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为了拯救程诺这个严重产前抑郁症患者,苏予危豁出去了,居然给他弄了一台电脑来,还大手笔地在疗养院附近铺上了络光纤。
只要他每天乖乖听话,按时吃饭,按量进食,完成锻炼,便能有两个小时的玩耍时间。
这对一个已经憋了几个月的“宅男”来说,实在是喜大普奔。
“……真的!?”本来正大汗淋漓做著孕妇体c的某人愣了一秒随即惊叫出声,正拧著身子做动作呢,这一下差点儿没扭到他的水桶腰。
孕妇体c草草做完,晚餐也只是随便吃了一点,那一晚更是兴奋得连觉都没怎麽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完就从床上一咕咚爬起来,十分自觉地到花园里去散步,从没那麽积极主动地锻炼过,一整天都亢奋得不行。
自从事情发生,这还是他第一次那麽开心。
午後,当苏予危提著一个电脑包出现在程诺面前时,早就已经等不住的程诺彻底亢奋到了顶点,连沈沈坠在身前的大肚子都忘了,激动得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扑过去。
高危动作看得苏予危胆战心惊,一口老血。
从苏予危手里接……夺过电脑,程诺爱不释手,傻乎乎地笑,把苏予危看得嘴角直抽。
“好了好了,先给我一下,我先帮你弄好再说”。
程诺一听,立刻紧紧抱住怀中电脑死死地护在x口,一眼警惕地瞪回去,一副母**护犊休想抢我家幼崽的防备模样。
苏予危:“……”
你的幼崽还在你那壮观的大肚子里好好呆著呢,咱能别把电脑当儿子吗,宝宝会哭的……-_-|||
不过在电脑上的事情,程诺还真不需要苏予危帮忙,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谁也不可能比他更内行。
麻利地弄好一切,程诺对著电脑屏幕一屁股坐下去,然後整个人就像粘在那儿了,两个小时过去,g本舍不得离开。
如果不是苏予危在一旁黑著脸悻悻威胁了一句:“孕夫童鞋,请你有点儿自觉好吗?辐s啊辐s啊,你不想宝宝生出来有啥毛病吧……”
程诺这才委屈地瘪瘪嘴mm肚子,心说宝宝呀宝宝,爸爸为了你真的付出了好多……到底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否则绝对会恢复他的老规矩──玩儿个通宵都没问题的!。
他下载了qq,重新注册了一个号,给很久没联系的霏霏和陆宝贝都发了消息,但没像往常一样,在半个小时内之内收到他们的回复。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分开得太突兀,又这麽久没有联系,程诺也不知道现在两人的情况如何。
尤其是陆宝贝。
可他又不能给他们打电话。
苏予危常常在他玩儿得正high的时候泼冷水提醒他:“喂,别太得意忘形了啊,千万别跑去实名制的交友站发帖子啊,不然我们俩都得玩儿完。嘛~虽然阿莫尔没告诉我你到底得罪了谁才一个人大著肚子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但能让阿莫尔避讳到这种程度的,真被引来了,我一个斯文人可是没办法保护你的哦。”
程诺顿时有一种被低看的不爽,闷闷地嗯了一声:“哦……”
然而说是这麽说,反正闲著没事儿干,正在欣赏第n+1遍季晚潇最新巴黎时装周全程跟踪报道的的苏予危却忽然被勾出了好奇心,凑过去很八卦地问:“喂,你有哪些社交账号?”
程诺这时恰好打出最後一张牌,又一次打破该站的获胜最短时间记录,结束了这一局万魔牌,一边关闭页一边随口答道:“唔,推特和脸书以前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用过,後来回国了就再也没玩儿过,懒得翻墙,好多年了,现在估计早没了吧。”
程诺说得随意,苏予危却被森森shock到了,猛地瞪大眼睛叫出声来:“哇,你居然还在美国读过书!什麽大学?”转头和屏幕上他一生挚爱的男神小潇潇啾地啵儿了个响亮的飞吻,笑得很恶心:“潇潇宝贝儿拜拜,待会儿再来看你哦,最爱最爱最爱你了!”
苏予危飞快关掉视频打开页,急不可耐地催促,“喂喂,快告诉我你的登陆账号和密码,我去帮你登登看。”
程诺歪歪头,半晌,不好意思:“呃……忘了。”
苏予危:“……”白瞎了他刚刚关掉男神的视频……魂淡!
见他一脸失望好像真的很想知道的样子,程诺想了想,说:“没事儿,忘了也能登上的。”
伸手将苏予危的电脑抱过来放在自己大腿上,苏予危就看到十只纤长白皙的手指头在黑色的键盘上好像白色的羽毛一样轻灵飘逸地舞动,那画面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屏幕也眼花缭乱地变换著色彩。
不一会儿,只见屏幕蓝光一闪,一下子跳入他所熟悉的推特页面。
程诺十分惊奇:“咦,居然还没被注销?啊,居然还有人给我留言!唔,这是谁来著,麦克……名字好熟……是谁来著?好像不是室友啊……”
苏予危已经彻底石化了:“你、你刚刚干了什麽……”
程诺目不转睛一目十行,飞快浏览著好几年不见的页,平静地解释:“哦,也没干什麽,就相当於我把我自己的号给盗了。”
苏予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东西……
苏予危将自己的栗色的大脑袋努力往屏幕前凑去,在看清用户头像下那一行小小的英文单词时陡然变色,失声大叫:“oriental angel!?这……这是你的登录名!?”
因为离得太近,苏予危毫无预兆爆发的音量就像落在耳边炸开的惊雷,程诺被吓了好大一跳,耳g微微泛红很不好意思:“恩……是、是的。不过这不是我取的!是当时班里一个同学趁我不在替我注册的,因为一个什麽、什麽游戏来著……”
“macrocosmos)!”苏予危疾声打断霍地回头,急切地追问,“是不是!?”
“啊对,就是这个,呃……你、你怎麽 了,怎麽表情突然变这样儿了……”程诺惊悚地看著苏予危。
好、好可怕……这名字怎麽了吗?他、他没欠他钱吧……
苏予危盯著程诺看了好久,从牙缝儿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好啊,竟然是你,原来是你……”
程诺一脸迷茫:“什……麽……?”
苏予危颓然地往後一倒懒懒靠在椅背,抬手用力捏著眉心,认命地叹口气:“好吧,你对‘我家男神一生推’这个id有印象吗?”
“……”
被这个充满了无知骚年花痴气息的马甲名给雷得微不可察地浑身哆嗦了一下,程诺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一分锺後──
“啊!那……那是你!?”
“yes!没错!”苏予危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下,口气y森森的:“亏得你还有印象,那正是本大爷我!”
程诺:“……”
他、明、白、了……
macrocosmos是一款行由美国ger公司发行,在全球风靡了近十年的络游戏。背景设定在未来星际,宇宙历39576年,人类的科技突飞猛进,早已冲出地球进军宇宙。经过多次漫长的战争和战後划分,全人类被划分为五大帝国,每一个实力不等但各有千秋,相互制衡。
除了人类以外,浩瀚的宇宙里还存在著数以万计的外星生物和非法流寇,凶狠残忍的变异种,实力强悍的半兽人,认钱不认人的雇佣军团,和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的星际海盗……
游戏是单一服务器,全世界玩家可以同时在里边交流。玩家们可以选择挖矿,制造,贸易等安分守己的日常生活模式,也可以选择战斗,走上成为宇宙霸主的王者之路。
当然选择前者的大多都是喜欢种田的女x玩家,而男玩家们趋之若鹜竞相追逐的,当然是让人热血沸腾的机甲大战。
当年“我家男神一生推”在全世界近十万名玩家里,机甲c作那是当之无愧板上钉钉的排行第一。
那漂亮的动作,行云流水的c纵,以及无人能及的反应力……的确实力强大,让人不得不服。
但有一天,苏予危的不败神话被打破了,可是打败他的人叫做oriental angel。
回想起那一场让他在上万人面前丢人到底的战斗,事隔多年苏予危仍然耿耿於怀不能释怀,黑著脸咆哮:
“我靠你那c作是人能完成的吗!变态啊!让我倍儿没面子的啊!伤我太深啊!”
