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醉

章节47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道,“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道:“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天子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朕嗣守丕构,对越上元,虔恭寅畏,于今数年。何尝不宵衣念道,昃食思愆,师周文之小心,幕《易·乾》之夕惕,惧德不类,贻列圣羞。将欲俗致和平,时无灾咎,然诚未感物,谪见于天。仰愧三灵,俯惭庶汇,思获攸济,浩无津涯。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于是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被无罪放还宫闱局,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的确是对他做了些错事,凡人总是爱记恨的。翠凰想弥补,于是她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表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他身体的残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肉体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第五十四章 结怨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令人讨厌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个暧昧的夜晚,那个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刚刚忘了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谁?翠凰抬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回忆着那时的亲昵,心底便牵出阵阵疼痛。
真是,任凭什么法术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能做点什么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头绪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飘过大明宫的上空,无意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不由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来到了紫兰殿的上方。
呼唤翠凰的正是轻凤,她本在露台上百无聊赖地纳凉,恰好看见翠凰两眼无神地飘过,这才兴起好奇,将翠凰唤住:“哎,我说,你怎么好好地转到这里来,还不跟我们打个招呼?”
轻凤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唇角弯出个饱满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流露着幸福:“飞鸾她溜出宫会情郎去了。嘿,我说,前两天那火珠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翠凰低头凝视轻凤,灰蒙蒙的眼中映出她泛着光泽的榛子脸,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扰自己的谜题:“啊,是了。如果当初我的魅丹不被你偷走,我今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啊?你说什么?”轻凤莫名其妙地看着翠凰,终于确定她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身子不舒服?”
“算了吧,”翠凰在云气中后退一步,怔怔回道,“你何时关心过我?从你盗我魅丹那日起,我们就是仇人了。”
如果当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个凡人,就不会对自己这般无情了吧?
轻凤在下面听了翠凰的话,小嘴忍不住张得老大:“啊?你,你怎么忽然又翻起旧账来了?那件事,我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了结?”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不,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
轻凤诧异地看着翠凰,却来不及在她转身消失前,唤住她问个明白,于是只得待在原地跺脚抱怨着:“哎,怎么说走就走了?好好地干嘛忽然翻脸,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长安城上空,清凉的夜风透体而过,却吹不散压抑在翠凰胸口的郁气。她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没人再会给她真心。过去的她真是太天真,为什么竟想着要和一个夺去自己宝物的妖精为伍呢?何况那只妖精,又是那样的不入流。
恨意就这样悄然萌芽。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仍是飞回了兴庆宫花萼楼。此时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听宫女诉说自己近来的举止言行,双眸中不禁生出浓浓的困惑:“奇怪……你说我做了这些事,可我自己连一样都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翠凰心道。她低下头,冷冷看着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对不住,我还需要你这具肉身,替我自己讨还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是光华闪烁——“我没了魅丹只好认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该、不能再做美梦……”
……
彗星降临之后,天下依旧是一副老样子,谈不上四海承平,也没啥过不去的天灾人祸。于是二个月后,当天气从金秋转为寒风渐紧的孟冬十月,李涵在自己的生辰到来之前,给恢复健康的小皇子起名为李永。并且重用永道士,赐姓李,从此大家为了避皇子讳,都改称永道士为李道长。
只有轻凤不吃这套,对李涵的走眼错爱嗤之以鼻:“呸,什么李道长,明明就是个臭道士,竟然要我拼命救下的娃娃跟他叫一个名,真是活活气死姑奶奶我!”
“哎,小昭仪,你这话说得可真无情。”永道士的声音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把轻凤吓了好大一跳。下一刻就见他从香炉的烟气中现出身来,浮在紫兰殿中惬意地晃悠着,“我听从你的建议,正儿八经辅佐那皇帝,才被他如此看重,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轻凤讪讪缩了缩脖子,至今仍是对永道士的手段心有余悸,于是带着点讨好地谄笑道:“咳咳,您误会啦,我的意思是,小皇子用您的名字,只怕消受不起,反倒折福哩!”
“呵呵,哪里哪里,小皇子乃天子血脉、福气十足,怎会当不起这个名字?”永道士打了句哈哈,跟着话锋一转,坏心眼地调侃起轻凤来,“倒是你,听说还在失宠呢?”
轻凤又被永道士戳着痛处,恨恨磨了磨牙,继而讪笑着逞强道:“呵呵呵,怎么会,我与圣上的感情,那可是稳如磐石、雷打不动的。”
“哈哈,但愿如此,”永道士在半空中弹了个响指,消失前仍不忘丢下一句刺激轻凤,“小昭仪,我们的赌约你可要放在心上哦,我等着你认输呢。”
“知道知道!”轻凤冲着半空扬扬拳头,气得眼斜鼻子歪。
好半天后才平心静气,轻凤痛定思痛,决定要主动做点什么:“哎,我可是神通广大的妖精,怎么能像个哀怨的妃子似的!他不来就我,还不许我去就他吗?”
说着她便立即跳下榻,隐了身子往殿外跑。此刻正值晌午,李涵早朝后一直在紫宸殿旁的延英殿里听政议事,直忙到现在仍没休息。
轻凤多日没看见李涵,此刻见了他分外亲热,哪怕他正专注于听宰相官员们说话呢?轻凤才不在意那几个糟老头子,两只眼睛自动将他们无视。她隔着半寸距离捏了捏李涵的鼻子,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扭来扭去,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才乖乖靠在他的御榻旁坐下。
“嘿哟哟,这个法子真是太好了,怎么早没想到呢?”轻凤小人得志,隐在暗处窃喜道。
李涵自然不可能察觉轻凤的存在,只是认真地对百官道:“庆成节不过是我的生辰,每年宫中都要照例破费庆祝,实在令我于心不安。何况今年彗星降临,已是上天给我的警示,这样吧,今年还请京兆尹王大人停办曲江大宴,文武百官也不必特意进宫为我祝寿了。全国上下,禁止宰杀猪牛,只用蔬食设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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