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贝瑶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八月的夕阳照得人全身温暖, 贝瑶摊开小手给赵芝兰看。
她掌心躺着五块巧克力, 赵芝兰拿起来一看:“那孩子给你的啊,这可不便宜。”
五块红色外包装的“起士林”巧克力,都是t市出产的。
童年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吃到糖果都很欢喜, 更别说这个牌子的巧克力。赵芝兰嫁给贝立材的时候,贝家还负着债,虽然贝瑶出生后没亏了孩子, 然而这些小零食她鲜少给贝瑶买。
一块“起士林”两块钱,五块沉甸甸的, 要整整十块钱。
对于小贝瑶来说, 她念三年级的时候, 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了, 她拿着裴川给的“巨款”惴惴不安。赵芝兰看女儿单纯可爱的模样, 心里一软:“既然都收了那就拿着吧,以后妈妈做了吃的, 你都给小川拿点去。”
贝瑶用力点点头笑了:“妈妈吃。”
“你拿着,妈妈不吃甜的。”
“那给爸爸。”
“爸爸也不喜欢。”
巧克力加了能让人幸福的碱, 贝瑶两排小白牙咬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她眼睛亮起细碎的光彩。
贝瑶只吃了一块, 剩下的到底没舍得吃。藏在自己抽屉了, 打算馋的时候拿出来解解馋。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 八月十七那天是贝瑶的四岁生日。她的生日简陋,一包糖外带糖水鸡蛋,吃完依旧去幼儿园。
孩子们稚嫩地给她唱生日歌,贝瑶看着角落空缺的位置,心情有些低落。
向彤彤说:“我今年就要去学前班了呢。”
几个年纪小的羡慕地看着她。
陈虎已经来了幼儿园,他年纪大一些,也是要去学前班学知识的孩子之一。他问方敏君:“敏敏你去吗?”
方敏君摇摇头:“我不去,妈妈说我还小。”
陈虎说:“那个小哑巴也要去,我一定要揍他!”他学着他爸爸那样,粗声粗气挥了挥拳头。被一个没有腿的孩子咬成那样,在陈虎的心里既是阴影,又是耻辱。他一定要报复回来!
贝瑶看着胖墩儿陈虎,皱了皱眉。
她知道自己按理还得念一年幼儿园,她一直比裴川低一届,可是如果裴川班上都是陈虎这样的存在,那裴川是不是一直没有朋友啊?
回到家,贝瑶问赵芝兰:“我可以要一个生日愿望吗妈妈?”
她明眸澄澈,最近都乖乖巧巧的,仿佛到了四岁,这个孩子一下子听话好多。赵芝兰让贝瑶说说看。
“我想去学前班。”
赵芝兰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不行,你刚满四岁,得五岁再去。还没学会走就想着飞可不行,那些哥哥姐姐是去学写字的,你留在幼儿园可以和小朋友们做游戏。”
“不做游戏。”贝瑶认真道,“我去学写字。”
赵芝兰哭笑不得。
她女儿有些呆萌,打小反应就要比别人慢些,老师说别的孩子学唱儿歌如果要三遍,她的瑶瑶就要五遍,唱五遍不行她会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唱十遍。
贝瑶说要去学前班,赵芝兰只当个笑话听听。这种有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哪能由着贝瑶胡闹。输在起跑线以后就跟不上了。
贝瑶被拒绝也不气馁,她回房间,吃晚饭的时候再出来,把自己的田字格小本本给爸爸妈妈看。
赵芝兰一看直接懵了。
左右两面写满了,左边是汉字。一排“大”,一排“小”,还有“多”和“少”。
贝瑶的字写得小,田字格还没占到二分之一,然而一笔一划,看得出特别认真。
右边是加法,“1+1”、“1+2”,虽然只加到了五,然而已经让赵芝兰震撼了。那年幼儿园是个大型托儿所,顶多一群孩子一起唱个儿歌。一般进入学前班才会正式学知识,一年级的时候正式学习九九乘法表。
贝瑶紧张忐忑地看着妈妈。
赵芝兰问她:“你怎么会这些的?”
贝瑶心怦怦跳:“幼儿园墙上的。”
赵芝兰还没说话,贝立材哈哈笑道:“我家瑶瑶还是个小天才啊!”