“……”
程诺艰难地c话:“呃对不起啊……其实我之前从来没玩过那款游戏,是我同学输给了你,然後查到你的ip地址,然後就来找我,说我们麻省理工绝对不能输给霍普斯金……呃好吧其实是因为他当年先被霍普斯金拒绝了……非要挽回面子顺便报仇雪恨……呃好啦没事儿的,这毕竟只是页游戏,等以後发展成全息游,我绝对是被你完虐的命的啦……”
苏予危耳朵一竖,危险地眯起眼睛:“从来没玩过?呵呵,诺诺你真会安慰人~可爱的东、方、小、个天、使。”
程诺:“……”
好吧他还是闭嘴好了,失去理智的男人真可怕= =||| 果然大英帝国的绅士风度还是败给了天朝上国的面子思想吗?……
发泄完这一通憋在心里好多年的恶气,无意中眼睛往下一扫,却要命地瞥到对方那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彰显自己存在的圆滚滚的大肚子,苏予危呼了口气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注意修养,修养!风度,风度!对方现在是孕夫!孕夫!
无可奈何,苏予危不爽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咦?……嗯哼~~嘴角徐徐勾起一抹愉悦的坏笑有办法了!
“哟,今天多玩了一刻锺呢。”
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将程诺正玩儿得起劲的电脑关机收好,苏予危转头冲一脸依依不舍的程诺,俊美的脸庞缓缓绽开一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闪亮的迷人笑容,口气轻快而愉悦:“晚饭後的花园散步,要比平时多两圈哦。”
程诺:“……”
太、太y险了!
自从知道和对方在多年前还有这麽一段孽缘之後,後来许多天苏予危都强拉著程诺再次登录macrocosmos,说是要报仇雪恨一雪前耻,倒是又在游戏里掀起了一波空前狂潮。
当年“oriental angel”秒杀“我家男神一生推”的战斗视频可是被完整保留了下来,前者的机甲c纵技术华丽眩目简直高超到变态,这麽多年过去都无人超越,被当做提高战斗技巧的模范教程,吸引著一批批前仆後继的新人们啊……
不过玩了几次苏予危就再也不玩了。
面对对方一整天都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程诺他……表示自己也很无辜。
日子就这麽还算平淡地过著,转眼十二月过去,便是第二年了。
新年第一天,苏予危没有出现。程诺过了一个和遇见秦深之前一模一样的新年。
虽然久积重返的寂寞是那麽刻骨难挨,但他已经决定,必须要坚强起来。
他曾经习惯无人陪伴的人生那麽久,以後,也一定……一定,可以的。
程诺想著苏予危一定是去陪他的一生男神季晚潇了,不料当天晚上,就在他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大门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被一股大力狠狠撞开,尔後一个浑身酒气喝得酩酊大醉的苏予危,跌跌撞撞几乎连滚带爬地跌进门来。
程诺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怎麽一回事。在亲眼看到过季晚潇对萧岚露出那样痴情绝望的表情,此时眼前的一切,当然是一目了然的状况。
不过曾经程诺只天真地以为,苏予危对季晚潇,只是点到为止,浅尝辄止的动心,没有想到,原来,却也是这般刻骨铭心,伤筋动骨的真情。
苏予危双腿发颤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一进客厅就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了沙发上,手里拿著一瓶高度数的伏特加,往嘴里死命地灌,因为好几次找不到嘴,竟然直接灌到了脖子里去,晶亮的酒汁顺著那显而易见j心选择的白西装不断往下流淌,在价值不菲的昂贵面料上惨不忍睹的暗红色印记,弄得皱巴巴的,配著此刻他失魂落魄的醉鬼模样,显得既狼狈,又可怜。
苏予危用力扯掉那选了好久才决定下来的蓝色条纹领带,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著手,一边打嗝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诶,小天使,新年第一天一个人过的感觉怎麽样?嘿嘿,如果没有怀孕,嗝!我、我猜你现在……也一定很想……很想……来一杯吧?嗝!”
一醉解千愁。
醉好啊,虽然醒後一切依旧,但能有一醉的忘却,也好过一直连绵不绝的心痛。
人心非铁,总要有一点给人活下去的缓冲。
然而程诺面容平和静静看了苏予危一会儿,却说:“不,我不会喝。”
就算他现在没有怀孕,他也不会喝酒。
“再难过,也要清醒。”
在那只鬼面前稍露心软,就会沦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苏予危醉得g本没听见程诺的话。他已经彻底醉在了他的梦里──尽管那并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美梦,用力地扯开喉咙,也扯掉他已经遮掩太久,忍耐太久,深可见骨,血r模糊的伤口,疯狂地发泄般,往外喷著浓浓的酒气,放声嘶吼著:
“啊,萧岚怎麽不去死不去死不去死啊!他大爷的快去陪他的楚回啊!还***活著干什麽!他折磨自己我管不著,可他不能害人……不能害人啊……嗝!嘿嘿,虽然不知道小天使你过去发生了什麽伤心的事情,可我其实很羡慕你哦~~如果有一天,潇潇也能喜欢我到愿意为我生个孩子……为我生个孩子,我、我……”
“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为了求得一个人的爱情,他愿意,付出他的一切。
多麽情深意重的小男人。他到底没有遗传他的父亲安德烈。金钱,权利,名位,野心,霸气,天下……这些让男人如蝇逐臭,以至於忘了自己,忘了本心的东西,离他很远,很远。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外界多少诱惑,他始终只有那一颗最初的,柔软的真心。骨子里,仍是他母亲苏妙,细腻入微的柔情,和奋不顾身的决绝。
那样刚柔并济的爱情,像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一条涓涓长流的细水,只有他爱的人才能获得,只有懂他的人,才能体会。
但可惜他爱的人,却还不够懂他。
有时候苏予危也会累,被伤得狠了,痛得久了,难免也会忍不住怀疑,真的……还要再坚持下去吗?可当下一秒反应过来,他又会狠狠狂拍自己脑门儿,大骂自己太不是个东西。
当他确定自己今生今世都只会爱那一个人,如果放弃了,他放弃的又何止是那一个人,他放弃的,更是他自己的人生。
他对他那麽心疼。
苏予危知道全世界有数不清的人对季晚潇说过我爱你。
热烈的,迷恋的,疯狂的,肤浅的。
季晚潇或许不会想起,其中也包含了自己那微不足道弱不可闻的一句。
可是,可是──能够在被伤害至此以後依然爱他胜过一切的,苏予危相信,全宇宙,也只有自己一人。
那是一句最轻,却也最深,最重,最久的,“我爱你”。
季晚潇听不见。
他什麽时候才能听见。他什麽时候才能坦坦荡荡地承认,他已听见。
──当苏予危发现世界上不会有人比自己更爱他……叫他怎能放弃爱他。
季晚潇还不懂,苏予危甚至都不需要他为自己流一滴泪──那都太奢侈了,苏予危只要他肯回头看自己一眼,只一眼──
他就能够继续爱下去,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爱让人变得这样卑微。
新年第一天,极少下雪的罗马居然下雪了。程诺看见有几颗洁白细碎的雪粒,凝结坠在苏予危卷曲而长的褐色睫毛上,终於不堪重负,滚落成一滴惊心动魄,晶莹剔透的泪光。
程诺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麽,只是明亮清澈的眼底,一点点浮出淡淡光华的湿意。
然後他站起身来,给苏予危拿了床被子盖上,听著他喃喃自语略带哭腔的梦呓,慢慢走回了房。
新的一年,辞旧迎新。可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去。
宿醉的後果是严重的,第二天中午姗姗醒来的苏予危头晕目眩,头痛欲裂,全身更像是被大卡车碾过似的,稍稍动一下都是的酸痛。
“哦我的断背山啊!小诺诺,不会你昨晚趁人家喝醉对人家做了什麽不和谐的事情吧吧!oh no!虽然我知道这种时候你的需求是很大啦……可你明明知道人家心里只有我家男神的~~~~(>_﹏﹏_﹏<。)~呜呜呜……(泪流成河)
【诺小兔】:……
这、确、实、是、够、狗、血、的……( ̄▽ ̄”)
程诺彻底在电脑前风中凌乱了。
两个小时的时间不算多,又被霏霏隔三差五地哭诉一下,长篇大论地抨击沈慕情一下,突如其来地吐槽一下,再天花乱坠地神展开一下……也就这麽晕晕乎乎地过去了。
鉴於霏霏那强大的抢话题能力和神一般的打字速度,程诺表示压力很大。
程诺并没有告诉霏霏,现在的自己和她是同病相怜,都属於高危人群……
其实早在出事以前,程诺就想著找个机会向霏霏坦白自己这特殊的身体情况的,不过现在……算了,霏霏现在身体状况特殊,他不想把霏霏惊著了,以後有机会,直接抱著孩子去给她看吧。
这一边,程诺被清醒过来的苏予危强制下线拖著散步去了,那一边,薛霏霏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薛霏霏家的“老太太”,叉著腰站在卧室门口怒气冲冲地大吼:“死丫头你是想生个畸形出来吗!难得太阳这麽好,快给老娘我滚出去晒太阳!”
