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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穆在陆家时, 很少亲自来参加这种祭祀活动。
他爹忙着在商界官场里打转,祭神都是他娘操办的, 他也就偶尔去上柱香……陆老爷不太信神灵之事,但在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打点一下, 在家里的祭祀能多随便就多随便, 反正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报应。
皇室的祭祀自然不能像陆家那么随便,花销也十分巨大。
陆子穆动了动眼珠子, 视线在高台上的金酒杯上打了个转。台边是千斤重的巨鼎, 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跪坐在四旁,神神道道地念着些什么。
这他倒是有所闻。鼎中盛有清水, 祭祀开始, 道士会将天子的少许鲜血倒入其中, 等待上天告知来年国中会发生的大事。
李崇挺着肚子, 站在瘦瘦巴巴的年轻皇帝身旁,他一身富贵态, 倒衬得旁边的天子骨瘦如柴, 一脸病色。陆子穆再往后看, 果真看到侍卫打扮的宋易站在李崇身后的不远处。
燕佩和他师父会不会来?陆子穆的心七上八下,他不担心燕绥打不过宋易,只担心宋易耍什么手段。这里离陆家太远,他有心救燕佩,怕也无力回天。
道士点燃了香,白烟袅袅升起了,慢慢地弥散在空中。
年轻皇帝眼皮抖了抖,小心地看了李崇一眼,才抬脚上台阶,走到道士身旁。
“皇上,”道士微微垂头,说,“可以开始了。”
年轻皇帝身形一顿,眼神又往四处飘了飘,才将袖子微微挽起,还没看清道士做了什么,两滴血就已经落在了鼎中。
他一直在担心那随时会冲进来的刺客,本是没有心思好好祭天的,腕上这点细微的痛感才召回他的神志,见水中的鲜红渐渐散开后,便开口问道:“上天可有什么……”
“这……”道士闭眼喃喃了什么,忽的沉声道了句,“不是祥兆。”
“真人,可,可有说是天灾还是**?”年轻皇帝背后冷汗一流,结结巴巴地问。李崇在底下看着皇帝脸色不对,心中也是一惊,先前他已经和道士对好了要说的内容,也就是些风调雨顺偶有天灾的事,没理由会把皇帝吓成这样。
这番一想,李崇微微偏过头给了宋易一个眼神,便跟着上了高台。
“真人,”李崇盯着那闭眼的道士,说,“这上天的旨意可不能乱讲。”
道士睁开眼,道:“这是上天之意,怎敢随意捏造?”
话音落完,李崇才发觉出这几个道士中没有从前与他相谈之人,不详之感刚上心头,他便见眼前寒光一闪。宋易脚步一移,便上前帮他挡住了这直刺胸口的冷剑。
“想不到燕贼你也会耍这般心思。”宋易冷笑一声,手腕一转,拨开了抵在自己剑面上的剑尖。
“在这里见面,就不比别处了。”燕绥一身道士服饰,笑起来愈发凉薄,“从前留你一命,你要来找我,我便只能取来了。”
宋易眼角余光见皇帝与李宰相已经退下了高台,其他的侍卫在底下等着燕绥下去,毕竟高台的位置有限,人多了反而会成累赘。他是想杀燕绥,却不想让燕绥死在一群人的围捕下,他要自己杀了燕绥,才能让宋家真正立足下来。
“这里已经是死路,你还想取我性命?”宋易又一剑刺去,道,“你真以为你能从这出去?”
“我本就没打算出去。”燕绥挡住宋易的剑,“死前拉上宋家的下代掌门,倒也不亏。”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台下的人又隔着一段距离,故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皇帝不懂剑术,却也看得出这刺客的水平明显比宋易要高,这几个回合都分不出胜负,不免又开始慌张起来。
李崇道:“皇上不必担心,刺客今日定然走不出宫门。”
年轻皇帝讷讷地点点头,脸色苍白,勉强笑着拍了拍李崇的肩,道:“幸好有李大人在这。”
连刺了几番,都被燕绥挡了回来,宋易额上已有些许冷汗,却不甘就这样落在下风,他歪着嘴朝燕绥一笑,说:“听说你有个喜欢的女子?”
燕绥不应声,反过去削下他一截头发。
“她死了?葬在松年岗的一棵树下?”少年的尾音微微上扬,隐下了快要喷涌而出的怒意,“你既爱她,为何不回去给她再立块碑,坟头那么小,你就不怕野狗刨了她的坟,叼走她的尸骨?”
燕绥笑:“你究竟想说何事。”
“你不如去乱葬岗看看,能不能寻到她的尸骨。”宋易说,“可是你又出不去,又能如何?”
“刨人坟头,取人尸骨。”燕绥将剑往旁一划,在少年喉间留在一条血痕,“不应是人做出的事,怕是条野狗做的吧?”
