宋初花带着儿媳妇梅子来过,梅子倒是特别喜欢山上的风景。只是梅子不怎么会爬山,来了一次就被吓退了,说下次不想再来。
宋初花在平地没逗留多少工夫,继续上山,很快就到了青莲峰顶下。
青莲庵前后左右一共五幢房子,掩蔽在杂树丛里。站在山脊看,青莲庵又是处于一个低位。要说那些杂树其实也不高大,只是它们站得高,看起来就像是屋宇被它们包围了的样子。
宋初花早先上青莲庵,是替富才和梅子求子,也是替自己求孙子,但现在,她纯粹是为了佛事而来。
第四章
宋初花出门时,梅子已经醒来。天冷,富才又不在家,时常睡到半夜,梅子就会被冻醒。有时候睡了一个整夜,上身是热了,下面还是冰着一样。被子也不能说少盖。再多盖了,又觉得太沉。
梅子知道婆婆一定又是去了青莲庵。
习惯上,宋初花会在头天吃晚饭后,将日历揭去一张。如果第二天是初一或者月半,就念叨一番。那念叨完全是说给她自己听。初一月半是烧香拜佛的日子。而每每听到宋初花念叨,梅子也明白,第二天一早婆婆一定会上青莲庵。今年春上青莲庵来了一位尼姑,法号水云。宋初花拜比自己要小十几岁的水云为师父,成了一名俗家弟子。这两年,婆婆从拜观音求孙子,转到着迷念经拜佛,去青莲庵也成了常事。每逢初一月半,无论晴雨落雪刮大风,都不能阻止她。
成了俗家弟子之后,婆婆除了每天早上吃素,平时逢菩萨生日出道等日子是餐餐必吃素。
梅子读过高中,对吃素念佛之事没有多少兴趣,那次随婆婆一起去青莲庵,多半也是从婆婆的兴。婆媳之间表面上不错,但是梅子明白,自己和婆婆有很多不同之处。然既然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作为小辈的梅子,还是要尽量有小辈的样子。往大里讲,婆婆到底待自己还是不错的地方多点。
除了性格上的差异,梅子觉得自己和婆婆的隔膜主要根源于自己没孩子。当然,为了没生孩子婆婆对自己持一种不祥的目光,那是当初的事了。前年去了城里做过检查之后,原因找到了,是富才不会生。打此之后,婆婆的眼光又换了个样。让梅子感觉到,婆婆不管拿什么眼神来看自己,都是很无聊又很头痛的一件事。
梅子没有做错,遭遇这样的眼神,内心自然会有委屈。然而梅子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惟独能做的,只有梅子自己把持一份小心。那天和之扬在草垛地玩雪,粘了一身稻草末子,梅子躲在牛地后的小屋子,上上下下替自己清理了半天,回到家洗头的时候还是洗下好多草末子来。梅子进门时,和婆婆打过正面,婆婆也没特别来看自己,但梅子看到草末子掉下来,心里总归有起不安。
如果富才是种田的,每天与他一起进门出门,可能会好些。富才是泥水匠,偏偏又随人家工程队去了城里,平时隔三差五才回来一趟,有时候忙起来,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偶尔也有整个月一趟都不回来。
那次洗头洗出草末子来,梅子第二天便没有再去喂牛。梅子没有去,婆婆自己去了。平时其实也是婆婆自己在放牛。那次下雪,梅子说自己想去看看雪,顺便把牛喂了,婆婆没说不好,梅子才去的。
梅子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还是无形中自己被婆婆给箍住了。反正她不快又惧于婆婆的眼神。有时候梅子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或者婆婆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有时候梅子也发现,婆婆根本没有在意自己,那种莫明其妙的眼神只是婆婆的目光无意中和自己的目光撞在一起了,自己想多了关系。
醒来,梅子没有立即起床,窝在没有多少温度的被窝,心里忽然想起之扬来。
关于之扬,梅子以前是无意中听远房侄女夜开花阿欣说来,记忆着。而且这个斑鸠毛的绰号又太特别。
