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笑林拾遗

6.最后一课(文言版)

是日晨课,晚起,惧见詈。且先生将考教分词,吾不堪一字,欲去学而就乐于郊也。
日和风煦。锯木厂后,普兵操于青野,碧树林前,画眉鸣于新枝。此景趣乎分词哉!幸吾自持,终奔西塾。过镇公所,见示前众集。迩来二载,不详皆闻于斯。战北、课征、军令耳。吾未驻足,惟忖:“复生变矣。”
铁匠华西特者,携弟子趋观,见吾而喝曰:何所疾也!孺子,尔必无失期哉!
想必揄揶,足下愈急。至韩麦尔先生塾院,喘喘不止。往日授业时,起桌闭盖声,掩耳狂诵声,戒尺扣案声,先生大呼“肃静”声,喧嚣相闻于道。吾尝以此阴入。今寥萧若假日,恨无以乘也。
自牖窥之,同窗各安其位,先生挟戒尺巡行。吾计无他出,乃直门入,负众目,颜有惭色,心怀惴惴。未意先生不让,而温语曰:“小子正坐,将授课,不俟矣。”
吾纵身跨凳而座,心稍安。乃见先生衣礼服,扎领结,着文边玄丝冠。向惟学政亲临,颁奖授勋所著。又倾室肃穆,后座空席,赫然列乡绅,有故镇长、驿役并郝叟等,形容忧戚。郝叟竟携残脊蒙书,展覆于膝,置眼镜其上。
吾甚异之。韩麦尔先生入座,神态若前,既俭且庄,曰:“孺子,法语之课,今将尽矣。柏林有令,阿尔萨斯同洛林之庠序,惟德语是授。新师翌日可达。国语之教,绝于斯耶!愿诸君笃学之。”吾闻而凄然。噫!贼子!告示之变竟如是也!
哀哉!国语之教,今绝于斯!吾尚莫能文而不得习焉。讵如是乎?前学未笃,狎鸟溜冰,逸为他乐,今思之悔矣!文法、历史诸书,纸重难携,尝厌之甚。今忽若故友,卒不忍舍。先生亦然,将去我不复见也,念及于斯,昔时惩训之怨,戒尺之痛,亦微末不足道焉。
悲哉!先生!华服为此绝诀,以为纪也。吾知之矣!乡绅同列于此,似谓其亦悔当年之未常来也!今以此谢先生弦歌四十载,感怀国土沦丧。
忽闻先生唤我,值我诵文。难哉!若有助吾贯通分词文法,声洪韵准,无一错谬者,则舍我所有无所吝也。然直起首数字,既懵懂莫辨,惟左右倾顾,心郁郁然,垂首不敢前视。
但闻先生曰:“余不斥汝,小弗郎士。料汝必自戚然矣,善哉,当如是。诸君辄谓:‘春秋方长,来日向学不复迟也。’今知之乎?事待明日,乃阿尔萨斯人之不幸也!徒授人以口实:‘嘻!讵非妄称法兰西人耶?既为母语,手莫能书,口莫能言,讵非妄称法兰西人耶?’呜呼!吾等皆当自省,非小弗郎士一人之过也。或令尊慈重财轻学,致汝搁笔就犁,释卷工纱;或余贪闲怠课,以教习文字之名,行驱指园丁之实;又或余因嗜钓而废师道……愧矣哉!”
既而,先生言此及彼,至于法语。谓其确然晰然,美绝当世,吾等须谨记勿忘。又谓纵亡国之奴,不忘族语,若怀暗狱枢钥,事或可成也。而后始授语法。所述浅易,无甚惑者。异哉!但觉吾未曾倾心笃学如此,先生亦未曾谆谆善诱如斯焉。哀哉,先生!恨不能倾胸中醍醐,尽灌诸生之顶耶!
语法课毕,继而习字,先生授新帖,圆体秀字,曰:“法兰西”;曰:“阿尔萨斯”。悬诸案头铁杆,招展似国旗。诸生心无旁骛,寂然悄然,笔声沙然。是时,有金龟子入而无知之者,虽稚子亦然。房顶鸽鸣咕咕,疑曰:“讵德寇可强其歌以德语乎?”
吾见先生于座屹然不动,瞠目环顾,似欲尽收室内诸事物于眼中也。悲夫!先生。执此四十载,未尝稍离也。堂前呀呀桃李子,檐头郁郁紫藤花,皆所亲培。院里胡桃随客长,席间桌椅伴君衰。哀哉!先生。翌日永别于斯,将尽舍之而去也!更哪堪再见姊妹楼头整行囊?阖不黯然神伤!
呜呼!虽此,先生教习不辍也。习字毕,继之以史。毕。继之以音韵启蒙。后座郝叟已着眼镜,奉书从诵,情激越而声震动。吾闻之,且笑且悲。噫!最后之课,吾必永志而无忘也。
教堂钟鸣十二。祈祷钟继之。普军号角收操。先生起,颜色惨然,而巍巍乎殊异于往者。方语“诸君吾友”,遂哽不成言。乃转身执笔,力动全身而书曰:“法兰西万岁!”后木然呆然,以顶抵墙,挥手示以散课。
后序:朽木先生感古文之隳圮,乃出法兰西都德先生《最后一课》,文言译之,以警同仁。初,就贱惠寄于在下。余慕其高行,深愧抬举,惶恐僭饰,杂狗尾于貂裘,终成此篇。
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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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那天早晨上学,我去得很晚,心里很怕韩麦尔先生骂我,况且他说过要问我们分词。可是我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我想就别上学了,到野外去玩玩吧。
天气那么暖和,那么晴朗!