薛霏霏:“……”
这大冬天的,就算有太阳那也是没温度的啊……你看看窗外那风!那左摇右晃光秃秃的枝桠!你是想把你女儿和小外孙冻成俩傻逼吗!
五个月前她回家坦白时差点儿被自家老太太举著菜刀大义灭亲,这绝对不是夸张。
薛母年轻时被老公劈腿,最恨的就是负心薄情男。
当初孟易因为一个白富美千金而把自家闺女给甩了的事情,都让薛母不顾多年邻居情谊,直接上孟家家里去对著无辜的二老发脾气了,更别提沈慕情这种直接把自家闺女肚子搞大的人渣了!
还说让霏霏等他!?完全触了薛母逆鳞!
薛家“老太太”,特别讨厌等这个字。
天底下的男人都喜欢让女人等吗?
可最终回来的又有几个呢。
别的女人都等了多久她不知道,反正她的一生已经就这样了,算不算是被毁她不清楚,但绝对不很好过。谣言猛於虎,人是社会x动物,再特立独行的人,也难以招架几十年如一日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
说不出来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所以她决不能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前车之鉴加上爱女心切,因而那一天薛母才会急红了眼睛失去了理智,鬼使神差之下一把举起了菜刀……
好在女儿的运气比她好。或者是她当年有眼无珠认人不清。沈慕情不像那个男人一样厚颜无耻无情无义,明明打的就是抛妻弃女一走了之和小三远赴重洋缠缠绵绵的恶心主意,还偏偏要当了婊子立牌坊,给原配妻子留下一句情深意长无限希望的“等我”,却从此天涯海角,了无音讯。
男人常常随口承诺,而女人总是习惯了相信。其实女人不是傻,是痴。
薛霏霏的家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这儿最好的医院也就是当地的镇医院了,就现在的国内发展水平而言,其医疗技术真的很不能保证。
薛母毕竟是关心女儿的,虽然刚知道女儿未婚先孕的消息时很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啊,就差没当杀人凶手了。
但後来气消了,想通了,又最是明白女儿那分明遗传了自己的倔强脾气,到底还是安安心心地伺候起自家闺女儿和小外孙了。
去市医院产检的决定也是她先提出来的,一说出来把薛霏霏都给惊著了,非常不厚道地腹诽,老妈你不会是托熟人在市医院给我预约了人流,一进去就打算给我打麻醉把我给弄晕吧……
在薛霏霏孕期正式满第十周,正准备第二天去市医院产检的前一天,他们镇医院的最高领导竟然主动给薛霏霏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老人家的口气既和气又客气,简单的自我介绍後,也不管薛霏霏惊成了什麽样子,就先自顾自地道了声恭喜,然後委婉但不容拒绝地表示,未来的十个月,请薛霏霏就在他们那做儿产检,一直到生产结束和做完月子,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的医疗技术和医疗设备绝对可靠,千万放心。
从听到对方名字之後就陷入放空状态的薛霏霏g本没听仔细对方究竟在说什麽,只是进入了条件反s,就那麽傻乎乎地嗯嗯啊啊地应著。
直到领导大人早就挂了电话,薛霏霏都还一脸茫然地拿著话筒,回不过神。
这个……是她与世隔绝太久孤陋寡闻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吗?咱们国家什麽时候……对待一个满大街都是的孕妇,需要这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一定是她接电话的方式不对……
晚饭时薛霏霏跟薛母讲了这事儿,薛母一边往她碗里不停夹著她最讨厌吃的胡萝卜,一边翻著白眼儿骂她脑子进水想得太多!
薛霏霏:“……”
结果──
第二天母女俩一出门,就看到镇医院的专车竟然停在他们楼下小区的院子里!
虽然比不上沈慕情那辆全球限量的法拉利那麽骚包,不过好歹也是一辆货真价实的奥迪a8 啊!!!没见过啥大世面的淳朴镇民们早就不约而同聚在她家楼下,抄著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每一张脸上都是跟看狗血八点档一样打了**血的兴奋,兴致勃勃地看起热闹来了!
薛霏霏和她家老太太大眼瞪小眼互相干瞪了好一会儿──
“闺女儿,原来你昨晚真不是做梦啊……”
“恩……是院领导做梦了……”
薛霏霏真心被惊到了。
当被一脸堆笑的司机大叔毕恭毕敬地请上车,坐在车里看著窗外飞速倒退,那熟悉而又落後的街景,薛霏霏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原因。
等到她到了医院,发现这间过去二十四年她有幸来过几次的三流医院,别的科室都和以前没啥区别,就妇产科这一个科室,不仅面积比过去扩大了两倍有余几乎占据了整整一层楼!
而且那设备,那仪器,那,真是又新又亮先进得差点儿闪瞎了她的眼……
最坑爹的是那两个给她做检查的白大褂们,金发碧眼美大叔和职业套裙干练御姐的组合,能再养眼点儿吗!
真以为她薛霏霏是白痴吗!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会有的啊!
薛母一路跟在霏霏後面陪著,四处打量这跟她记忆中完全不同焕然一新的镇医院,眼睛里分明时不时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但嘴上还是不肯饶人:“嘁,这个臭小子……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啊!我李诗诗又不是卖女儿的!”
“……”薛霏霏一头黑线,赶紧使眼色,“咳咳,老妈,注意名字,名字!”
没错,李诗诗,这就是薛母的全名……虽然字不一样吧,但自从薛霏霏长大了懂事了读书了尤其是了解了宋朝历史以後,她就不怎麽爱让别人知道她家老太太的名字……
如是过到现在。
沈慕情虽然为老婆孩子做到了这种程度,但却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霏霏。
霏霏也是。
他们都需要时间。尽管有时薛霏霏也在恍惚,时间究竟能改变什麽。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深夜,她躺在床上,抚m著日渐隆起的肚子,和肚子里已经会动,会翻身,甚至会偶尔狠狠踹她踢一脚的宝宝,总是忍不住地想,是不是她真的太矫情,太过分,太……有病了。
不在同一个世界?可他们已经相爱了啊。
而等,又能等到什麽呢?
难道说沈慕情从此以後洗心革面重新走人,就能够抹灭之前他和他的家庭所做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吗?
