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姮站在廊檐下,望着一直飘雪的天幕,她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
“小姐,现在……回去吗?”司机小心翼翼的询问,薛姮低头轻笑了笑:“回去吧。”
她是薛家的大小姐,岭南名门李家的嫡亲外孙女,京都的第一名媛,不管到了何时,何地,她薛姮,永远都不会低头,永远都不会弯下腰。
就算前方等着她的是水深火热,她也会骄傲的一步一步走过去,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堕了外祖家的威名。
“阿姮。”薛姮正要上车,慕公馆外却有一辆黑色悍马忽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穿着黑色大衣的方池州,身形高挺修长,下车时他指间还夹着烟,风雪袭来,几乎阻住了他的视线,可他却仍是一眼看到了她。
薛姮的脚步顿住,她抬头看向方池州,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瞳微微眯了眯,她没有应声,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漠然的看着他。
看着他长腿阔步向她走来,一如从前那十几年的时光里一样,他望着她,目光专注,他向她走来,永远只向着她而来。
方池州的目光掠过薛姮美丽的面容,一眼看出她瘦了一些,想必昨夜和慕涟音说话,又哭了一夜,眼皮都微微肿着。
她最是爱美,从小时起就爱美如命,若是哪一日晚上没睡好,早晨起来眼睛有些浮肿的话,定然是不肯人前露面的。
他那时候不过十来岁,却已经被她摧残的知晓了怎么帮着女孩儿消肿,什么冰敷热敷啊,冷藏的茶叶包啊,煮熟的鸡蛋滚一滚眼睛啊,喝一杯美式冰咖啡消肿等等,全都烂熟于心,并且能第一时间根据她的水肿情况判断该用哪种方法。
方池州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可话到嘴边,却又及时的咽了回去。
薛姮,如今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宋家二公子宋翊,留洋归来的才子,如今京都圈子里,最让贵夫人们喜欢,想要抢回家做女婿的翩翩君子。
在他明确表明了对薛姮的喜欢之后,京都贵妇圈子里的公敌,就已然成了薛姮。
而他方池州,不过是京都恶名在外的寡妇徐九的男宠,京都第一名媛曾经最信赖亲近的,一个保镖而已。
方池州自嘲的轻笑了笑,目光终究还是从她微肿的眼皮上移开,缓缓开了口:“阿姮……”
薛姮修长的脖颈缓缓抬起,她嘴角微微勾了勾,漠然的望着他轻笑了一声:“方先生从前做我身边一条狗的时候还知道喊我一声大小姐,怎么,如今跟了别人,倒是半点规矩都不懂了?那徐九就这么调教人的?”
方池州蓦地咬紧了后槽牙,抬眸看向薛姮,薛姮也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她看起来,是盛气凌人的,傲慢的,不屑的,可她却全然不知,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她紧攥的双手,还有那紧紧抿着的嘴唇,都泄露了她心底在硬撑。
方池州的心忽然软成了一片,她永远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都是这样,外表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像是一个骄矜傲慢的大小姐,可只有走近了她的内心之后,才会发现,你如果真心待她好,她会回报给你多少倍的真心。
而她硬撑着故意说出这样刻薄的甚至稍显恶毒的话语,实则,她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
从前他在她身边时,她从未曾低看过他,更不曾,将他当一条狗看待。
甚至,自始至终,她待他都是平等如一的,因为了解,所以才不会误解。
只是这一份了解,却更让人觉得伤心。
方池州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在她面前低了头,他恭恭敬敬的施礼:“大小姐,是我失礼了。”
薛姮看着他对她鞠躬,施礼,她还记得,这么些年了,方池州也就在当时刚到薛家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被人提醒着给她施了礼,而在他留在她身边之后,薛姮就从未曾再分过尊卑。
十几年的时光,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呼啸而过,薛姮的心底针扎一样的剧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要忍不住扑过去,抓着他好好问一问,她到底哪里不如徐九了,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可最终骨子里的骄傲,还是克制住了这一份冲动。
“方先生,叫我薛小姐就行。”
方池州,方池州……
阿姮,阿姮……
从前烂熟于心的那些称呼,两小无猜的那些情分,如今却成了生分客套的一声方先生和薛小姐。
方池州一点一点的直起腰,他望着薛姮,终是轻轻开了口:“薛小姐。”
“找我有事?”薛姮淡声询问。
方池州轻轻点了点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薛姮抬手,将耳边的乱发拂去,散漫的笑了笑:“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方池州看了看她的司机,他没见过薛姮身边这个司机,一个挺年轻挺精神的小伙子。
见他看过来,那司机有些不安的看向薛姮,薛姮却道:“他是我贴身司机,也不是什么外人,没什么话不能当着他说。”
方池州蓦地攥紧了手指,这话再熟悉不过,从前在薛姮身边那些年,跟着她出去,总能听到她对人这样说,方池州是我的人,是我最信赖的,防谁都不用防着他,放心吧。
可最后,也就是她口中这个最信赖的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头也不回的去了别人的身边。
方池州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笑点头:“好。”
薛姮抬腕看了看表:“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赶时间。”
“薛小姐,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你说。”
“我记得前几年,有一阵子你身体不太好,是一位妇科圣手老中医给你调理好的,后来,那老中医因为上了年纪就隐退了,寻常人都难请动他,我几次亲自登门,他都避而不见,我记得,他曾欠你一个人情,所以,我想请你帮我……”
薛姮抬起眼帘,平静的望向方池州。
这该是今日,她第一次,这样认真的望着他。
“方池州,你请他,是为了谁?”
