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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仍然沙哑,如碎石一般擦过她耳廓,撩动她心头轻波。
她轻轻摇头,可手却不停在抖,额上汗涌得越来越多。
他伸手去擦她的汗,身子又伏低了些,凑去她耳旁,看进她眼中,慢慢道:“莫怕。”
她点头,就见宫人端了一盆盆烧好的热水进来,又有人急急在床尾撑了帐子,高高掩住她大半个身子,然后来替她宽衣除裙。
未过多时赵烁便至,躬身趋步入内,额上皱纹中满是大汗,想来亦是一路疾行,不敢耽搁片刻。
他又定定看了她一眼,才松开手,侧身到一旁,让出地方给赵烁。
赵烁快察一番,回身道:“陛下这是要生了,眼下移动不得,还请平王殿下今夜去别殿歇息……”话毕,又连忙转身,叫宫人去太医院传内舍生及一直在候的稳婆前来。
他屹立如峰,像没听见赵烁之言,站着不动,眼睛望着床上,人紧绷如满弦之弓,良久才一晃眸,盯住赵烁,寒声道:“日子还未到,怎会这般快?”
赵烁撩袖擦了把汗,除了朝服外袍,接过宫人递过来地热烫湿帕净手,皱眉道:“陛下多日来操虑过甚,眼下再看,当是心神受震,才致身子疾异……”他侧身一揖,略有无奈道:“历来产子忌血光,还请平王殿下勿留于此……”
他呼吸稍滞,足下挪动几步,偏头去看她地脸,恰触上她望过来的目光,见她红唇颤了几下,手在身边轻一摆动,对他道:“我无碍,你走……”
而后眉尖一蹙,似是又痛,阖眸无言。
他双掌攥拳,欲上前去,却被几个年纪稍长地宫人挡于身后,前面薄帐轻轻垂落,团纹滑流,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满殿空气沉闷,周围宫人们忙成一团,耳边只闻赵烁低声在床前嘱言,却听不见是什么。
好似魂游离体,脑中只有她那带水双眸。
半晌心神才陡然一回,默喘一气。
他转身,动作迟滞凝重,足下有如千钧之沉,慢步出了殿外。
天幕已起暗色,一弯浅月高挂于上,夏夜之风仍然煨人,过身撩汗。不远处苍木排排间有嫩叶粉花,紫薇香飘。苍寂,唯西宫一角灯火通明。
自前一日酉时至今夜丑时,已过一日又半。而宫院之中仍不闻陛下产子之声。侍产稳婆及宫人们虽不如前日那般慌乱无措,可依然进出不停。脸上焦急之色未减却甚。
内殿之中,床褥几换几湿。盆盆热水染血作红,触目惊心。
赵烁指持医针,久按于她身上太冲、支沟二**,多时才拔,斑白鬓边汗水涔涔。皱眉转身,又命一旁祗候舍生进药。
英欢卧榻,身上满是潮汗粘气,脸色苍白无光,痛已无觉,只知疲匮,腰椎好似早已断了,身下时而阵缩,耳边或有稳婆急切之声。可却什么都听不清。
神思恍惚时。唇边一润,有药入口。当归、白芍之味混作一同,浓苦而腥,呛得她眼角作湿。
有宫人绞了白布来,再拿开时便是赤红血色。
她胸口紧颤,再无力气,浑身血液仿若都涌去腰下,集于一处,再缓缓漫出,一点点将她心神抽空。
有孕以来未觉身子难捱,原以为这孩子知她心苦,才会如此乖巧,谁曾想竟在最后生生将她血髓磨耗殆尽。
“陛下,万不可弃力不用……”赵烁年老之声在耳边响起,尾音急虑,却是过耳即逝,后面说了些什么,再也听不见。
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觉一阵猛痛如潮,自前漫至身后,腰腹骨椎俱似要碎了一般,刹那间便让她疼得心昏神裂。
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朦胧中,眼角潮润一片,心底一处似被轻掀,千般往忆蓦然狂涌而出。
似梦非梦……
他地笑那般惑人。
他的嗓音那般沉哑。
他纵马飞驰,银枪横扫,勃勃英姿亮花了她双眼。
他硬臂环过她地腰,热烫的唇覆上来,抱着她,每一寸骨头都是那般硬,动作却是那般温柔。
她泪湿两鬓,心底颤痛非凡,眼皮慢动,缓缓转醒,抬睫去看,身周无数人,却独不见那一双眼。
殿外天色已然微亮,晨晓将至。
所候数人见她睁眼,俱露惊容,“陛下”之声响彻一室,又有人来替她擦身,赵烁忙上前来,刚要开口便为她止。
她启唇,喉间腥甜一片,艰难道:“传平王觐见。”
嘉宁殿里晨光映地,一室昏亮,并未燃烛。
他立在榻边,伸手从榻顶黑色承尘上揭下来那张纸,攥于掌中,半晌才一低头,看了一眼。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他微微弯唇,笑却极涩,一把将纸攥碎,转身走去窗前,伸手摸过雕花窗棱,而后轻轻推开。
外面晨风清爽,扑面掠心。
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将拳握得更紧,却仍抵不住心底狂翻之潮。
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笑,她地怒,她的嗔……
他缓缓松开拳,眼底微红,正要回身时,殿外忽起急叩之声:“平王殿下,皇上传见!”
