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醉

章节58

的方向叩拜了三次,孤身黯然离退。
而此时此刻,轻凤正隐着身子,站在高高的仪门上往下望。她心情复杂地俯瞰着宋申锡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啦,我知道你是个忠臣,我也是迫不得已……”
虽然牺牲掉他会让李涵痛心,但至少还能除去花无欢与漳王,轻凤暗暗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毕竟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各省宰相已陆续在中书东门前集合,中使不敢耽搁,迅速引他们前往延英殿面圣。轻凤也隐着身子跟在宰相队伍之后,想听昕他们会怎样议论宋申锡的事。
各省宰相在抵达延英殿拜见过李涵之后,李涵便将王守澄所奏之事告知群臣,并出示了从宋府搜出的信函。大臣们闻讯惊骇不已,各自在殿中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李涵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榻上,看着群臣神色各异却没人敢为宋申锡仗义直言,内心暗暗焦灼。于是他只能无奈地开口道:“我已命神策军王中尉逮捕都虞侯告发的官员,包括漳王的内侍晏敬则,宫闱局少监花无欢,以及宋申锡的亲事王师文等人,由神策狱负责审理此案。又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欲拟旨将宋申锡罢为右庶子,将他收入神策狱问审,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早已知道宋申锡是遭王守澄构陷,只是如今自己身处的皇城,里里外外都包围着王守澄的神策军,又有谁敢不要项上人头,为宋申锡喊一句冤?
众位大臣明哲保身的态度令李涵失望透顶。所谓文修武各,才是国家兴盛之道,殿上诸臣都是大唐一时之秀,竞不约而同地在阉党淫威下慑服,怎叫他不心灰意冷?
罢了,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不也一样懦弱。就如同此刻,他碍于王守澄的势力,眼看宋申锡获罪却不能出手解救,这般上行下效,叉能怨得了谁?李涵的目光渐渐灰暗下去,最终他只能面对一干无为的宰相们,沉声道:“既然众卿没有异议,此事就按我说的办吧。”
他看着臣下们陆续退出延英殿,苍白阴沉的脸色似乎是因宋申锡谋逆所致,看得一旁轻凤好不心疼。这时守在李涵身边的王内侍见他面色不好,便躬身在他耳边悄声道:“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勿太过忧心,不如回内苑散散心如何?”
李涵只听见王内侍在自己耳边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了点了点头。轻凤慌忙也跟在李涵身后起身,随着他一路走入后宫。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大明宫中春意初露,浅草如烟。李涵沿着太液池一路默默行走,根本无心欣赏景色,而追随在他身后的宫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轻凤心里正暗自犹豫,要不要装作踏青,现身与李涵碰个面时,却蓦然发现李涵散步的路线十分不对劲。
轻凤皱起眉仔细一琢磨,立刻傻眼——哎呀呀!他他他,竟是往紫兰殿去的!
她顿时心跳如擂鼓,慌忙一阵风似的超越过御驾,赶回自己的宫殿。进殿后她风风火火地现出身形,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王内侍在殿外唱礼道:“圣上驾到——”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远远地便朝李涵跪下,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竟有些心虚地不敢抬头。
“爱妃平身吧。”缓缓走进紫兰殿的李涵无精打采,只随意环视了一眼四周,便在榻上坐下。
王内侍立刻识趣地领着宫人们退下,一时紫兰殿中只剩下李涵和轻凤两个人,微妙的气氛在静谧中悄悄涌动。轻凤有些紧张,僵着脸呵呵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陛下……您怎么忽然来了?”
这个问题问得既心虚又无聊,李涵没有回答,而是径自对轻凤道:“来,到我这里来。”
若换作以往,轻凤听了这句话一定乐得脸红心跳,可惜此刻她心里有鬼,只能战战兢兢上前跪在李涵的膝39f,乖顺地仰起脸来轻声道:“陛下……”
“你是对的。”李涵低头凝视着轻凤的双眼,突兀地开口。他的目光是那样深邃哀戚,一瞬间险些让轻凤以为自己己被看穿,而他也理解了她的苦衷,原宥了她陷害宋尚书的罪。
可惜那不过是轻凤的幻觉罢了。只见李涵又伸手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低声往下道:“你是对的,阉党之害,不得不除、不得不除……”
“陛下,”轻凤闻言长跪在地上,伸手握住李涵的手掌,将脸颊偎在他掌心蹭了蹭,“陛下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李涵笑了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一脸焦急的美人,内心竟意外地得到了安慰。虽然身在后宫的她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可她竟总能在第一刻理解自己;而自己同样也能读懂她的心意,并因此尝到非同寻常的喜悦,所以每当烦闷无可排解时,他总会想要见见她。这样的感觉,就叫心有灵犀吧?
