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听,哪怕不合时宜。
果然李涵兴致缺缺,只低声回了一句:“我很累。”
轻凤抿抿唇,一时忘光了酝酿在腹中的甜言蜜语,半天才冒出一句:“我知道,可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吗?”这时李涵终于微微抬起头,目视前方无声地笑了一下。
“会的、一定会的。”轻凤将小脸埋在李涵的锦衣之中,竭力从身后抱紧他,一遍一遍不断地重复。
李涵侧过身将轻凤搂进怀中,索性与她一并躺在冰凉的玉石砖地上,一边无心地拨弄她柔软的长发,一边低语道:“有太多人对我说过吉利话,所以,吉利话就只是吉利话。”
“不,不光光是吉利话!”轻凤倏然挣脱李涵的怀抱,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似的,双眸晶亮地望着李涵。
不待李涵回答自己,她便匆匆与他辞别,一鼓作气跑回自己的宫殿,仰头冲着半空呼唤道:“出来,出来,臭道士,我知道你听得见!”
此时飞鸾早已从永庆宫中回来,看见自己的姐姐一回宫就开始抽风,不禁一脸茫然地问道:“姐姐,你在叫谁?”
轻凤顾不上理会飞鸾,径自往地上一坐,表情狰狞地嚷道:“臭道士你快出来,我真有事找你帮忙!”
话音未落,就见半空中云气蒸腾,永道士打着呵欠从云中露出脸来,懒懒掏了掏耳朵:“小黄鼬,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轻凤磨了磨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少扯皮!你不是想看我的苦心会不会付诸东流吗?现在我正要为他付出辛苦,你愿不愿意帮我?”
永道士在云中端详着轻凤,噗嗤一笑:“哦?你要我如何帮你?”
轻凤无意理会永道士的促狭,径自探身入帐,须臾竟从中摸出了一方晶莹白润的玉玺,用手托着送到永道士的眼前:“我们就不妨赌一赌……看将来谁胜谁负。”
“贫道昨日夜观天象,见一条四角白龙自东方而来,在夜空中盘旋起舞,直到黎明方才离去。如此祥瑞之兆,当是陛下之喜、社稷之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七夕翌日,永道士一早便入宫面圣,狗腿兮兮地奉承李涵。
听惯了场面话的李涵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当真,他漫不经心笑得很敷衍,直到永道士撩起自己额前的长发,神色古怪地补充了一句:“啊,不过贫道发现那只四角白龙,似乎缺了一只犄角。”
这句话引得李涵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古怪,一时却又想不起什么来;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盯住永道士的双眼,听他一字字地往下说:“以贫道拙见,那条白龙乃瑞气所化,也许是某样异宝将要出世,陛下乃九五之尊,收纳此宝再合适不过。对了,天亮前那条白龙隐匿的方位,似乎正在东郊骊山。”
李涵在电光火石间睁大双眼,心中一片海沸江翻——骊山行宫,那正是丢失传国玉玺的地方!
这之后永道士的说辞依旧天花乱坠,却让李涵无心再听取。他依稀回忆起大明宫中的一个传说,多年前当他的父皇还在位的时候,曾经宫中每夜都飞舞着数万只黄白色的蛱蝶,那些蝴蝶在花间翩跹流连,每每达旦方散。父皇令宫人们张设罗网,将数百只蛱蝶拦截在大殿之内,让嫔妃御妇们在殿中扑蝶取乐。待到天亮时,才发现这些蛱蝶乃金玉所化;而后直到某日,有一名内侍打开了内府库的宝厨,发现金钱玉犀之内,有蠕蠕而动即将化为蝶者,才悟出这些蛱蝶的由来。
至于永道士所说缺了一只犄角的四角白龙……当年王莽篡汉,向孝元皇太后逼索玉玺,皇太后一怒之下,曾将玉玺砸在地上摔崩了一个角——这点细节似乎又能印证那个传说,让他不得不作出某些荒诞的联想。
由是李涵目光一凛,对永道士开口道:“道长,您可有把握找到那条白龙?”