方池州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攥到几乎僵硬,心口里窒息了一般压抑难耐,可脸上,却仍是毫无波动的平静:“你知道的。”
“方池州,我要你说出来。”
薛姮的眼圈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她就那样望着方池州,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仿佛要透过他这个人这双眼看到他的内心最深处去。
她不明白,认识了十几年,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人,怎么忽然就会这样狠心,这样让人恶心,这样,让人心凉透骨。
“徐九,她有些不舒服,一直看医生也没有起色,如今,更严重了。”
方池州一字一句的说出口,薛姮忽然笑了,笑的眼泪都涌了出来,她一张口,声音都哑了:“所以,你为了她,来求我?往日在京都,就算遇上了,你都避我如蛇蝎,如今,为了徐九,你巴巴儿的来求我?”
“是,薛小姐,求你帮我这个忙。”
“方先生……”薛姮几乎要笑出声来:“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求人,你总要拿出几分诚意来啊……”
“薛小姐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方先生如今真是今非昔比了,也是呢,方先生现在跟了富可敌国的人,什么金山银山怕是都不放在心里了,难怪这般大的口气,只是可惜,我的要求,你未必能做到。”
“薛小姐不妨说一说。”
薛姮含着泪的眼瞳望着他,修长的脖颈却高高扬起,尖巧的下颌微微抬起,落雪满天,她却像是落了单的一只天鹅一般,纵然有着最雪白高贵的皮毛,却也显出了凄凉的狼狈。
“方池州,我让你离开徐九,只要你离开她,我还可以让你回来,继续做我的保镖……”
方池州忽然笑了,他笑着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傻瓜一样。
薛姮一激灵清醒了过来,可方池州已经摇了摇头:“抱歉薛小姐,我做不到。”
“是啊,比起做一个一无是处的小保镖,自然是现在的日子更让你觉得春风得意……”
薛姮轻轻呢喃,自嘲的轻笑着摇了摇头,她转过身,步子踉跄了一下,那小司机下意识的伸手要扶她,又不敢的缩回手,薛姮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们走,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走……”
司机吓坏了,连忙扶着她,小心翼翼道:“大小姐,您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总归死不了。”薛姮一步一步踉跄走到车边,司机忙拉开车门,薛姮弯腰就要上车,方池州却又叫住了她:“薛小姐……”
“滚!”
薛姮头也不回低吼了一声,方池州顿了脚步,声音低低,却又柔和:“阿姮,算我求你。”
薛姮的眼泪一颗一颗的往雪地上砸去,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让自己在方池州面前哭出声来,可她不知道,她剧烈颤抖的肩背,早已全然落入了他的视线中。
方池州双眸一片猩红:“阿姮,求你帮我这一次。”
薛姮心底最后一丝防线,骤然全部崩溃。
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哪怕是涟音那里,她都不曾和她说过,她心里其实一直都盼着,方池州会回头找她,会回来她身边的。
她一直和涟音说,她早已不在乎了,不过是有些咽不下那口气,至于方池州那个人,在她心里连条狗都不如了,就算他有一天要回头来求她,她也绝不会看他一眼。
可没有人知道,她就像是小时候那个等着母亲死而复生却一直落空的可怜虫一样,她怀抱着渺茫的一线希望,等着那个陪了自己十几年的男人回来她身边。
不管多难,多痛苦,她心底一直都残存着最后一线希望。
甚至哪怕亲眼看到了方池州和徐九怎样亲密无间,她也不曾有过这一刻这样的绝望。
可是现在,方池州只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彻底的将她给打垮了。
她终于明白了,方池州就和死去的母亲一样,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些人说的对,薛姮你傲什么傲啊,你有什么资格整天摆在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你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薛家早已没了你的立足之地,你空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却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讨饭吃。
你身边最信赖的保镖下属,一眨眼就攀了高枝儿,丝毫没把你这个前主子再放在眼里,人家为什么宁肯跟着一个半老徐娘,都不要你这个千金小姐?因为知道跟着你没前途啊!
就连如今对你穷追猛打的宋家二公子,还有你家里异母的妹妹如狼似虎的盯着,随时都等着撬墙角呢。
薛姮,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薛姮啊?
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你根本就是个徒有其貌实则一无是处的花瓶罢了!
“阿姮……”
“方池州,不要说了,我答应你,我明天让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请医生。”
薛姮一字一句说完,她强忍着回头再看他一眼的冲动,弯腰上了车,司机忙关上了车门。
薛姮靠在车座上,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缓缓闭了眼。
腐烂的伤口,只有彻底的剜去,才能重获新生,那过程虽然疼,可总比就此沉沦死了的好。
她曾和涟音说过,其实咽不下那口气也不尽然,更多的,是习惯,习惯了那个人一整天二十四小时有一半时间都跟在她身边,习惯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和他分享,习惯了,在他身边肆无忌惮的放纵撒娇,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会给她撑腰,永远不离开她。
可这世上,又怎会有永远呢。
不过是她太傻,而他的心太狠而已。
她傻乎乎的把他当成唯一的信重和依靠,而他的心里,她大概,也就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前主子罢了。
方池州看着薛姮的车子走远,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他方才缓缓的转过身,往自己的车子边走去。
他得偿所愿了,甚至,这过程比他原本所想的还要简单了数倍。
ps:有点难受,写薛姮的时候,有两次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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