贝瑶知道爸爸心思不如妈妈敏锐,她有三年级的记忆,写汉字和加法不在话下,然而她只敢挑一些简单的东西,怕赵芝兰怀疑。
赵芝兰想了想:“二加二等于几?”
贝瑶有些心虚,她低头,小手做出数的动作,半晌,四根软乎乎的指头竖起来。
赵芝兰看着女儿脸颊边竖起的手指,狠狠在贝瑶脸上香了一口!
她赵芝兰终于有打败赵秀的一天了!简直扬眉吐气!
“咱们报学前班,明天妈妈就去找老师!”
贝瑶弯着杏儿眼,灿烂地笑了。
~
路边小野菊抽出小花苞儿的时候,九月份来临了。
c市以往每年开学都会下一场雨。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号这天也不例外,裴川看着路面顷刻被打湿,苍白的手指搭在轮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文娟怕孩子淋湿,给他穿好雨衣。
蒋文娟前一晚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丈夫说话,裴川上学前班她特别不放心。自从裴川双.腿被斩断,蒋文娟常常被梦中血肉模糊的景象惊醒,反反复复的景象,成了折磨一个母亲的噩梦。蒋文娟怎么看出事以后沉默寡言的丈夫都不顺眼。
然而孩子上学得靠裴浩斌找关系。
她们家附近没有特殊教育学校,国家这年也没兴办这样的学校。对于蒋文娟来说,她甚至是害怕孩子进入那样的学校的,仿佛这样给裴川盖上了一个一辈子残缺特殊的章。
c市朝阳小学有两个学前班,学前一班和二班。学前一班的语文老师恰好是裴浩斌的初中同学,姓余,余老师一早就知道裴川的特殊情况,因此裴浩斌一说,余老师就同意了。
朝阳小学离小区走路的话有十五分钟路程,裴浩斌发动摩托车,示意蒋文娟将孩子抱上来。
轮椅用皮绳绑在摩托车后面,裴川被安置在摩托车前面坐好。
裴浩斌小心护着儿子,刻意轻快道:“出发咯。”
裴川握住摩托车前面的金属杠,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小雨淅淅沥沥,离开了妈妈的视线,裴川终于没了表情。他身后是爸爸宽阔的胸膛,裴浩斌骑得很慢。雨点很少打在裴川脸上,裴川看着雨幕,知道自己即将去一个新环境。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必须得去。
因为上学前班这件事,妈妈终于肯和爸爸说话了。他想要一个完整正常的家,哪怕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
裴川用力抓住金属杠,开学这天上学的路上,很多小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好奇地看向裴浩斌的摩托车。
引擎声很响。
在裴川三岁的时候,裴浩斌买了这辆摩托车,当时小裴川坐上去兴奋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就是酷酷的小超人。周围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他,如今再坐上这辆车,当所有人羡慕的目光变得古怪,裴川黯然地垂下了眸。
裴川一路看过来,无数张稚气的脸,都像朝阳小学这个学校的名字一样,朝气蓬勃,孩子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裴浩斌把他送到了余老师办公室门口,裴川坐在轮椅上。
轮椅旁挂了一个水瓶,是蒋文娟给裴川倒的凉白开,让他口渴了喝。
九月份夏季还没过去,朝阳小学的梧桐树郁郁葱葱。
温婉的语文女老师余茜冲他伸出手:“你好小裴川,我是余老师,还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后会教你知识,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裴川冰凉苍白的手指握住余老师的,露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他依旧不爱对不亲近的人说话。
余老师已经了解了裴川情况,于是对裴浩斌说:“你去上班吧,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裴浩斌走了,余老师对裴川说:“要是想上厕所,就举手告诉老师知道吗?”
裴川瞳孔漆黑,沉默着看着余茜,半晌点点头。
“学前班都是新来的孩子,也许你会见到以前幼儿园同班的小朋友哦。”
裴川配合地扯了扯嘴角,眼里却依旧是凉的。
以前的人,他谁也不想见到。
太阳慢慢升起来,雨渐渐停歇,余老师推着裴川往教室里走。
他们一进教室,孩子们好奇的眼神都看了过来。
教室里坐着穿得花花绿绿的小豆丁。有的孩子整洁,有的孩子还挂着鼻涕。余老师和善地笑笑,把裴川安置在讲台下的第一排窗前。
陈虎坐在后面本来和李达在玩闹,老师推着裴川进来的时候,他眼睛都瞪圆了。
好哇!还真是一个班!