小时候之扬喜欢上大樟树掏斑鸠窝。上了树,下面的孩子问他:“有没有斑鸠”之扬回答说:“斑鸠没。”
在荒地,没和毛的发音是一样。后来“斑鸠没”就变成了“斑鸠毛”。
梅子还知道,之扬和阿欣的弟弟阿明是同岁,他们还是铁干哥们。之扬的父亲是打炮眼的汉子,外号开达大炮。他母亲是普通的农家妇女,在家搞家庭副业,养长毛兔。梅子还知道之扬有三个妹妹。
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
想起之扬,梅子内心不免有些兴奋,冷被窝慢慢地转和起来。
这两天梅子也在时不时地回味那次和之扬玩雪的情景,最让她起心的细节是之扬把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后来他又把自己扶起来,还替自己拍掸身上的草末子。
嫁到荒地村之后,梅子便是第一次和后生如此快活地取闹。做姑娘的时候,娘家村里的后生,在田头偶尔也会找自己身上的快乐。然后,梅子感觉着,两者之间似乎有很多的差别,田头的玩乐往往是带着哄笑和戏谑,从来没有在心底里产生过特别的感觉。那天躲在牛地后的小屋清理身上的草末子,浑身也有过一阵火辣辣地发烫。这过程,带着神秘的幸福。
窗帘是拉上的,但窗帘的一个角因为夹子坏了掉下来,让外面天光漏了进来。有一小片蓝天,那种纯色的蓝。还能看到远处的对山一角,近处的村口香樟树一个枝桠。对山朦胧,因为早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香樟树枝桠却是清晰的,那树叶透着碧色。香樟树不落叶,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带着生机。
春浓的季节,香樟树会开花,梅子喜欢香樟树的芳香,更喜欢香樟树开出的白色小花。花季里,一阵风过,细小的花瓣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村外沿着遮坑溪有一排风水树,那些树都是香樟树,它们不仅构成一道绿色的屏障,还支撑出一条绿色的林yd。除了村外,梅子家隔壁的三角道地也有一棵大樟树。如果爬上自家的阁楼,打开窗口就可以看到香樟树的一枝杈横在前檐的屋顶。
当初梅子嫁到荒地村时,还抱怨过荒地偏僻,待她熟悉了荒地村之后,心里就喜欢上了。荒地不仅有青山绿水,还有其它更多的好处。
当然,梅子每每想到自己没有生育,这些好处有意无意会被打去折扣。不过再想想,没有生育又不是自己的事。更与村子无关,与这里的山水无关。
一群飞鸟从香樟树那边飞过。它们的飞翔的影子,它们的叫声,从某种角度看来,意味着春天即将来临。尽管前几天刚下过大雪,但过不了几天,便是立春了。立春在年前,樱桃吃上前。说明明春会来得更早些。
还是想着之扬,梅子心里的不安成了羞臊,血继续往上涌,冷被窝倒出现了些许的温度。
翻了一个身,梅子又接着睡。
梅子是太阳升出山顶半竿子高时起的床。起来之后要做的事,除了洗漱,便是将阊门的里里外外清扫一遍。这是习惯。也不是谁指派给她的任务,是梅子进了这个阊门后,确切点说,是她过了“三日头”之后,从做新媳妇的第四天开始养成的习惯。除非她回娘家或者出远门了。
富才家是独户阊门,老式的那种。有专门的阊门头屋,阊门头屋顶上还镶了几款花砖,有祥云和菊花的图案,也有仙鹤与梅树的图案。门墙是青石打底,青砖砌起来。大门是沉重的杂木板料,涂了黑漆。一对铁环不粗,吊扣上嵌着的不是狮头,却也有两片厚实的铁皮,敲击起来照样叮当作响。
阊门里头有四间正屋加一个厅堂,两边还有各两间小厢房。大阊门靠左边,左厢房的屋檐下便是出入大阊门的过道,整个阊门的规模虽不能和东邻的大六房阊门相比,但乍看也算是个不错的阊门。
阊门被荒地村人叫广禄阊门,因为富才的爷爷就叫广禄和尚头。
解放之前,这广禄阊门也算是有钱人家。广禄和尚头曾经在固湖买有铺子,后来生意败了,又举家回到了村子。那时广禄阊门造好已多年。