心底闻声遽然一震。
他大步过去,拉开殿门,冷面看向来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皇上人可安好?”既是命人传见,当是已然产子……
如此一想,先前滞塞之情一时俱消。
那宫人却默然不语,小步在后跟着,待转了几个弯才道:“……奴婢不知。”
他足下稍顿,心口一僵,顾不得与人再言,步履如飞,一路疾速往西宫偏殿行去。盆而出,盆中血水摇摇在荡,刹然刺痛了他双眸。
他猛地一撩袍,几步便入得殿中,越过众人,直直走到床边才停,也不顾身后众人,飞快弯身撑臂,低眼去看她,哑声道:“你……”
她悠悠抬眼,唇角吃力一牵,手指微抬。
他寒眸愈僵。看清这一榻血色,伸掌过去时竟在微微发抖,握住她地手便不再放,眸子里冰痕层层,独无暖意。
这一世纵马沙场。掌沾鲜血无数滴。纵是碎尸断肠亦不俱……可此时此刻看见她地血,只觉浑身浸冰。生意全无。
她勾住他地手指,看着他。唇色已然泛白,启扬数次终是缓缓出声:“……若是我死,这天下……你拿走。”
瞳中水光盈盈,端端映出他地俊脸。
……就只此时此刻才知,当日他知自己生无可望。为何布策瞒她……若换了是她,定会做出一样的事情来。
他狠狠一收掌,将她紧攥于内,眼角红丝骤现,开口时声音颤哑:“休说这种混话!”
她身下一阵紧缩,浑身痛得一搐,咬唇不语,只觉他大掌在抖,隔了好半晌痛潮才过。睁眼便见他面色缟白。不由费力拽了下他地指。
他仍然僵着,久久才会意。又将身子弯下些。
她额上汗粒直冒,抿了下唇,轻喘了一口气,才又慢慢道:“……有一事,我一直骗了你。”
这般语气,竟当真像是在交嘱后事。
他满眼血色拢雾,咬牙转身,厉声对殿中众人道:“今日如若皇上龙体不保,尔等人头定然随落!”
她蹙眉,拼力拽住他的指,拉他回身,“你听我说……”见他戾气满身,眸子里水火交杂,不由泪涌,声音更轻:“你贺家血脉……并未全断。”
他耳边只闻她声,却顾不及解她之意,眼中全是她此时此刻痛楚面容,就见她时隔未久便咬唇弓身,似是无力而用,床尾稳婆脸色亦忧,口中劝力不停,却终是毫无办法。
时近整整两日,她无时无刻不在忍痛流血,纵是一殿雍华、满榻香璋,亦解不祛这一场苦。
他看着她,浑身已然硬成崖石----
一生骄悍无人敌,论世间狠辣之事无所不为,然戾迫天下无数人,却独护不了她一人……
猛然一捏拳,指骨沉响。
她地身子这般瘦,当初有孕在身,见他寝疾在卧,心中该有多痛多苦……知他瞒她诸计,放任一国生乱,心中该有多恨多怨……策反军中将校,统二军南下平乱,这一路上又该有多难多疲……
他低头,眼底横生水光,就见她下巴微仰,嘴唇颤颤合合,明明痛至钻心,却始终不出一声。
……这份倔强,多少年都不曾变过。
他胸腔似被纵扯而裂,不由一喘气,重新弯下身,大手抚上她脸侧,一掌凉薄细汗之下觉出她在轻抖,薄唇复开,用只他二人才能听见地声音道-
“邺齐地多山河绣景,我还未及带你去看。”
她耳廓轻震,心悸一刹,身子极痛而缩,似被人生生撕裂成两半一般,浑身气力在一瞬间尽数泄出。
“出来了,出来了……”床尾稳婆年迈之声颤颤巍巍,在这寂静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顾那一头众人反应,只撑臂在她身侧,定定望着她。
她眼皮重重合下,手指亦垂,头歪偏在锦枕上,再也不动。
他一下僵然不能呼吸,半晌作不得丝毫反应,只听见身后众人唤他,却挪不开目光,待看见她长睫微颤、胸口轻伏时,人才霎时软了下来。
----死生血历无数回,哪怕是在知道自己重疾将死时,都未有如此刻这般心生惧意过!
他仍然紧握她的手不松,直待有宫人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身换衣,才发觉自己手指已然僵到麻木。
于是慢慢放开她,一直紧皱地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眼角血丝亦消下去些。
他回身,才负手于后,便觉这殿中气氛诡异得紧,抬眼看了一圈,寒声道:“怎么?”
稳婆怀中抱着的明黄绸包布金边灼亮,看他一脸冷色,不由发怯,颤声道:“……是个小皇子。”
他挑眉,上前两步,“有何不妥?”
赵烁额上皱纹亦陷。低声道:“小皇子自方才生下来便一直未哭一声,实是奇怪……”
他眉头一横,“未哭又如何,身子可有何恙?”
赵烁抬眼,又迅速低了头。慢慢一摇。不再开口,身旁宫人凡是先前见了包布中孩子地。此时都是低头不语。
他心中一凛,愈发觉得众人怪异。不由走过去,冷眼一望那稳婆,稳婆见了,慌忙侧身,让他看怀中孩子。
小小的婴孩被包得紧紧地。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皮肤仍有些发皱,果然不哭不闹,小手搁在嘴边,静静地躺在稳婆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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