“昨天你们来报名的时候已经见过我了,我是余老师,余老师先按照高矮给大家调一下座位好不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好!”
“那现在大家站起来,比比高矮,矮个子的小朋友坐在前面,高个子的小朋友暂时坐在后面。”
小孩们很听话,然而让他们自己比高矮很有难度,余老师和另一个教数学的男老师郑老师帮着把高矮调好了。
余老师皱眉,发现班上少了几个孩子。
今天下着雨,有些家远的估计迟到了。然而暂且只能先调座位。
郑老师小声问道:“两个人一桌,班上刚好58个孩子,谁和裴川坐?”
余老师也愣住了。
然而她很快缓过来,笑着问孩子们:“裴川小朋友腿受了伤,需要大家的关爱,请问哪个勇敢又善良的小朋友愿意和他坐在第一桌呀?”
裴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教室里孩子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眼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裴川。
有几个孩子看了看老师,犹豫地举起了手。
余老师很满意,又问裴川:“小川想和哪个小朋友做同桌呢?”
裴川的眼睛一个个扫过他们。
他不爱笑,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像是阳光不愿意照过来的阴暗潮湿之地。他目光扫过的地方,那些本就不坚定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两个老师尴尬地对望了一眼,郑老师说:“其他孩子先坐好吧,还有几个孩子没来。”
孩子们陆陆续续坐下去以后,陈虎左顾右盼,小声给人讲幼儿园里的裴川尿裤子、咬人。孩子们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所有目光都悄悄往孤零零的第一桌看过去。
裴川握紧了拳头,目光落在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上。
雨停了,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水向下滑落,他坐在背光的地方,嘴唇有些干裂,然而他没有去动带来的水杯。
喝了水会有尿意。
女孩来晚了,她头上两个花苞苞系着粉色的丝带,她小花苞被雨水打湿了,站在门口声音清亮地喊报告。
余老师看过去,发现这是班上最小那个孩子。
十五分钟是半大孩子的脚程,贝瑶的小短腿得走二十五分钟。加上下着雨,赵芝兰抱了一段路,抱不动了小贝瑶又自己走。
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十来分钟。
裴川僵硬着身体,没有回头。
余老师说:“贝瑶小朋友,教室里还有三个位子你选一个坐下吧。”
贝瑶走向裴川。
她带着外面雨后阳光的气息,在他身边坐下来。
裴川说:“滚。”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冰凉的嗓音让她滚。
裴川心想,谁要你可怜。最好离他远一点。
贝瑶杏儿眼委屈极了:“可是我矮。”矮子坐后面看不见的。
“……”裴川沉默地别过头去。
四月的早春,踩着三月下旬的末尾而来。
桃花开满枝头,春天的柳枝纤纤,翠绿青葱,风一拂过轻轻摇曳。小路上的桃花儿开了一路,花瓣一直掉,贝瑶仰起小脸,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早晨出门的时候贝瑶洗过头发,现在柔软的头发还是披散着的,她站在同学们的前面,抬手撩发把已经干了的发丝扎起来。
六年一班分了两个队列,男生一个队列,女生一个队列。
花婷一路都不太高兴,她长得矮,站在女生队列里的第一个,后面的就是方敏君,贝瑶站在第三个。
方敏君和贝瑶是六年级一班最小的两个孩子,矮一些情有可原。可是花婷却不小了,她以平均年龄升学,个子却总也长不高。然而个子不长,别的地方却在长,她发育得比其他孩子早一些,如今胸.前已经有了少女曲线。
发育早并不是好事,花婷觉得偶尔班上男生和女生好奇看自己的目光羞耻极了。她尽量含胸,不让人把目光放在自己饱满的胸.前。
花婷低着头走路,分外沮丧。
零二年港星常雪的一部喜剧电影红遍大江南北,冰雪雕就的美人名声家喻户晓,这也把“小玉女”方敏君的名气带向了高潮。