她并非后宫最出众的美人,而自己也并非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也许初见时只因她灵动的眼珠而悸动,然后他留了心,在之后的时光里享受她蓬勃的生命力与爱,他在不知不觉中沉醉,悄悄种下天长地久……这样的女子对他而言,是深宫中别样的意义。
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他也该鼓起勇气,再努力_一次。今日的挫败,不过是之前的努力白费了而已,怎可以就此消沉,愧对李唐的先祖英灵?当年他的先祖开辟李唐江山,是如何雄姿英发的气概,他的血液里同样该继承这份坚韧,在逆境中支撑他百折不回。
这样一想便豁然开朗,李涵牵起轻凤的手,将她轻轻拥入自己怀中,然后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道:“我的确遇到一个难题,但这事不该惹你发愁,别再皱眉了。”
轻凤闻言松开眉头,羞得脸发烧,晕乎乎嗫嚅道:“陛下的烦心事,就是臣妾的烦心事。难道臣妾不该……不该为您分忧解劳吗?”
李涵听了轻凤一派天真的活,不觉失笑:“我尚且办不到的事,你如何能办得到?
你呀,只要在这紫兰殿里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足够了。”
不,或者并不足够——也许她还应该给他添个孩子,生着嫩嫩的小脸和黑溜溜的眼珠,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活泼和机灵。李涵这样想着,脑中有片刻失神。
“哎,可是陛下悠难道忘了,臣妾曾帮您寻到过玉玺昵,”轻凤在李涵怀中微微挣动了一下,好认真与他对视,“为陛下分忧解劳,是臣妾最想做的事。”
“是吗?”李涵微微笑了笑,虽然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双眼中的神采却已恢复了不少,“那么,现在就劳爱妃你……替我分忧解劳吧……”
哎,不对啦……轻凤瞪大双眼,在李涵的气息中挣扎着想,她分明有壮志未酬,替人分忧解劳哪是这、这样的?李涵他误会自己啦!可是……可是管他昵?她真是很辛苦才盼来这一刻,能与他重归于好呢!
事发几日之内,被收入神策狱的漳王内侍晏敬则等人,因熬不过严刑逼供的折磨,招认了宋申锡曾经派他的亲事王师文联络漳王,暗中图谋他日之变。
如此来,宋申锡罪名坐实,等待他的将是诛灭九族之祸。李涵终究不忍心令宋申锡遭此惨祸,于是再次召集朝中大臣,在延英殿中商议此事。这一次他暗中传口谕给朝中几位与柬申锡有旧交的大臣,暗示此事尚有斡旋的余地。于是包括左常侍、给事中、谏议大夫和补阙在内的多位大臣当堂上疏,奏请将宋申锡一案发还大理寺重审。
如此一来困局便有了转机,李涵在御座上眉头一松,打算相机行事,回护宋申锡。
这时大理寺卿王正雅也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奏请道:“陛下,宋申锡勾结漳王,图谋不轨,实乃罪不容赦。然则漳王乃穆宗之子、陛下幼弟,宋申锡又位极人臣、亲党众多,此案牵连甚广,完全交付内廷神策狱审理,似有不妥;还请陛下恩准,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核实,以正视听。”
这话正中李涵下怀,他不动声色地听完王正雅的奏请,却蹙眉道:“只是那晏敬则已在神策狱中招认罪状,铁证如山,宋申锡已是死罪难免,众卿又能奈何?”
这时左常侍崔玄亮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叩首恳请道:“陛下,自古狱讼之事,当熟思审处。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宋公乃当朝宰相,岂能任由神策军中一人告发,又听凭该军中私狱收审定罪?此案事关重大,还当由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望陛下三思!”