难道说沈慕情如果一直不改变,那她就……可以不爱他了吗。
她不想当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可当真的爱了才发现,有时原则这种东西,在刻骨铭心的爱和思念面前,实在是弱爆了。
昨天晚上,小年夜,沈慕情发来了两人自分开这麽久以来的第一条短信:
【老婆,我想你。你们。】
短而简单的七个字,当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屏幕上时,却轻而易举地刺痛了薛霏霏的眼睛。
她久久地凝视著,轻轻地抚m著,一遍又一遍地体会,回味著,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幅画来,从模糊到清晰,似乎就能想象出对方在打出这一行字时,那一张英俊的,却萦绕著淡淡落寞的脸,霸道偷袭过自己无数次的漂亮嘴唇里,一定叼著一g烟灰长长又忘了弹的香烟。
以及之前那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他和她一样,夜不能寐,泛滥成灾的思念。
她躲在被子里,一下子就泪流满面。枕头湿冷得,像漫长难挨的无边冬夜。
她想,她无法遏制地忍不住地想,那样憔悴无助的模样,不该,真的不该,是沈慕情那样天之骄子般的骄傲男人所应该有的。
她又一次将他弄得这样脆弱,可她明明再也不想的。
平时嚣张惯了的人突然露出哪怕只一点点的难过,都特别让人心疼。
她甚至想到,如果沈慕情此刻就在她的身边,一定会用他温热厚实的手掌温柔覆上她的头,脸上笑容既妖孽又邪魅,弯腰低头凑在她耳畔,口气宠溺而亲昵又恶作剧地冲她吐气:“笨蛋,不是你的错。”
…………
呜哇!沈慕情,你、你这g本就是犯规!
薛霏霏从小和薛母相依为命长大,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母女其实更像朋友,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於是有一天薛霏霏终於再也按捺不住,跟母亲讲起了她的疑惑。
薛母微微一笑。
“傻丫头,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算什麽,你们再努力创造一个只属於你们俩的新世界不就行了。”
“爱情里最远的距离啊,不是本来不在同一个世界。而是对方变了心,但你还没有。”
薛霏霏一震,抬头看向母亲,却见母亲遥望窗外,眼神沈静,日暮时分,轮廓姣好的侧脸被温柔地镀上一层黄昏的霞光,平日大惯了的嗓门儿变得很轻,犹如梦中的喃喃自语那般:
“他不再爱我,但他毕竟爱过。他曾经那麽爱我,但到底是不爱了。”
“人为什麽会变心呢?我活了这一辈子,仍然想不通答案。”
顿了顿,薛母眨了眨眼轻笑回神,慢慢地往前伸出她已然被无情岁月带走青春光景的老去的手掌,难得充满母x地温柔掐了掐女儿最近变得愈发圆润水灵的r呼呼的脸颊。
“不过闺女儿啊,咱做人有时也不能太钻牛角尖了。这世界不是数学题,本来也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答案的。”
“尤其是人心上的事情。”
“我等他,与他无关。”
她等他,与他无关。
她爱他,亦与他无关。
她恨他,更与他无关。
薛霏霏怔了一秒,突然就觉得心里很空很空。
她以为母亲恨了那男人这许多年,这一辈子。而她也一直替自己可怜的被辜负的母亲愤愤不平著,咬牙痛恨著,破口咒骂著,久久,都不能释怀著。
可直到此刻她好像有点懂了,母亲最初的确对那男人是有爱情的,可那爱情早已被男人的背叛,岁月的流逝,生活的艰辛……消耗殆尽,一滴不剩。
如今她对他,早已是无恨,亦无爱。
於是薛霏霏终於明白这麽多年,母亲究竟在等什麽。
不是等那个男人回来,不是等那个男人回心转意 的爱。
事实上薛霏霏毫不怀疑,如果那个本来应该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还有胆再回来,她家老太太一定会真的举著菜刀把他乱刀砍死的……就算不砍死,当个老太监也是跑不了的。
母亲只是习惯了等待。
有时等待只是等待本身,无关结果,不管那人是否会来。
他们只是在等,等那个让他们再也等不下去,放弃等待的时刻。
总有一件事情能让他们放弃。再痴情的人,总还有死亡来阻止。
看著母亲鬓边黑中夹杂的丝丝白发,和眼角那一道道蜿蜒纵横再也掩饰不住的沟壑细纹,薛霏霏鼻子一酸,忽然想起了沈慕情的母亲。
那个叫做阮眉的女子,想来应该是和母亲差不多的岁数,可看起来却比母亲年轻得多了。
同样是出生在江南小镇的温婉女子,同样是纯真美好的善良品x,又同样都在爱情里陡遇变数变故横生,但阮眉就幸运地遇上了沈慕情的父亲,从此被人呵护珍惜捧在手心,被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而自己的母亲,一生的遭遇却只苍凉地印证了最後那一句:她知,她一直知,那人永不会来。
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必须什麽都自己扛,什麽都自己做,什麽都自己承担。生活最能逼人坚强,岁月让她过快的沧桑,从此在这烟雨江南的寂静小镇里,静静过完她那无悲无喜的一生。
薛霏霏忽然想起她曾看过的一本书里的话。那时她年纪还小,还不曾真正开始她的人生,接触这个世界,内心深处充满了瑰丽斑斓的宏大梦想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勇气,以为命运真能被反抗,对那句话是如此的嗤之以鼻。
【女人不论才气,只论运气。】
而现在她想,或许,这是对的。
不过,薛霏霏还没思索明白遇上沈慕情,自己的运气究竟是算好还是算坏呢,一月中旬的某一天,一大早起床翻看报纸她就被头版头条还特意加黑加chu的某个消息给彻底震晕了。
这世上有人的运气绝对比她更坏。
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瞪了那行字几秒,薛霏霏猛地放下报纸站起身,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抱著肚子一路冲到电脑前,手忙脚乱地开机登录给程诺发信息。
【雨雪霏霏】:诺诺!!!你看到新闻了吗!!!
十指飞动打开页,直接把搜索出来新闻标题复制给他。鲜红色的宋体一号字在满满一屏幕的黑色五号小字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雨雪霏霏】:天妒英才!陆氏集团掌权人被诊出陆阳脑癌晚期,x命垂危!
【雨雪霏霏】:天哪!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虽然陆阳那家夥冰山面瘫又毒舌,还对我说过很不客气的话,但我绝对绝对没有他扎小人诅咒他死啊!
【雨雪霏霏】:诺诺!你现在能联系上小宝吗!
【雨雪霏霏】:诺诺诺诺诺诺诺诺诺诺诺诺诺诺……
因为前天秦深生日而最近情绪始终有些低落的程诺,今日一上线,就看到霏霏可耻的刷屏。
盯著那行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他也愣了好久,十指放在键盘上半天也没打出一个字来。
陆阳要死了?