十一岁的方敏君,脸色带着小少女的矜傲,穿着白裙子,男生队列许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花婷挨着方敏君站,不自在极了,她总觉得那些欣赏惊艳的目光偏移到自己这里后,就变成了好奇她过早发育的胸部。花婷鼓起勇气:“方敏君,我可以和你换个位置吗?”她想和好朋友贝瑶说说话。
“不行,按高矮,老师排的。”方敏君一口拒绝,她才不要去站最前面。
于是花婷一路走得十分难熬,好不容易到了桃花林,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吃便当了,她才松了口气在贝瑶身边坐下。
“我一点都不喜欢方敏君。”花婷叹了口气,“什么‘小玉女’嘛,到底不是常雪本人。”
贝瑶安慰地笑着点点头,给她分糖果。
她如今也十一岁了,脖子后面系了一条白色的内.衣带子,但她发育没有花婷早,现在只有些微不同的弧度。
“你走路要挺直背。”贝瑶轻声在花婷耳边道,“我妈妈说驼了背会不好看,女孩子发育是正常的事情,不要觉得羞耻。”
花婷红着脸点点头,心情总算放松了。两个女孩子相互分着把饭吃完了,花婷凑贝瑶很近,她突然惊奇道:“咦?贝瑶。”
花婷伸手轻轻掐了一把贝瑶的脸颊:“我才发现你五官很漂亮哎。”
贝瑶一愣。
花婷半眯着眼,细细打量。十一岁的贝瑶明眸清亮,鼻子挺翘,粉.嫩的樱桃唇,唇珠圆嘟嘟的,透着一股子呆萌的味道。
贝瑶还没有“抽条”,脸颊带着浅浅的婴儿肥,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漂亮,而是一种想让人揉揉的可爱。然而因为一班有了一个声名赫赫的“小玉女”,再可爱乖巧的女孩子都没有光芒了。
花婷眼睛很亮:“仔细看看,你比方敏君还好看哎,会不会你长大以后比常雪还好看啊?”
贝瑶心里一咯噔。从某方面来说,花婷真相了。
贝瑶越长大,她的记忆就慢慢回归,如今她的记忆扩张到了初三。贝瑶知道方敏君会在初二渐渐失去光芒,不再和常雪那么像,长大后反而更像她母亲赵秀,高颧骨,脸颊过于消瘦。
成长很奇妙,初二的暑假,贝瑶会猛然瘦下来,记忆中的自己会变得很漂亮。像是明珠蒙尘几年后,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少女明媚又动人。
然而这些可不能和花婷说,贝瑶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谢谢你的夸奖啊。”
贝瑶视线往远处看。
少年一个人坐在石头凳子上,裴川带了一个黑色饭盒,吃完了饭就在看书。
每个人都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书的可能只有裴川一个人。都快小学毕业了,这个孤僻的少年依然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他如今走路的速度很正常了,姿势如果仔细看会和正常人有些微不同。
他不爱笑,表情不多,话更少。
他们天天一起放学回家,裴川鲜少主动和贝瑶说话。
她想起那个作业本上的“秘密告诫”,心里有些犯愁。
上辈子自己没有关注过青春期的裴川,她的人生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贝瑶只隐约记得自己初二,开始变得很漂亮的那一年,初三的裴川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小区所有孩子都被警告过不要和他走太近。
包括陈虎,也害怕起了他。裴川和混社会的混在一起了,他多了很多很多凶神恶煞的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贝瑶看着他沉默看书的模样,他现在明明是个很好的学生啊。
贝瑶想知道真相。
裴川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他淡淡别开眸子,看进桃花色略深的那一处地面,微微眯了眯眼。
突然,一个女生开始尖叫。
所有同学都看过去,尖叫的女生脸色苍白:“有蛇!”她本来踮脚去看花,没想到松软的草地里盘踞了一条冬眠后出来觅食的蛇。
小女生吓疯了,往同学们这边跑。
那条两指粗的蛇也被人惊扰吓到,满林子滑动。
一时间班上的女生四处乱跑,尖叫声连连。花婷紧紧拉着贝瑶,快被混乱的场面吓哭了:“贝瑶,快走远点走远点!它过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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