广禄阊门前,隔道是一个园子。面积不小,东边和北边是低矮的乱石墙。周边种些零星的棕榈树和茶树,还有一些木槿树。茶树和棕榈树都是过去留下来的。木槿花是后来扦插上去,也不多。这园子解放前属于大六房所有。是一个专门的菜园子。现在园子被包括梅子家在内的七户人家共同拥有,属于自由地。
因为有这个园子的存在,广禄阊门和大六房阊门看起来要俏亮许多。两个阊门都是朝南,不管春夏秋冬,四季都能迎来如意的好阳光。
梅子在扫地那会,听隔壁大六房阊门的庙脚跟娘子说,晒谷场来了一个小商贩,卖衣服。梅子没有必要添置新衣裳,更不会去小商贩那里买。她到想出去看看。
看看的想法中也藏有能不能再次遇到之扬的意思。这样的想法让梅子感到羞愧,也心跳,但梅子还是出去了。
离开阊门,向西走,过隔壁的三角道地,再走过几条墙弄,便是机耕道。晒谷场在机耕道的东边。机耕道的西边是村前的溪流,荒地人叫它遮坑。
晒谷场上人们隔三差五地过。靠近村子的一边,又是村里的代销店。代销店门口更是满站。摊子布在离代销店不远的那个位置。摊子前围观的,购物的,玩耍的,又挤了一帮子人。
刚到晒谷场,梅子就遇上了远房大侄女夜开花。夜开花从另一条墙弄出来,一见梅子就亲热地招呼起来,又跑了过来。
夜开花见了梅子还有一个勾肩搭背的习惯,这也算是一种亲近的表现吧。
两人全没要买点什么的意思,于是无目的地一会站着,一会儿动作几步。说着,笑着,光景很投机,也有趣。碰着有人买了自己中意的衣裳走到她们面前,她们就看看人家卖的货色咋样,又好好坏坏评判几句。
与夜开花邻居的阿文箍桶匠老婆翠花,迈着八字步喜喜乐乐从过来。翠花是四个女儿的母亲,她怀前抱了一打大红大绿的衣裳。那女人是港湾对岸的象山人。象山人性格普遍豪爽,说话也往往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同样喜欢直爽的人,凑在一起倒能实打实地交往。多心眼的人,便会说她缺心眼。夜开花不算类似性格的人,但偏偏和翠花也说得来。看到翠花买了那么多衣裳,主动凑上去罩个眼鲜。
“这是老大的,这是老二的,这是老三的。你看老四这一件好不好”
翠花一件一件点给夜开花和梅子看。夜开花和梅子一件一件接过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名堂。小孩子的衣服不需要讲究料子和款式,只要看着颜色合眼,就行。
夜开花会说:“这件不好,老三皮肤那么黑,你给买大红的,穿了映不起。那件给老大,颜色太老陈”
翠花说:“正因为她皮肤黑,所以一直没穿过红衣裳,今年子早早说好过年时要买红衣裳穿。”
梅子不把好坏说出来,但心里在想,翠花的眼光没她隔壁家的庙脚跟娘子好。
再看,梅子倒看出一个破绽来,老大的那件衣裳腋下有个洞,不是破了,而是衣裳加工时出现了漏针。如果是单衣,回家自己拿了针线缝上几针也省事。是棉袄,中间有棉絮,里头有夹里,这样便不好缝。
翠花一看,自责起自己走眼没看清楚,于是急急返身回走,与小贩计较去了。
那边有几个男孩在晒谷场玩打勿散陀螺,他们都是些尚未上学读书的孩子。一根竹棒一端系了被撕成细条的棕榈树叶子,扬起来,落下去,拍打出很响的“啪啪”声。打勿散转得飞快。有的孩子还能将打勿散从下晒场打往上晒场,保准不倒。
也有几个女孩子一旁看男孩们玩打勿散。其中有之瑛和之琴。之瑛也是将手搭在妹妹之琴肩头。夜开花和梅子晃荡着走,看到孩子们玩打勿散,也有过去看看的意思。看到之瑛和之琴,夜开花便朝她们喊了起来。
“阿瑛,阿琴”
之瑛和之琴听到喊声,回身过来看。一见是夜开花,两人同时小跑着过来。
“姐。”之瑛来到夜开花面前,亲昵地叫着。之琴也随着喊过。姐妹看了看梅子,笑笑。或许她们认识梅子,或许不认识。
“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梅子不认识之瑛和之琴,她被这姐妹俩的美丽给吸引住了,两只眼睛忙碌着在之瑛和之琴之间来回扫视。梅子又伸出手拉过年纪稍小的之琴,无形中给出了一份亲热。