那个让姐姐陷入爱情不顾一切,却没有能力保护姐姐终於让她无辜被杀的男人……终於,要去陪姐姐了。
砰──
突然程诺一个大力猛地扣上电脑,弯腰伏在桌上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後怕般大口大口地喘息。
原来他也这麽自私,这麽坏,这麽……护短。
第六十三章
入冬以来的s市终於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暴雪。
新闻上铺天盖地反反复复地播放著,这是s市二十年来同期降雪量最大的一次降雪,请市民们务必做好防寒防雪措施巴拉巴拉……
可当秦绵驱车来到医院的时候,面对眼前这一个,比外面的天地更加惨淡灰白,而且处处充斥著令她几欲作呕的消毒水味道的世界,却忽然想要放声大笑。
二十年前的那一场大雪,哪里有今夜的这般猛烈。
这般让她伤心欲绝。
从上个月起,医院的这一层楼就只有一个病房,一个病人。迈出电梯,j致的皮靴一步步沈而缓地轻踏在大理石砖上所发出的声音,幽幽回荡於空旷悠长的走廊,配著那一路惨白摇曳的灯光,有一种格外鬼魅的凄凉。
往前的每一步,都像是陷在这一场呼啸狂乱的暴雪里。她走得那麽痛苦,那麽绝望,那麽举步维艰,那麽无法自拔……但一定,必须要走。
这是告别的路。
她爱了他一辈子,怎能不送他最後一程。
终於来到熟悉的病房前,秦绵沈默著点点头,和守在门外仿佛一夜间苍老了二十岁的陆兴华夫妇,以及红肿著眼睛泣不成声的陆霭霭和陆宝贝打了声无言的招呼,便轻车熟路地上前推门,走了进去。
陆霭霭年纪虽比陆宝贝大,但毕竟是个女生,这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哇得一声哭倒在陆母怀里,瘦削的双肩无助地抖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压抑破碎的呜咽。
陆宝贝低著头勉强憋了一会儿,终於也不行了,霍地站起身,哑著嗓子努力盖过含混的哭腔,闷声道:“我出去走走。”便逃也般地冲进电梯飞快蹿下了楼。
走出医院的大门,不愧是二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风雪,措手不及的陆宝贝一下子就被迎面袭来的大风和劈头盖脸的雪花扑了昏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咳咳……咳咳!”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儿,好不容易适应站稳,陆宝贝一手扶著柱子,一手用力揉了揉被泪水和雪水共同浸泡的眼眶,忍著咸涩的刺痛努力眨了眨,突然身形定住,惊愕地发现,什麽时候,自己的面前竟然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明显收腰塑形的黑色大衣版型极好,遮过膝盖,让男人的身材看起来既修长,又j壮。他没有说话,五官也因为中间茫茫的风雪而看不清明。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发光体,拥有一种令人呼吸骤紧心跳暂停的的夺人气势,不动如山亦能轻易撕裂漆黑的夜色,穿透肆虐的暴雪,照亮周围的一切。
黑暗中溢出一丝恍若蔷薇的香气。
陆宝贝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感觉,还有一点……熟悉的危险。
“好久不见,你怎麽还是那麽傻。”
而当这更加熟悉的,带著邪气的轻笑划破风雪悠扬响起时,陆宝贝脸色大变,身体一下子僵硬。
病房里。
秦绵关门转身,在事业上所向披靡冷酷铁血的女强人,居然有一刹那的脚软。
床上的陆阳,苍白,憔悴,病弱,与不久前那个冷漠强势的男人,相去甚远。
更别提在更久远的记忆中,那个斯文俊逸,清冷如竹的少年。
即便是秦绵这样的外行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他已经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这样的。”
久别重逢的问候,带著难以承受的疼痛和嘶哑破碎的颤抖,低低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她的眼神空空的,视线落在陆阳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谁都到不了,也回不去的远方。
许久,她轻轻地问。
“你要……走了吗。”
那样凄凉仓皇的语气,仿佛时光突然倒退回二十年前,那个和今晚一样苍茫肆虐的雪夜,她站在漫天狂乱的大雪里,高高地仰著头,一点一点地憋回眼底马上就要盈然而出的泪光,一脸倔强地问他:
【你要,走了吗。】
秦绵骄傲了一辈子,这已经是她所有能问出的,最放下身段的话。她知道陆阳懂的,在这句听似平静的话背後,隐藏的,是她撕心裂肺的控诉,和绝望无助的质问:
【陆阳,你……不要我了吗。】
那一次陆阳没有说话,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终消失於茫茫风雪深处的模糊背影。但她毕竟还能再见到他。甚至几年前他们意乱情迷春风一夜,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而二十年後,这一次,秦绵知道,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是真的,再也留不住他了。
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差一点膝盖一软真的跪了下来。
如果世间真有神明,她愿意从这一刻起献出她的一切,只为换回这个男人,并不愿和她在一起的余生。
忽然床上的陆阳艰难地抬起手,朝秦绵微微动了动手指。
而那仿佛已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秦绵愣了一下,眼睛几眨,然後才条件反s那般机械地抬起脚一步步走过去。
她走得缓慢而踉跄,歪歪斜斜,跌跌撞撞,虚虚浮浮,忽忽恍恍。有几步甚至一不留神差点儿跌倒。双腿沈重,痛不可当,每一步,仿佛踩在泥足深陷的沼泽,又像陷进一个摇摇欲碎的梦想。
短短的几步,比刚才在走廊上那长长的一路,还要难走许多倍。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走近他的画面,如今终於实现──却竟是为了分别。
多麽可笑。她走近他爱的男人,竟然,是为了分别。
直到终於来到床边,秦绵全身酸软如被抽丝剥茧一身抽空殆尽,也仿佛,花掉了自己一生的力气。
而她一生所有的力气,勇气,胆气……还有女人最重要的运气,都在那个男人那里。
但他却不要她了。
秦绵低头凝视陆阳的脸。和多年前一样的轮廓五官,清俊疏淡的眉眼,弧线迷人的下颌,高而挺直的鼻梁,还有那看起来总是薄情而吻起来也总是冰凉的嘴唇……只是比之前成熟了些许,深刻了些许,沧桑了些许,也苍老了些许,还……憔悴了好多,好多。
明明什麽都没有改变,却又什麽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时间带来一切也带走一切,让她得到一切,也失去一切。
这一生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改变他们的不是对方,而是岁月。
“绵绵……”忽然陆阳微微张了张口,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
那是极轻极轻的音量,似乎生怕吵醒了熟睡之人的美梦,但秦绵却仿佛忽然从最可怕的噩梦里惊醒那般,神情暴戾厉声打断:“不要叫我绵绵!不要像叫程雅那样叫我!”
“……”
陆阳静了片刻,用他曾经黑亮如星如今却已然变得浑浊不清的眼珠盯著秦绵看了许久。终於,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後低低地改口:“阿绵。”
秦绵浑身一震,陡然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麽,她神情慌乱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歉,又立马放柔声音,极致温情而无限怀念地道:“对,对,陆阳,叫我阿绵,叫我……阿绵。”
像你第一次叫我那样,在那个阳光很好的盛夏午後,在那片光影斑驳的浓荫底下,你穿著一袭清爽干净的白衬衫,远远地,眉梢一抬,唇角微杨,用略带沙哑的少年的嗓音,轻轻柔柔地唤了我一声,阿绵。
从此成为我一生,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魇。
陆阳眼珠一动眉宇轻展,也似乎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一场得美得让人心醉的初见,不由极浅地弯了弯嘴角,淡淡地笑了,即便身体万般不适,疲惫至极,却仍然再次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阿绵。”
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虚弱的低沈的嗓音,温柔地回荡在四周寂静的空气里,有那麽一瞬间,倒真如时光倒流,岁月回转。而秦绵听得眼眶一热,忽地就湿了。
她忽然发现她错了。
在最初的最初,她要的不多。陆阳只是安静站在她的面前,她便心满意足,觉得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可渐渐地,她发现她想要更多。
尤其是在程雅出现以後。
而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现在,一切又都回到原点。如果陆阳能像当初那样健康完好地站在她的面前,模样亦如那时的清雅干净,斯文俊逸,再朝她露出那样一抹,正是因为极少出现所以才更显得弥足珍贵的温暖笑颜……
她便觉得,一切就真的,再也不重要了。
秦绵的身边从未缺过男人,无论是在遇见陆阳之前,还是在遇见陆阳之後。
可他们都是徒劳。
世间男子任她挑, 她的选择仍是他。
总是他。
只有他。
在遇见陆阳之前,秦绵从不知道,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痴情的女人。而在遇见陆阳之後,秦绵懂了,她的痴情,也只为他。
“陆阳,你知道吗,刚刚那两个字,是我所有听到过的,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
从你口中叫出的我的名字,是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
她缓缓执起陆阳的手,那一只俨然不像是中年男人所应该有的,苍白无力,瘦骨嶙峋的大手,浑不在意地覆上了自己不知何时早已冰凉湿润的脸颊,一下一下,缓慢地摩挲著。动作之温柔细致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绝世的珍奇。
分明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薄茧,熟悉的触碰,还有那让她既熟悉又痛恨的,无奈中隐约透露出来的微微抗拒,这麽多年,都始终未变。
就连手心里那细细密密的掌纹,都是曾经最最熟悉的路径。
可这时隔多年的肌肤相亲,怎会令思念多年的她,只想要放声哭泣。
“你还知道吗,陆阳,你是一个──”
“混、蛋。”
她一字一句,用著如对情人般如沐春风的语气,却说著如对死敌般厌恶痛恨的话语。而那一双浮著泪光的眼底,晶莹闪烁著的,全是有如少女般恍惚的痴迷。
“我这麽好,这麽多人喜欢,就你不多看我,不喜欢我。你说,你凭什麽不喜欢我?”
“我比不上程雅吗?我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有身材,比她有气质,还比她有家世……你说,你为什麽……为什麽,喜欢的不是我?”
