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安此话一出,鸳鸯像是被热水烫到一般,立即缩回了手。之前府里几位奶奶怀孕,也是有过类似的情况,这连着几日又是呕吐,又是犯困,鸳鸯自己也隐隐怀疑,是以她没敢让风里刀请大夫来看。现在赵怀安的语气完全不像是说笑话,鸳鸯心中一阵忐忑——她完全没想过怀孕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怀上了,那该怎么办?
赵怀安见了鸳鸯的脸色,心里愈发笃定了。他抿紧的唇角表示他现在的心情并非很愉快。他对鸳鸯道:“我送姑娘到大路,到了那里,姑娘自己进京去吧。”
他初次见到鸳鸯,她的形象就是极差的——一个被太监抱在怀里的女人。如今再见到她,她的身份是雨化田的夫人,身为一个太监的夫人却怀孕了,不怪赵怀安想到别的地方去。但到底赵怀安是大侠,有着仁义心肠,他知道凡事并非绝对,尤其雨化田权势极大,要是雨化田看上鸳鸯,那鸳鸯还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从某种角度上说,赵怀安还真是说对了。
鸳鸯听他这么说,赶紧跪地恳求道:“壮士救救小女子。小女子被人追杀至此,幸得壮士相救,若是此刻回京,怕是凶多吉少!壮士慈悲心肠,再帮帮小女子!”她心道,想要杀她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此刻雨化田不在京中,她没有他的庇护,如果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此外,就算她回去不会被人刺杀,怀孕这件事情又要如何隐瞒?在外人看来,雨化田原是太监,这般情势下,她怀了孩子,定会被人当做淫|妇处死!
至于假扮雨化田的风里刀——她并不指望他会帮得上自己。
赵怀安看着泫然欲泣的女人,心中倒是升起几分悲悯来。他道:“我听说你的家人都在京城,离开京城,你要去哪里?我不可能一直带着你。”
鸳鸯听他这么说,竟是同意帮助自己了!至于他知道她的家人都在京城,大概是之前调查雨化田的时候,顺便将她也调查了。当然,她也不可能一直跟着赵怀安,她现在最想知道的还是雨化田的下落……第一次鸳鸯觉得自己还是很需要雨化田的,实际上,自打她嫁给雨化田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和雨化田的紧紧相连……
“壮士,小女子别无所求。只希望将腹中孩儿安安全全地生下来。还望壮士指一条明路……”鸳鸯又是感激又是恳求,却不想说到此处,胸腔又涌上了恶心的感觉,连忙捂着嘴巴倒向一边。赵怀安紧紧蹙眉,叹道:“我先带你离开此地。”
“多谢、呕……多谢壮士……”
等到坐上马车的时候,鸳鸯确信赵怀安是不会将自己送入京城那个“虎口”了。当然,鸳鸯从赵怀安那悲悯的眼神里也猜出了他的一些意思——她被迫嫁给雨化田,后来与人私|通怀孕,现在自然不能回京,因为一回京就一定会被雨化田杀掉。指不定他还会以为追杀自己的人就是雨化田派出来的。总之,赵怀安悲悯她的际遇和无奈。她知道赵怀安是个“大侠”,她前世只在话本里看过的人物。鸳鸯从内心深处感激赵怀安是这么一个“好人”,但是她怀孕的真相,她却不敢和他说……
她也不能说。她不确定说出来以后,赵怀安是否还会帮助自己,又是不是会拿自己的孩子去向世人揭开雨化田未去势的真相,好除去雨化田——当她知道自己的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的时候,她愿意拼尽所有的力量去保护这个他。她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也感激赵怀安并未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也许是出于慈悲之心,为免她尴尬,左右她是感激他的,如果他真的问了,她的确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赵怀安从车外递进来一包东西,低沉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我有一位朋友,她在塞外。去或是不去,你可以自己选择。”
鸳鸯打开油纸,见里面是一些话梅。她拿了一枚放在嘴里含着,果然恶心的感觉消失了不少。她道:“我去了塞外是不是就不能见到父母亲人了?”
“若干年后,你还是可以回来的。”赵怀安阖起了眼睛,眼角便浮现一些沧桑的纹路。鸳鸯心道,她若是留在中原将孩子生下来,难免会被人知道——尤其是一心相除去她的人。至于去了塞外倒是安全……赵怀安说的若干年后……她心中一动,若干年后是否时局会变化?若干年后,是否再也没人记得她了?而她就此消失,是不是也代表……可以逃离雨化田?!只要若干年后,她就是自由的了?她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手,那包梅子也稍稍变形,她道:“壮士,我去!”
车外的赵怀安轻嗯了一声。
车内的鸳鸯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她心中一阵失落和难受,但也夹杂着一些渴望和兴奋。最后这种种心情化为嘴里的一丝酸涩,她迟疑着,用手摸上小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车外又传来赵怀安和他的两个伙伴的声音。
“大哥,你真的要送这个女人去凌姑娘那里?这女人是那西厂头子的老婆,又……”说到这里,那人显然露出一丝不屑来,“别到时候出什么幺蛾子,给凌姑娘添乱。”
“国洲,你少说两句,大哥自有他的打算。”上次救出凌姑娘,凌姑娘将一根笛子还给赵大哥,赵大哥收下后什么也没说,然后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可雷崇正看在眼底,大哥其实是放心不下的,他此去塞外,其实……也是想见一见凌姑娘吧。
“你们二人继续留在京城。东厂的厂公一上任就做了不少‘大事’,你们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将这位姑娘送到塞外就回来。”
赵怀安说完后,鸳鸯便听到他的两名伙伴高声应了,她睁开眼睛,然后略略掀开车帘,对赵怀安道:“壮士,多谢你。”
赵怀安略略点头,对她道:“路上会有些颠簸,若是觉得难受便吃些梅子。时辰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启程。”
鸳鸯点点头,放下帘子,道:“多谢壮士。”
赵怀安道:“姑娘已经道过多次谢了,不必再言谢。”
鸳鸯正色道:“是,大恩不言谢,小女子铭记在心。”
赵怀安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执着马鞭,目光深邃地看着远处消失挂在树梢的夕阳——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大漠里的那一轮落日。而一些沉淀心中的多年的记忆也会接踵而至。
等马车开始行使,鸳鸯方掀开车壁上的窗帘,眼瞧着那些林林木木从眼前消失,问道:“壮士,小女子冒昧问一句,今日见壮士并非路过此地。壮士……”
赵怀安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你是想问,是什么人告诉我,你有危险?”