宋易面色阴冷,“你骂我?当年你护她不成,徒徒让她投井而死。如今就算我杀不了你,你也走不出宫门,更伤不了李崇半分。报仇?你报得了什么仇。”
“我何时说过要自己报仇了?”燕绥不理他话的前半部分,脸色不变地反问。
“你要杀李崇,不就是为了给她报仇?”宋易忍着喉间的血,重新把剑挥了出去。燕绥用的是戾石,他用宋家的宝剑也抵不过对方剑上的戾气,只能抓着机会刺要命之处,可惜总是差那么一步半步,总是伤不了燕绥半分。
他太专注于燕绥,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台下的骚动之声。等宋易终于抽出心思往下瞧上一眼时,才猛地发现一柄长剑已经贯穿了李崇心口。李宰相似乎也没察觉出自己将死的事实,缓缓低头地向心口看了一眼,才吐出一口暗红的血,向前倒在了地上。
那个病弱模样的皇帝朝台上一脸震惊之色的宋易淡淡看了眼,又走去拔出了那把长剑,手一挥,将李崇的脑袋砍了下来。
宋易脚步踉跄,竟也完全忘了还在和燕绥对剑之事,许久后才发觉臂上发凉,跟着垂头看去,却只看见自己断了半截的袖子,和鲜血淋漓的断口。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燕绥身前。
他想靠着那些话乱燕绥心神,可是现在是为什么?为什么李崇死了?为什么燕绥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宋易红着眼,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耳边一阵嗡嗡声,只能依稀听见燕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像淬了毒的针戳着他的心口。
“你不是说,我有个窝囊废徒弟?”
“他就在那里。”
*
陆子穆坐在酒楼里,身旁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狐朋狗友。他举举酒杯,把两只脚架在桌子上,道:“一个一个问,都跟你们讲多少次了,相同的问题不要问第二次,时间有限,快点快点。”
一人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哎哟,陆家得势了,陆少爷你就没时间理我们这些酒肉朋友啦?”
“厉害呀,天下第一剑客都给你当贴身侍卫。”另一个跟着嬉皮笑脸道,“再讲讲呗,李崇手下护卫那么多,他就凭一己之力杀了李崇?”
“自然,燕佩是谁。”陆子穆笑得眉眼弯弯,好像夸的是他自己一般,“来来来,给你们看看这把剑,就是它砍了李崇的脑袋。”
少年们马上又围上来,认真严肃地看了陆少爷拿出的剑好一会,都纷纷夸赞道好剑好剑。
陆子穆继续说:“这把是陆家的祖传宝剑,还是我送他的呢……”
戴着斗笠一身黑衣坐在角落的黎安:……
真有脸。那不是街边三十铜钱一把的假剑吗。
贸然杀了李崇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个位置总要有人坐上去,一旦空了,就会引发朝廷大乱。但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就是重新找一个势力相当的人顶上去。
李崇的势力已经超出了皇帝可掌控的范围,这般大张旗鼓地拉拢朝中大臣更是不把王法看在眼里。皇上之所以不管,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能。只要失去了权力,皇帝这个位子就只是傀儡,什么都做不到。李崇又买通了道士,试图将势力进一步扩大,再不做些什么,朝廷就该是李崇的朝廷了。
所以,杀了李崇,让陆家顶替这个位子,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决定。
陆老爷没有野心,但有手段,陆子穆前来京城不仅仅是参加李崇的宴会,更是为了笼络宰相党的势力,防止之后的局势不受控制。
这是朝廷,也是江湖。
陆子穆拉着黎安去吃烧鸡时,突然感觉好像少了什么,想了一会,忍不住问:“你师父去哪啦?”
“他去松年岗,给我娘好好做个坟。”
“宋易真的……做了那等事吗?”
宋易已经死了,到底有没有做,大概也只有燕绥知道了。
黎安回城东的房子里看了看,他第一次进师父的书房,却发现里面只有几幅女子的书画,和一盒子的草蚂蚱。
他原来想和燕绥一起去找他娘的尸骨,燕绥却没有答应,让他以后别再想已故之人,好好做个天下第一,好好练武。没有亲人就无所畏惧,就不会有对手了。
黎安不知燕绥是在说他,还是说自己。
很久以后黎安和陆子穆去了松年岗,黎府遗迹旁的草已经长到了及膝高,黎安没有在后院见到坟头,也没有见到燕绥。他再去乱葬岗,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燕绥的剑。
剑身半截被埋在了黄土之中,大约是过了很多年了。
陆子穆说:“走吧走吧,燕大侠带我去江湖继续闯荡。”
黎安说:“我是剑客,不是大侠。”
陆子穆说:“我不管,你就是大侠,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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