“你看,你不喜欢我,一直欺负我,辜负我,现在就遭报应了吧?连老天都觉得你太过分了,不肯原谅你!你看,你要死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身上的温度这麽低,手还一直抖,跟个手无缚**之力的娘娘腔似的。”
“你变得这麽丑,这麽弱,明明再也不是我喜欢 的类型了,可是为什麽,为什麽……”
他是她的初恋,虽然她连青春的尾巴都早已没有了,但是──
“可是为什麽,陆阳,你告诉我这是为什麽,现在我看到你,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心跳加速,怦然心动。”
秦绵高傲要强了一辈子,什麽都要自己控制,什麽都应她来做主,可就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一生唯一的一次──
这让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一场永不落幕的爱慕。
他是她整个青春全部的梦,终於,也告别在这一场早该结束的,青春的尾声。
青春是一场回不去的相逢,只是别人的青春好歹也曾热烈地拥有,而她的,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场爱而不得的惨痛记忆。
别人的爱情都是无疾而终,可她的爱人,如今却要随疾而去。
陆阳,你好狠的心。直到最後,你也不肯让我得到你。
陆阳一直安静听著秦绵如泣如诉的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和以往一样的深邃沈静,波澜不惊。
直到听见最後那一句,和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一模一样的表白。
浑浊的瞳孔一瞬间涣散地放大,陆阳感到有一种明明质地柔软的东西,却重重击中了他的心脏。他沈重地闭了闭眼,被紧紧握著的手掌也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然而指尖刚稍稍一动,秦绵竟猛然激动起来,用力捉著他的手不放他走。
她早就不该放他走的。她从来不该放他走的!她当年到底吃错了什麽药哪g神经不对劲,居然在陆阳面前扮演那种女人!她明明不是那样的女人……她g本不是程雅那种无私善良像天使一样的好女人!她就是坏,就是渣,就是有心机,就是会耍手段!
她应该像家里的长辈一样,强取豪夺无恶不作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怎样,都要把她爱的人,得到手的。
哪怕他会因此而恨她,怨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她──但他,毕竟是她的了。那麽多神仙眷侣的时光,他们会在一起,他会陪在她的身旁。
她还可以给他多生几个像晴晴一样可爱的孩子。
也好过现在,她既没有得到他的爱情,也失去了有他陪伴的过去。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是的陆阳,你混蛋!你混蛋!”
“你活著,留我一个人寂寞半生,你死了,剩我一个人我孤独至死!”
“你辜负了我的青春,你还要毁掉我的余生!”
“……你葬送了我的一生!”
“你怎麽可以死!你怎麽可以比我先死!”
“你就这麽讨厌我吗!你就这麽恨我吗!你活著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现在连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上都忍受不了了吗!”
“所以你混蛋!所以陆阳你他妈当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王八蛋!”
女人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腔,声嘶力竭的呐喊里夹杂著泣不成声的哽咽。忍了一辈子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也没有必要再忍,狂飙肆意迅速淌满了陆阳皮包骨头青筋浮凸的手背,顺著那苍白颤抖的指尖和已经细瘦得惨不忍睹的手腕,滴滴答答,一点点浸湿身下的床单。
可男人却分明感觉到那些咸苦冰凉的泪水,拥有著岩浆般化骨熔灰的热度──就像这个女人的热度,狠狠穿透他的皮肤,渗进他的身体,让他的整颗心,都装满了属於这个女人,沈甸甸的眼泪。
那简直在他的体内卷起了一汪惊涛骇浪的海水。
她从未在他的面前哭。他以为她从来不哭。原来,她竟有这麽多的泪水。
这忍了一辈子的泪水,都是他带给她的。
原来这许多年,她竟是这样的痛苦。
他竟让她,这样的痛苦。
浑浊的眼底近乎挣扎地掠过一丝愧悔的痛色,陆阳沈痛地闭了闭眼,忽然缓慢地张开嘴,艰难地动了动两瓣毫无血色的干涩的唇,再次轻轻地,近乎叹息地低唤:“阿绵……”
秦绵一下子俯身堵住。
男人是变了,可她用她那从未改变的,依旧温热红润,充满深情的双唇,温柔地覆上身下这个,她一生中最爱,也只爱的男人。
四唇相贴的刹那,秦绵浑身一震血y凝固,身体都不再像是自己的,有一瞬间恍若灵魂出窍般的失神。
这是陆阳的嘴唇。这一张看起来总是薄情,而吻起来也总是冰凉的嘴唇……她从第一次见到他就总是忍不住春心萌动地幻想,这样一双漂亮的唇, 吻起来,会是什麽样的滋味呢。
她想那是很好的。而後来事实证明,那果然是很好的。
如今他的一辈子都快结束了,留给她在这世间的最後一吻,感觉仍然和过去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一样,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呢。
於是恍惚中秦绵想,她多麽想,时光就此停住,再也不要往前走了。
她一生中全部的爱慕,都融化在这最初也最後的,告别的一吻里了。
蜻蜓点水的触碰, 却比曾经激烈狂乱的深吻,来得更加惊心动魄。
原来所有以为微不足道的东西,当知道那是最後一次,都会变得格外珍贵。
好像只有一秒,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秦绵终於抬起头来。她小心地放下陆阳的手,转而抚上陆阳的脸,比方才摩挲自己的,何止百倍千倍的温柔。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妩媚多情的杏眼里不断涌出,但盈盈泪光的深处,却洋溢著少女般迷恋的微笑。
她哭著,笑著,哽咽著,低低地,喃喃道:
“你知道吗陆阳,女人最怕老了,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可我现在真希望能像书里写的那样,时间停住,一夕忽老,这样你就永远……永远,是我的了。”
她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他看仔细。她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他。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哪怕只有一瞬间。”
如果你能在陪我身旁一秒,这一秒就是永恒。
大滴的泪珠不断落在男人的脸庞,炽热滚烫。有一颗啪嗒滴在眼角,不堪重负的重量,顺著那瘦得凹陷的青白脸颊慢慢往下滑落,蜿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湿润轨迹,触目惊心,好像他也终於,为她哭了一场。
走到一生的尽头,他总算为她有过一次泪流。
“知道吗陆阳,耗了这麽多年,其实有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我到底是真的太爱你,还是只是一种执念了。”
她不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才爱上她。但却不能否认,是因为此,她才坚持地爱了他,这漫长的一生。
“你知道我很要强的,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你……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即使我努力了,也得不到的人。我为你付出了这麽多,这麽多……一辈子,整整一辈子啊,如果最後不得到你,连我自己,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她做到了她来过,爱过,亦努力过的付出,却做不到得之是幸,不得是命的认命。
可年少时的秦绵,怎麽会相信自己,竟然会有得不到的宿命。
直到今天,她终於承认了,她注定,就是得不到他。
没有程雅,他不喜欢她。程雅死了,他也没有时间了。
他们都没有时间了。
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其实命运早已对准了她的心脏。
秦绵闭上眼睛,美得惊人的卷曲长睫姿态绝望地垂下,晶莹的末梢摇坠著一朵闪闪发光的泪花。
“告诉我,陆阳,告诉我,如果没有程雅,你会不会……会不会……”
拼命压抑著颤抖的声音里,有著恍惚如梦的痴迷。此时此刻,她仿佛一夕间回到过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明明羞怯不已却还强自镇定地问著那个让她满心爱慕的少年,喂,你──
“喜不喜欢我啊。”
这才是她一生中所有说过的,最低声下气的话。
陆阳沈默地看了秦绵许久。
他看见那张,连时光都舍不得留下太多痕迹,依旧美丽得和初见时那一天一样,让人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挪眼的j致脸庞上,那对自己多年如一毫不遮掩的迷恋;也看见在那点点滴滴的迷恋背後,她为他放下的,这许多年来,堆积如山的骄傲。
“阿绵──”
然後,他轻声唤她的名。临终的话语化作一句弱不可闻的叹息,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扶摇直上四分五裂,终於消散在一阵似曾相识的微微暖风里。
“我们不能在一起。”
“……”
秦绵全身剧颤,刷地睁开眼睛,泪光里写满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世上他留给她的最後一句话,不是我爱你,不是我恨你,不是对不起,甚至不是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谎话──哪怕只为哄她开心。
他看著她缓缓地张嘴。
那看起来总是薄情,而吻起来也总是冰凉的,她最爱的男人的嘴唇,终於吐出了它在这世上最薄情,最冰冷的一句话──
阿绵,我们不能在一起。
一刹那天旋地转的眩晕。秦绵惨笑著心想,果然,她注定,就是得不到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阳,你够狠,够狠!”