李涵闻言心中暗喜,装作仔细思考了左常侍的奏请之后,才道:“爱卿所言有理,待我拟旨命神策狱暂缓问审便是,另外此案的确不可不慎重,明日我会再与各省宰相一同决议。”
这番话当然被端坐在堂中,隐着身子的轻凤听见。于是当天夜里.她便潜入神策军北衙,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王守澄听,末了又对他道:“实话不瞒大人,前日我侍奉圣上时,就知道他为宋申锡的事生了好大的气,这两天大臣们也在拼命上疏给圣上,要求将这案子发还给大理寺重审呢。我看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就此罢手吧,也免得这案子真的被发还重审,牵连出我们来反倒不好了。”
王守澄昕了这话,颇有些不情愿地反驳轻凤:“昭仪娘娘您现在才动恻隐之心,怕是为时已晚吧。如今那些人在我的神策狱中,都已服罪画押供认不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老身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老身承认自己是严刑逼供,推翻原供不成?”
“话也不是这样说,”轻凤望着王守澄,甜丝丝地笑道,“不如这样吧,大人您去做个好人,奏请圣上不要处决漳王和宋申锡,只判他们个谪贬流放。您这样顺水做个人情,将姿态摆放出来,将来别人纵使疑心,也怀疑不到你我的头上。”
王守澄听了轻凤的话,半天没言语,最后才气哼哼地应道:“罢了罢了,老身一向是以大局为重,圣上若是有心要饶他一命,老身岂会阻拦?”
轻凤闻言窃喜,心想如果宋申锡不死只是流放的话,李涵将来还有提拔重用他的机会,也算是自己将功补过了。
翌日,各省宰相果然再次云集延英殿,这一次大家的态度比之前积极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已经揣度到圣意,大家为宋申锡求起情来,一个赛一个的言辞恳切,连轻凤都被感动得热血沸腾起来。这时又听兵部尚书牛僧孺道:“做人臣子,官最高不过宰相,而宋申锡身为宰相,假使真的如都虞侯豆卢着所奏,他拥立漳王别有所图的话,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宋申锡还不至于这般糊涂。”
李涵听了牛僧孺所奏,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就在这时,王守澄的奏疏也被送进了延英殿,奏请天子怀柔天下,豁免宋申锡死罪,只进行贬黜。李涵很意外王守澄竟会让步,于是他顺应众人之意,免除了漳王与宋申锡的死罪,将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而晏敬则、花无欢及原先侍奉漳王的一批宫人,皆被处以流刑或放还原籍。
诏书《贬宋申锡开州司马制》敕日:“正议大夫新授太子右庶子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宋申锡,顷由艺文,擢处近密,谓能洁己,可以佐时。遂越常资,超外大任,自参枢务,骤易寒暄。嘉谋蔑闻,丑迹斯露,致兹狱诉,实骇朝听。俾穷根本,亦对词称,以左验之间,有所漏网,正刑之际,姑示宽恩。呜呼!朕自君临,推诚宰辅,常务仁恕,以保和平。岂意鱼水之期,翻贻吴越之虑,抚事兴叹,中宵耿然。是用重难,亲临鞫问,谋及耆德,遍於名卿。庶其尽忠,颇为审克,屈兹彝宪,俾佐遐藩。凡百具寮,宜知朕意。”
而兴庆宫花萼楼中,服侍漳王长大的杜秋娘也已被削籍为民,遣返故乡,不日即将动身。
她近来并未被翠凰附身,精神却仍是恍恍惚惚,理不清眼下的情景——也难怪她如坠雾里,近一年来她总是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两天乍然清醒过来,却要面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她的漳王被人告发与宋申锡勾结谋反,然后花无欢被收入神策狱大牢,她和许多服侍漳王的宫人也一起被神策军收审——虽说她从前一直与外界秘密谋立漳王,但眼下的情况她却一无所知,这叫她又如何能认罪呢?
所幸没过多久,她就被宦官从神策狱中放了出来,并没有受到多少迫害。然而这时她的漳王已被贬为巢县公,她自己也将被遣回故乡金陵……过去多少年苦心经营的一切,竞在她还没回过神时,就已土崩瓦解于眼前。
她始终想不通,在自己昏昏沉沉的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无欢,你是不是瞒着我,擅自去结交了宋申锡?”杜秋娘蹙着眉问花无欢,当这个素来对她忠心不二的内侍又来到她身边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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