鸳鸯轻轻颔首。
赵怀安自然没看到鸳鸯的动作,他只是继续道:“刚刚要行刺你的人是东厂的番子。”
“东厂?!”鸳鸯一怔,赵怀安刚刚还吩咐他的伙伴继续监视东厂的一举一动,他能得知此事,也就不奇怪了。可是,东厂的番子为何要刺杀她?东厂如今的厂公是小贵……番子不可能没有命令擅自行动,所以刺杀她的命令很可能是小贵下达的?然而小贵为什么要这么做……
鸳鸯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因为启程的时辰太晚了,所以当晚,两人只能宿在野外。赵怀安安排鸳鸯睡在马车里面,而他自己则是点了火堆,在外头露宿。鸳鸯心里不安,哪里能心安理得地霸占马车?她掀了车帘,对赵怀安道:“壮士,你白日里还要驾车,夜里理当好生歇息才是。这样,你来睡马车,我在外头守着,等到白天时候,我再在车里休息。”
赵怀安看了她一眼,心里暗道,这个女子,起初能察觉到自己救她并非偶然,倒是个聪慧的。如今看她两眼皮都要打架了,居然还能考虑到自己,也是个善心和体贴的好姑娘。他心底倒是愈发笃定鸳鸯发生这些事情都是有苦衷的。
“一夜而已。”
鸳鸯看着篝火那边的赵怀安,他略略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笛子,并且用指腹轻柔地抚过笛子身上的每一道痕迹。鸳鸯小心翼翼地爬下马车,走到他身边,道:“壮士,你不去休息,小女子于心不安。”
赵怀安这才抬头看她,抿紧了唇,道:“你别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说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略略松开,“我在你这个年纪,可以三日不眠不休。如今年纪是大了,但是,一夜而已,就是不睡觉也没大碍。”
此前鸳鸯一直觉得赵怀安形象高大,难以接近,而如今看着他陷入回忆、而带着一些柔和的神情,她倒是觉得他整个人立即生动起来,她略略轻松一些,只听赵怀安又道:“京中东厂频频有动静,我须快去快回。我不想你在路上出什么意外,耽误了路程。你可明白?”
鸳鸯一怔,赶紧道歉:“抱歉,壮士。小女子知错了。”
说完,鸳鸯赶紧转身去了车内。可不多时,赵怀安又见她来了自己身边,不过她倒是没再说一大堆的废话,而是给他递来了一条披风。
“这披风是壮士您搁在马车里的。我想夜里风大,壮士还是披件披风吧。”
这次赵怀安并没有拒绝。
接下来的几日就顺利许多了。赵怀安对这一路的环境都熟悉的不得了,比如附近三家客栈,他会知道哪家最好——价格最公道,客房也舒适。当然,他行走江湖只要分辨出哪家不是黑店就行了。鸳鸯猜测他是因为常在塞外和京城之间行走,所以才了解的这么清楚的。至于鸳鸯更是乖的不得了,从没给赵怀安添过乱。该吃吃,该睡睡,将自己的身子养的棒棒的。原本被追杀跳下马车,也就是当时痛了一下,并未影响到孩子,到了这几日压根都忘记了那件事情。
到了雁门关,入眼的便是漫漫的黄沙。
鸳鸯发现越到此地,赵怀安的神情就越奇怪——像是近乡情怯。可等人仔细看了,在他的脸上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出了关,不多时就看到黄沙里突兀地冒出一家客栈。
写着“龙门客栈”的旌旗在大风里猎猎作响。
鸳鸯用巾布蒙着面,艰难地走在赵怀安身边。赵怀安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才略略扶着鸳鸯,道:“没事吧。”
鸳鸯蹙眉摇头,一面捂着脸上的巾布。此时此刻,只见对面的客栈内出来一个人。
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月牙白直身长袍。
目光落到鸳鸯身上的时候流露出一丝惊讶,但他很快掩去了。
“风里刀,你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顾少棠也从客栈里出来。见“风里刀”对着鸳鸯发愣,她心中一紧,然后冷嘲热讽:“我说你怎么半天没动静,原来是看到了她!啧啧啧,风里刀,你还有没有出息了!”
顿了一会儿,她又对着鸳鸯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带这位姑娘来的。”赵怀安松开搀扶鸳鸯的手。
鸳鸯此刻却无心去在意别人的神情,因为她看到对面的那人眼底蕴藏着滔天怒火——即便他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可是她就是感受到了。她此刻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她那一颗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又似乎失落极了——莫非真是冥冥中注定,这一世怎么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之前想的什么若干年后,在这一刻都成了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
“鸳鸯姑娘,外头风沙大,快点进客栈吧。”面前他的笑容像极了风里刀的,可是他的眼眸深邃不见底,对上鸳鸯的时候更是毫不介意地暴露出那些掩藏的冰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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