猛然间狂飙的泪水浸染了失声放纵的大笑,那从身体深处磨砺著挤压发出的,痛到极致的低吼,充斥著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撕心裂肺的绝望。
肩头一抽一抽地抖动,半晌,她忽然含著泪偏过头,用她的侧脸温柔贴上了陆阳的,亲昵地蹭了蹭,红唇微启,附在他耳旁,低声喃语。
“可是没有关系。”
“陪在她生命最後的是你,陪在你生命最後的,是我。”
“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更是老天爷赐给我的,陆阳,你服气吗?”
最後的尾音微微上扬,音色沙哑低沈,混著浓浓的鼻音,带著股不可言说的撩人。而女人眼角横斜,眸底波光婉转,风情万种的眉目间竟有一种青春年少的活泼俏皮,更显出格外的生动娇媚,灵气逼人,像极了他们很多年前的一次打赌,她赢了他,也是带著这样猫一般看似高贵冷豔实则讨好卖乖的迷人笑意,骄傲而矜持地问他:喂,你认输吗?
於是嘴角缓缓上扬,陆阳微笑地看著身旁这个从未变过,当年撂下狠话豪言壮语说会一辈子都缠著他,而最终也果然缠了他整整一辈子的美丽女人,很多很多的情绪在他已经不那麽的,最後,都只化作了一个幅度极小,微不可察的点头。
我服气,阿绵。
固执,要强,倔强,高傲──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我早就想告诉你,你这麽好,又这麽骄傲,实在不应该去执著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这一生,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一个因他失去生命,一个因他葬送一生,纵使他从不自卑,也委实不愿受这齐人之福的折磨。
魔鬼问,如果没有天使,他会喜欢她吗。
陆阳不能告诉魔鬼──
即使有了天使,撒旦也总是人类逃脱不了的原罪。
男人都是狠心的动物,如果真的对一个女人没有一丁点的感情,他不会容忍她,他怎会容忍她,这样胡搅蛮缠的一生。
他更不能告诉她,有了晴晴的那一夜,虽然她给他下了药,可是,他很清醒。
他知道他抱的是她。他知道掌心下柔润如脂的肌肤是她,他知道指尖下滚烫炽热的温度是她,他知道耳畔间缠绵销魂的吐息是她,他知道──
那一夜他所拥有的,那一具足以让全世界男人为之疯狂著魔的美丽身体,是她。
然而这些真相将随著他的死亡永远长埋地底,无人能知。既然这一生已经没有在一起,他又何必在最後的时刻,说这伤人又伤己的真话。
其实他告诉她的也是实话。
阿绵,这一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无论恩怨情仇,不问爱恨真假。
女人唇间的热气徐徐钻进陆阳的耳孔,虚弱的男人缓缓眯起眼睛,露出一时迷惘的神情,混沌中以为那像是多年前初见的夏天,他们中间隔著的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途间,那一阵突如其来,吹迷了彼此双眼的微风。
风过无痕,但毕竟,有一些东西留下了。
“陆阳。还记得我第一次把晴晴带到你的面前,对你说,我要带著你的女儿嫁给别的男人,让她叫别的男人爸爸,让你戴一辈子的绿帽子的事……你,还记得吗?”
陆阳扬眉一动刚欲莞尔,她却先他一步低低笑出了声。侧头在他凉凉的耳垂温柔印下一吻,女人垂落的发丝有如月光下的绸缎,流水般拂过男人被泪打湿的黑鬓,撩出万千缱绻的柔情。
“傻瓜,告诉你一个真理,千万,不要相信女人生前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像我这麽坏的女人。”
她歪著脑袋笑看身下的男人,眼底的笑意既淘气而俏皮,难得一见,是陷入热恋的小女人冲著男友撒娇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我当然骗你的啊,傻瓜。小丫头这辈子,都不会有爸爸了。”
她怎会让她为自己这一生最爱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叫别的男人爸爸。
就算她不是这样的痴情,她还有她永不折腰的自尊。
看著这个在自己面前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後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她天x里隐藏的温柔,陆阳突然很想,很想,要亲亲她。
无关情欲,只是男人对他所欣赏的女人,怦然一跃的动心。
可他终究无奈地发现自己确实已经有心无力,只能用他最後的,残留的,那一点点力气,艰难地抬起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掌,颤抖著抚上秦绵同样咬牙坚持的背脊。
触碰的那一刹那,两人都感到全身一空,各自一怔,仿佛已血脉相连,灵魂交融。他们都明白,他们之间,再不用,也再没有,别的话了。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感到时光在他们身上流沙般逝去。
这最後的,倒数的光y。
终於秦绵站起身。
“我要走了,陆阳。”
她拭掉眼泪,恢复了一贯的女王姿态,扬眉垂眼,居高临下看著床上的男人,骄傲地说:“你以为我会一直留在这儿陪著你直到你走吗?不,我才不要。”
“这一次,我要你,亲眼看著我走。”
我要你也尝尝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我站在无边无际好像永不会停的茫茫风雪里,只能眼睁睁看著你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抓不住,留不住,直至消失在风雪尽头的心情。
那一夜你走得那样坚定决绝,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哪怕只一眼──让她的心比那漫天的风雪更冷。所以陆阳,即使是你已在这样脆弱的时刻,我也一定要你懂得。
她就是这麽坏,这麽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女人。
男人已发不出声音。陆阳淡淡一笑,缓缓张开双唇,做了个谁都能懂的口型:再见。
再见了,阿绵。这一生,再也不见了。
来生──
没有来生。
秦绵干脆地转身,抬脚就往外走。
每一步,和来时的沈痛艰难,天壤之别。
她铁了心要他知道,那一晚,他究竟伤她多深。
打开门,走出去,再关上门,往前数步──
终於秦绵停住站定,电影慢镜头一样地回过头去,触目所及只有一扇雪白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房门。她知道那里面隔绝的,是她爱了一辈子,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爱人。
怔怔呆了几秒,秦绵忽然泪如狂涌。
她让他看著自己走,其实是因为她没有勇气,看著他走。
而她再次,无法挽留。
老天给人机会,可人们总是重蹈覆辙。
她一生的全部的力气,勇气,胆气,还有对女人最重要的运气,都在这个告别的深夜被老天抽空殆尽,此刻整个人如在命运的惊涛骇浪里飘荡浮沈,摇摇欲坠,随波逐流。
她当了一辈子的掌舵手,航向永远是找不出错的安全j准,但这一次,秦绵却只想撒手而去,把一切交给天意。
任由长风和巨浪带她走吧,去哪里都好,这世界对她而言,已无分别。
模糊的泪眼里,前方的房门渐渐幻化成y阳相隔的通道,她最爱的人在里边孤独地死去,留她在外面孤独地终老。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究竟是生与死,还是你深深地爱著他,而他却倔强得死也不爱你?
抑或是这二者相加,留给不被爱的那一个人,一生再也无解的憾恨。
恍惚中她想起北岛的那一句诗。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这一次,她知道,陆阳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无论爱恨。
今生的交集止步於此。这一刻秦绵忽然恨极,痛极,为什麽,他们都不相信,人有来生。
第六十四章
黑色的捷豹划破黑夜冲开风雪,那决然而去的气势仿佛在茫茫天地间用暴力横冲直撞出唯一一条通往生的道路。
又像是在不顾一切地求死。
陆宝贝终於出声打破他和秦真之间自第一句话以後就尴尬陷入的沈默。
“……你不跟去看看?”