“东墙弄,三朵姐妹花。特别是她们的妹妹之若,长得更是没话说了。阿瑛,阿琴,你们说是不是”
夜开花说着,自己也拉过之瑛的手。夜开花说话的口气里满含了一份得意。得意在于哪里,谁也不知道。夜开花自己也不一定能够说得清楚。或者是一种内在的固有的存在吧,因为她们之间曾经相邻而居,而且关系还是非同一般。
姐妹俩被夜开花夸赞得不好意思起来。之瑛忙说:“嗯,是若若最好看”
在家里,大家叫之若为若若。听起来格外亲情亲切。
梅子确实不知道三朵姐妹花是东墙弄哪家孩子。然而她从老大之瑛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了。之瑛和之扬之间似乎有相似的地方。眼神笑起来眼神更像。
“东墙弄”
梅子不能确定她们便是之扬的妹妹,于是起疑问来。
“是啊。东墙弄,阿达叔家的女儿。她们还有一个长得跟唐国强一样帅气的哥哥,之扬。”夜开花把“之扬”两个字拖得特别长。
原来真是之扬的妹妹。梅子心里立马有了触动。
梅子知道之扬有三个妹妹,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说,见是见过,只是不知道她们便是之扬的妹妹。
梅子扶着之琴的肩头,让她一下子不想松手了。原因当然是双份的。既是小姑娘的美貌,又因为她是之扬的妹妹。
电影小花放映过之后,女人们把老帅哥王心刚放到一边了,继而将唐国强奉为心中的偶像。一经夜开花提醒,梅子的眼前立马浮现出电影演员唐国强那张英俊的脸庞来。不说不注意,一说还真有点像。特别是之扬的那副眉毛和眼睛,以及看人的眼神。
村里也有一段时间没放电影了。梅子最喜欢看的一场电影不是小花,而是庐山恋。梅子觉得自己长得更像庐山恋中的周筠。
庐山恋是在固湖镇电影院看的,当时她就有这个感觉。当然,更吸引她的还是电影的情节。耿桦是电影里男主人公,这样一个憨厚又多情的男子,也是做姑娘时的梅子所希望遇到的。
梅子最终没有遇到耿桦那样的男子,后来还是经人介绍,嫁给了富才。家里人都说富才是个不错的男人。说富才不错,也果真不错。
然而富才的不育,抵消了富才全部的好。时间一长,梅子又觉着富才性格过于内向,对自己来说起初是沉闷,后来是压抑。再后来,是说不出的滋味。富才似乎在她心里没了感觉。
富才是老实人,只知道干活赚钱。她和富才结合过程,自始自终没有产生过什么浪漫的情节。相识到结婚,只是拉过几次手,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梅子虽然没有读过太多的爱情小说,但这些年有些电影还是让人体会到了爱情。渐渐地,梅子有了自己的爱情观。这些原本不会太去想的问题,现在渐渐成了梅子内心的一种遗憾。
几多原因纠缠在一起,梅子感觉自己其实是一个除了吃饭穿衣富裕外,其它一切都荒芜空虚的人了。
梅子在遇到之扬之前,之所以会去注意人家后生,大概也出于这个原因了。但之前,梅子没有往心里去安放一个人,她顶多自我抱怨,顶多以命运不济,上天对自己不公来解释,同时以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
然而,现在她像是突然遭遇一个新的希望,那希望的眼时不时朝自己的内心放光。之瑛和之琴姐妹俩走了之后,夜开花还与梅子说了之扬家里的一些情况。梅子乐意听夜开花说。
夜开花最终还是将话题岔开了,这让梅子感觉没意思了。
第五章
那天之扬一早又去田垄拔了一担萝卜,回来后听妹妹们说,村里晒谷场有人在摆摊。之瑛和之琴意思要去看看,于是之扬主动接过她们手中的活。昨天是轮换放养承包组里的牛最后一天,从今天开始,之瑛和之琴相对可以轻松一些了。姐妹俩手拉着手快乐地出了家门。
姐妹俩把干薯藤铡好了一半,萝卜也刨好了一半。之扬正做着妹妹们没有做完的事,母亲玉环回来了。