永道士闻言目光一柔,似乎冥冥中已看到一只小黄鼬在欢天喜地,不禁莞尔笑道:“陛下所托,贫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四十五章 晋升
这一日天子忽然驾临骊山行宫,可忙坏了驻守在行宫中的人。自从敬宗李湛横死以来,骊山行宫已经冷清了许久,所以今日浩浩荡荡的圣驾,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当轻凤和飞鸾从车舆中挤挤挨挨地探出头来,便看见殿前丹陛焕然一新,新修葺的琉璃瓦在飞檐的翘翅上熠熠生辉,刚被修剪过的奇葩异草济济一堂,正对着她俩悄悄叫痛,四周俨然是一派匆忙洒扫后的金碧辉煌。
可惜宫人们耗费的这一番苦心,李涵却顾不上赏玩,与随行的妃嫔们在偏殿稍事休整之后,他便唤来永道士,命他速速寻求白龙的所在。
永道士欣然受命,在行宫中好一番摇铃击磬、故弄玄虚,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注目。直到日头过了中天,他一掐手指,便将众人引到一眼蓝田玉雕砌的御井旁,施施然开口道:“龙潜于渊、遇凤则出。陛下,贫道已寻得龙气所在,现在只需要您钦点真凤一人,下井去引那白龙出水。”
李涵听了这话很是疑惑,不禁茫然重复了一声:“真凤?”
“陛下是真龙天子,那么陪在陛下身边的贵人们,自然就是真凤了。”说这话时永道士忍不住唇边坏笑,眼睛滑过陪伴在李涵身侧的妃嫔。轻凤因为品秩不高,此时落在人后,只在人群中冒出半个脑袋,然而那晃晃悠悠急不可耐的姿态,却是被永道士尽收眼底。
于是他眉眼弯弯,故意夸张地对着李涵弯腰赔罪道:“贫道出言不恭,还望陛下恕罪。”
李涵此刻哪有心思怪他言语不敬,只是迟疑地追问道:“道长您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指派一名嫔妃下井吗?”
“陛下英明!”永道士立刻涎着脸附和,顿了顿之后,又相当猥琐地补充,“真凤可以不论品秩,但一定得是蒙恩承幸,沾过陛下雨露之泽的,方可引出白龙。”
此话一出,李涵就先变了脸色。在场众人眼瞅着御井黑幽幽的洞口,心想今日不知哪位娘娘遭殃,要把玉体往这深井里钻一趟了。
这时一旁追随御驾的嫔妃们皆是噤若寒蝉,往日占了上风的个个花容失色,恨不得自己从未受过宠幸;落了下风的头一次不再自怨自艾,只盼着自己的死对头能被钦点下井。
眼下最为难的当然是李涵——虽然兹事体大,但眼前战战兢兢的美娇娥都曾是自己的枕边人,选谁冒险都是残忍……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往日事事争先的后宫众人,此时竟齐齐露出畏缩之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就在李涵踌躇不决之际,却听那衣香鬓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高呼,让他霎时白了脸色。
“我来!”
妃嫔们顿时嗡嗡嘤嘤地向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个轻盈娇小的美人来,正是满脸笑意的黄轻凤!
这一刻,轻凤早在心中默习了无数遍——只见她一身水葱绿窄袖对襟短襦裙,越发显得纤腰如束;腮边松松一绾堕马髻,唇上殷殷一点石榴娇,衬得小脸越发像一颗滑滴滴的榛子。她仪态万方地扭身上前,对着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道:“臣妾斗胆请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寻找白龙。”
嘿嘿,这一次我慷慨赴义,就不信你不感动!轻凤面上低调,内心早已是得意非凡,她不禁斜睨李涵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很是不好。咦?这马上都要找到玉玺了,干嘛还黑着一张俊脸嘛?难道还怕我诳你不成?嘻嘻嘻……
轻凤心中发痒,见迟迟等不到李涵的回应,便急忙冲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赶紧趁热打铁。
永道士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轻咳一声,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轻凤半晌,直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脸,啧啧称赞道:“这位贵人身骨清奇,贵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间真凤也!”