画眉在树林边宛转地唱歌;锯木厂后边草地上,普鲁士兵正在操练。这些景象,比分词用法有趣多了;可是我还能管住自己,急忙向学校跑去。
我走过镇公所的时候,看见许多人站在布告牌前边。最近两年来,我们的一切坏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败仗啦,征发啦,司令部的各种命令啦——我也不停步,只在心里思量:“又出了什么事啦?”
铁匠华希特带着他的徒弟也挤在那里看布告,他看见我在广场上跑过,就向我喊:“用不着那么快呀,孩子,你反正是来得及赶到学校的!”
我想他在拿我开玩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韩麦尔先生的小院子里。
平常日子,学校开始上课的时候,总有一阵喧闹,就是在街上也能听到。开课桌啦,关课桌啦,大家怕吵捂着耳朵大声背书啦……还有老师拿着大铁戒尺在桌子上紧敲着,“静一点,静一点……”
我本来打算趁那一阵喧闹偷偷地溜到我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天,一切偏安安静静的,跟星期日的早晨一样。我从开着的窗子望进去,看见同学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了;韩麦尔先生呢,踱来踱去,胳膊底下夹着那怕人的铁戒尺。我只好推开门,当着大家的面走过静悄悄的教室。你们可以想象,我那时脸多么红,心多么慌!
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韩麦尔先生见了我,很温和地说:“快坐好,小弗朗士,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不等你了。”我一纵身跨过板凳就坐下。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我才注意到,我们的老师今天穿上了他那件挺漂亮的绿色礼服,打着皱边的领结,戴着那顶绣边的小黑丝帽。这套衣帽,他只在督学来视察或者发奖的日子才穿戴,而且整个教室有一种不平常的严肃的气氛。最使我吃惊的,后边几排一向空着的板凳上坐着好些镇上的人,他们也跟我们一样肃静。其中有郝叟老头儿,戴着他那顶三角帽,有从前的镇长,从前的邮递员,还有些别的人,个个看来都很忧愁。郝叟还带着一本书边破了的初级读本,他把书翻开,摊在膝头上,书上横放着他那副大眼镜。
我看见这些情形,正在诧异,韩麦尔先生已经坐上椅子,像刚才对我说话那样,又柔和又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已经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了。新老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
我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万分难过。啊,那些坏家伙,他们贴在镇公所布告牌上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最后一堂法语课!
我几乎还不会作文呢!我再也不能学法语了!难道这样就算了吗?我从前没好好学习,旷了课去找鸟窝,到萨尔河上去溜冰……想起这些,我多么懊悔!我这些课本,语法啦,历史啦,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带着又那么重,现在都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跟它们分手了。还有韩麦尔先生也一样。他就要离开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想起这些,我忘了他给我的惩罚,忘了我挨的戒尺。
可怜的人!
他穿上那套漂亮的礼服,原来是为了纪念这最后一课!现在我明白了,镇上那些老年人为什么来坐在教室里。这好像告诉我,他们也懊悔当初没常到学校里来。他们像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们老师四十年来忠诚的服务,来表示对就要失去的国土的敬意。
我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老师叫我的名字。轮到我背书了。天啊,如果我能把那条出名难学的分词用法语从头到尾说出来,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又没有一点儿错误,那么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拿出来的。可是开头几个字我就弄糊涂了,我只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心里挺难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韩麦尔先生对我说:
“我也不责备你,小弗朗士,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学也不迟。’现在看看我们的结果吧。唉,总要把学习拖到明天,这正是阿尔萨斯人最大的不幸。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我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法国人呢,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不过,可怜的小弗朗士,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责备自己呢。”
“你们的爹妈对你们的学习不够关心。他们为了多赚一点钱,宁可叫你们丢下书本到地里,到纱厂里去干活儿。我呢,我难道没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吗?我不是常常让你们丢下功课替我浇花吗?我去钓鱼的时候,不是干脆就放你们一天假吗?……”
接着,韩麦尔先生从这一件事谈到那一件事,谈到法国语言上来了。他说,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说到这里,他就翻开书讲语法。真奇怪,今天听讲,我全都懂。他讲的似乎挺容易,挺容易。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听讲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教给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
语法课完了,我们又上习字课。那一天,韩麦尔先生发给我们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丽的圆体字:“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些字帖挂在我们课桌的铁杆上,就好像许多面小国旗在教室里飘扬。个个人那么专心,教室里那么安静!只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有时候一些金甲虫飞进来,但是谁都不注意,连最小的孩子也不分心,他们正在专心画“杠子”,好像那也算是法国字。屋顶上鸽子咕咕咕咕地低声叫着,我心里想:“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德国话唱歌吧!”
我每次抬起头来,总看见韩麦尔先生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瞪着眼看周围的东西,好像要把这小教室里的东西都装在眼睛里带走似的。只要想想:四十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窗外是他的小院子,面前是他的学生;用了多年的课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损了;院子里的胡桃树长高了;他亲手栽的紫藤,如今也绕着窗口一直爬到屋顶了。
可怜的人啊,现在要他跟这一切分手,叫他怎么不伤心呢?何况又所见他的妹妹在楼上走来走去收拾行李!——他们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
可是他有足够的勇气把今天的功课坚持到底。习字课完了,他又教了一堂历史。接着又教初级班拼他们的ba,be,bi,bo,bu。在教室后排座位上,郝叟老头儿已经戴上眼镜,两手捧着他那本初级读本,跟他们一起拼这些字母。他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听到他古怪的声音,我们又想笑,又难过。啊!这最后一课,我真永远忘不了!
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祈祷的钟声也响了。窗外又传来普鲁士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韩麦尔先生站起来,脸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
“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两个大字:
“法兰西万岁!”(在法语里,“法兰西”是一个字,“万岁”是一个字。)
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墙壁,话也不说,只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放学了,——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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