玉环去供销社扯了布,原本还想去农贸市场看看“下路人”有没有拢船。下路人山里人对海边捕鱼人的称呼。他们若是船拢了,总会挑着一些海鲜来赶市。玉环想顺便带些海鲜回来。刚从供销社商店出来,玉环遇到了娘家的兄弟。
兄弟玉笙是固湖镇边上杨家桥村的兽医。玉笙每天不是串家走户给鸡猪牛羊看病,便是在街上溜达,与各路人等也有一些交道。这会他是要来一个进镇服装厂做工的名额。名额也专门为大外甥女之瑛要来。他正在街上转悠,看能不能遇到荒地村的熟人,想托人捎信给妹妹玉环。遇着玉环,玉笙便将服装厂招工的事体和玉环说了。招工没有其它条件,生手也可以,就是得交五百元押金。押金半年后便可归还。
玉环一听有这样好事,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五百块就五百块。”
玉环一高兴,干脆不去农贸市场,径直回家了。
一进家门,玉环见女儿们不在,便问儿子。之扬告诉母亲,之瑛和之琴去晒谷场看热闹去了。
玉环没急着去找之瑛,而是从厨房到房间来回跑。好几次。玉环是在找钱,大头的钱在家是三百七十块,玉环很清楚,但这不够数,于是她翻箱倒柜又拉抽屉,遍地开花般地找零散的钱。
和兄弟说时口气很大,但她知道家里是没有这么多钱。找遍了所有可以找到钱的地方,加起来还是差一百来块。玉环也知道兄弟有钱,不过她不想开口,因为兄嫂不是个爽快的人。她不想给兄弟添麻烦。
“之扬,你爸上次去的时候说几号回来”玉环又回到院前的小屋问儿子。
之扬说:“爸没说几号回来。怎么了”
玉环把服装厂招工的事和儿子说了,然后又让之扬去海边石塘一趟,问问他父亲是不是能早点领些工钱。之扬一听也高兴不已。他把活留给母亲,自己连忙奔出院子,去海边找他父亲了。
玉环忘记跟之扬说要多少钱,于是赶紧赶出去把之扬喊应,叮咛道:“之扬,向你爸要两百块来。”
固湖镇工厂不多,服装厂还是前年开办起来。如今大妹能有这样的机会,别说让之扬跑上三十几里路,就是五十几里,七十几里,他也愿意。
父亲在桐水镇靠近港湾边上一个石塘打石头。石塘七十年代建造海塘时用过。桐水镇投入了几千万个人工,上百万资金,还是未能将海塘围成。如今,海塘堤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长蛇,一半浸没在水中,一半浮着。那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历史沧桑。不过对附近的渔农民来说,幸亏海塘堤没有筑起来,要不他们会失去生活的依靠。很多渔农民便是靠在港湾里打鱼落小海过日子。
之扬的父亲开达,从之扬六岁那年开始打石头。
从荒地去桐水镇海边的石塘,可以沿着遮坑边上的机耕路走,也可以翻越缸爿山与提花山之间的木吉岭走。木吉岭是一条古道,过去是固湖镇和桐水镇来往的必经之路。去桐水镇路程肯定是翻越木吉岭来得少,但走机耕路也许能遇到一辆过路的拖拉机。有些村子的拖拉机不走山外的公路,而是抄近过荒地村。特别是载货不多,或者空车的时候。碰巧遇到了,便能搭乘着过一段路。运气好,遇到桐水的拖拉机就能一路到底了。
之扬领了母亲的话,一口气从村北跑到村南出口。
拐出便是村南机耕道旁的大樟树脚下。村南的大樟树脚下也叫车水墩,遮坑就在这里转弯,形成一个水湾。水湾经每年的洪水冲刷,有了一定的深度。没有抽水机的年代,这里安放着水车。南山畈的水田有一部分靠这里车水灌溉。自从提花山清水岙筑起水库,又顺着山腰修了渠道,水车也失去了作用,但车水墩还是叫车水墩。
之扬站在车水墩,朝村子的晒谷场那边张望,看看是不是有拖拉机过来。现在几乎每个村子都有拖拉机了,像荒地村,一个村子就有四辆。这些拖拉机原先也是集体的,联产承包后,也卖给各家了。
如果再见不到拖拉机,之扬会选择去缸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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