轻凤听了这话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永道士偏偏还要继续:“恭喜陛下,依贫道看来,只要此贵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为陛下擒获白龙,保佑我朝金瓯永固,国祚昌荣!”
情势至此,已由不得李涵继续沉默。他将目光缓缓从轻凤身上移开,望向永道士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御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寒意,然而对玉玺隐秘的渴望,却像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字:“黄才人……你此去,千万小心。”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雾蒙蒙没有光亮,轻凤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由衷欢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臣妾遵旨。”
请缨成功后,轻凤腰缠锦绳,顺着轱辘缓缓沉下井,心里却很是发毛——她生性最怕沾水,虽然与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说定一切都是弄虚作假,然而此刻真的身在井中,心头仍不免有点悚惧。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还要找口井叫我钻,一定是故意的。”她拽着绳索伸长了脖子,恨恨望着头顶上方的井口,磨着小尖牙,不甘不愿地咕哝道,“随便做做样子就好啦,干嘛耽搁这么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轻凤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玉玺,施了个幻字诀,让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玺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恒久的黑暗。
顷刻间,果然听得井外传来惊呼之声,轻凤得意洋洋,只是唇角还没来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约定好纹丝不动的长绳竟然猛地一坠,让她跌入水中,瞬间没顶!
一刹那轻凤魂飞魄散,仅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抱紧了玉玺,喉咙里咯咯滚动着:“烫烫烫……”
原来这井中的水源与骊山温泉一脉相连,盛夏时节泡起来,活像杀鸡褪毛般烫人。轻凤本性怕水,因而此刻更是生不如死——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边扒拉着滑腻腻的井苔,一边扑腾着叫喊道:“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点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谋毫无回应,只有井水源源不断地涌进她嘴里,呛得她肺腑剧痛。轻凤在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恍惚中看见井口上闪出一道人影,背着光线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够清晰听见他焦急的喊声:“快点拉绳子!拉绳子……”
一瞬间白光乍迸,她的身体被长绳飞快地牵出水面,狼狈地窜出井口跌入某个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之紧,紧到让她简直觉得陌生,她听见一个紧张的声音在她肩窝不断地重复,重复念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是李涵,他终于会担心她了呢……轻凤眯着眼笑起来,心中柔软异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尽力气挣扎起身,轻凤得意地捧出怀里沉甸甸的宝贝,送到略显慌乱的李涵面前,颤声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滑动,落在那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之上,瞬间生生定住,再也移不开。
盼了多少日夜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收入掌中,从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他在山呼万岁声中接过冰凉的玉玺,那一方无知无觉的石头,像某种分量从轻凤身上轻轻地剥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失落得无可名状。
轻凤窝在李涵怀中,满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李涵半句夸奖,昏聩的视线中只有他手持玉玺的侧影,在她阖眼陷入黑暗时,依旧是那样沉默而僵硬。
他……为什么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经历的,是一件悲伤的事。
轻凤再度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无力,她瞪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忽然觉得手腕上痒痒,于是抬起手来察看,这才发现系在腕上的丝绳。
“这是……”她微觉诧异。
手腕上精美的五色丝绳,轻凤见宫女们摆弄过,知道这是凡人用来乞求长命百岁的续命物。像这样的玩意儿,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不过是讨个吉利的口彩而已。她堂堂一个小妖精,哪会把这个放在眼里?
可是这条丝绳却又与众不同。明黄色的金线与彩丝揉在一起,细细编成同心缨络,于打结处坠了个小巧的桃符。轻凤用指尖拨转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续命物,好个续命物,是谁为她系上这个,期望她远离灾苦呢?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让轻凤心头一颤。
“哎,这点灾苦有什么打紧,我只愿与你长长久久的……”她轻抚腕上彩绳,自言自语道。
这时床帐窸窣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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