两人并排站在医院大门口,不过陆宝贝站在门的右边,秦真占据了门的左边,中间隔著大约五米左右的距离。
对於陆宝贝来说,和秦真在一起,这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之前那一些触手可及的相处……太近,太危险了。
这个男人是花,是带刺的玫瑰,剧毒的罂粟,虽然有著致命的美丽,可顾名思义那美丽是致命的。自己已尝到苦头,遍体鳞伤。
当你毫不怀疑地相信一个人,那麽你最终有可能得到两种结果:要麽得到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要麽得到一个值得铭记一生的教训。
有人能骗你一次,可耻在他;若他能骗你两次,可耻在你。
所以怎能再犯。他陆宝贝虽达不到革命烈士的高度,但也有他陆家人不容折损的骄傲。
听见陆宝贝的话,秦真背靠墙壁两手c在大衣口袋,微微侧头,身形慵懒惬意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邪气,一脸似笑非笑地看他,嗓音低沈磁x,沙哑中带著股微妙得难以言喻的迷人味道。
“姐姐没那麽脆弱的,她现在一定不想见任何人,而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和我主动说话了。”
这语气既像叹息又像撒娇,和过去多麽相似,铺天盖地的回忆顿时排山倒海涌向脑海,惊涛骇浪转眼将陆宝贝淹没在他自以为他已经平安到达的彼岸。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朵浪花都是那麽清晰,清晰得可怕。陆宝贝身子一僵,抿著嘴斜视秦真一眼,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当他面对秦真时,他自然而然无意流露出的眼神,浓浓的警惕,深深的戒备,像极了一只本欲归家的小野猫却惨遭主人抛弃後的无声控诉,怨毒而憎恨。比之前那总是傻里傻气又毫无新意的迷恋爱慕要x感许多倍,也迷人许多倍,竟让秦真看得一时恍惚,x口猛地发热,隐隐有点心跳的动情。
……活了快三十年秦真忽然不妙地发现,难道他竟然是隐藏 的一个抖m!?
鬼使神差地,秦真突然压低声音,脱口问出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喂,这几个月,你想我吗?”
“……”
别在身侧的右手在秦真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成拳头,骨缝间隙隐隐发出咯吱咯吱的恐怖声音。很久,空旷安静的大厅才沈沈地响起陆宝贝那仿佛从牙缝深处一字一句挤出来的话:“想啊,想、杀、了、你!”
啧,还真是咬牙切齿的痛恨。
秦真蓦地一愣。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十分相似,又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原来的陆宝贝,傲娇,炸毛,别扭,色厉内荏,而且还笨得要死,摆明了喜欢程诺却只会白痴地不断把人往外推,摆明了喜欢自己却只会像玩过家家似地,以为谈恋爱就是每天早晚短信说早安晚安,送送早饭和夜宵,最多周末约出去看个电影那麽简单。
他甚至还委婉而隐晦地暗示过自己可以来d大陪他上课上自习!
拜托现在连初中生都不这麽谈恋爱了好吗!连做个爱都要哄半天跟他耐心地解释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情没关系的不犯法的是合理的,而且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其实最开始是蛮新鲜的,就像吃多了海味换一换山珍,住惯了城市换一换乡村。但那毕竟不是秦真的type,次数多了便搞得他觉得没劲透了,很快就厌烦 ,失去耐x。
面对那样天真无邪白纸一张的陆宝贝,秦真只想欺负。而现在的……
却想让他征服。
隐隐地,秦真感到自己体内暴烈的基因被眼前这只不知不觉进化了的小野猫,撩动沸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他低低地笑起来,渐渐地,双肩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音量慢慢提高,最後终於演变成无法自抑的仰天大笑。
陆宝贝全身一寒,一脸莫名其妙又如临大敌,像看怪物一样警惕而戒备地盯著秦真。
於是秦真彻底被点燃了,邪肆地一舔唇,宛如撒旦蛊惑亚当般喃喃低语道:“呐,宝宝,我好无聊,你也很无聊吧,我们再在一起玩玩,好不好?”
心脏骤停了一秒,想到最後一次秦真这样叫他是什麽时候,两人在一起又干了些什麽事情……陆宝贝耳g刷地红了,迅速板起脸,既难为情又气急败坏地低吼:“闭嘴闭嘴闭嘴!不要那麽叫我!”
但秦真却像g本没听见似的,仍自顾自地说:“可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这儿……我不想碰见……恩,我带你出国去吧,宝宝,你喜欢哪里?意大利?西班牙?埃及?唔……不行,那些都是梅迪契的地盘儿,一群讨厌的洋鬼子。美国那麽没内涵的国家你应该不会喜欢吧,而且我也很讨厌夏昭时那条跟萧岚有得一拼的大毒蛇呢。北欧太没意思了,俄罗斯又好冷,唔……”
突然他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什麽,因为喜由心生的缘故,那张邪气俊美的脸庞仿佛都罩上了一层微弱但迷人的光芒。
“啊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我在大西洋上的一个小岛吧宝宝,现在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地图上没有那个小岛的存在哦,除非你在国家安全部门工作才能在卫星地图上看到哦~那儿纬度很低的,四季都很温暖,岛上种满了凤凰木,火红一片景色漂亮极了。五年前我一发现那个小岛就特别喜欢,等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一起去吧,还有两年,你乖乖的,等我来接你,好不好?”
秦真越说越兴奋,到最後眼底甚至有了一丝亮色的期待,竟毫无意识地用上了他还在和陆宝贝游戏的那段时间,面对这只很傻很天真,傲娇又炸毛的笨笨小野猫,他总是忍不住逗弄的习惯尾语,“好不好?”
那撒娇的,可爱的,亲昵的,却又从骨子深处透出来的,不容置喙的霸道。
有那麽一瞬间秦真的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从未尝过的新鲜让他一点点痴迷入戏,完全选择x地忘记了之後发生的那一件,足以改变一切的事情。
陆宝贝深深看著秦真,表情疑惑而古怪,像是突然间不认识他了。许久,他忽然一偏头,轻轻地笑了。
“为什麽是你回来接我?我又为什麽要等你?”
秦真刚刚抬起的右腿陡然滞在半空。脸色一变神情微愕,仿佛一下子从过去的梦里惊醒。
陆宝贝呸地往外吐出一口恶气,眉梢一扬倨傲地抬高下巴,举起左手毫不客气地冲秦真比了个中指,一字一顿地冷笑:“是、你、等、著!总有一天,我会飞到你够不到我的地方,让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任意玩弄我,随便糟蹋我!我还要你跪下来趴在我的脚边拽著我的裤腿,哭著求我原谅你,喜欢你,爱你,看你!”
陆宝贝回过头,只给远处目瞪口呆的男人瞥去一道冷漠高傲的余光。
“秦真,你等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抬脚大步往电梯走去,步履铿锵有力坚决果断,直至完全地消失,都真的再也没有回头。
秦真愣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眯起眼睛,从狭窄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只明明傻不啦叽的小野猫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什麽时候,居然变成了一头亮出利爪的老虎,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
在他大步离去的背影里,少了过去用只敢用凶恶伪装的心虚软弱,而真正有了一份决然的气势,一份入骨的倔强。
他变得敢跟自己对抗。哪怕秦真相信,即便在这样做的时候,这小猫仍然深深,深深地,爱著自己。
所以那一秒坚决如铁的转身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令人神往。
这样的改变是自己所不熟悉的,秦真承认,可却是被自己所改变的,秦真知道。
一想到这个,秦真就无法自抑地感觉自己体内的热血不受控制地激荡狂涌,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疏散打开,从身体的深处漫出来一股令灵魂都抖动战栗的湿透的兴奋。
那是跟之前那种过家家小儿科似的的兴奋完全不在同一个层面上,真正属於男人的激情。
恍惚地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一名无上成就的艺术家,而陆宝贝便是他有史以来最完美,最杰出的艺术品,让他产生出油然而生的自豪,和叫嚣著想要征服的渴望。
眨眨眼睛,秦真忽然双手捂住x口,砰得往後一倒。
双掌下的心脏,跳得特别,特别快。
脑海里突然毫无预兆地闪过那一晚和哥哥的争吵。
【喜欢他?呵,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跟萧岚一样吗,哥哥。】
【一不一样,你自己心里知道。】
他还记得特别,特别清,那时哥哥自动无视掉自己挑衅激怒的口气,好脾气地冲自己微微一笑,这麽莞尔回道。
“哥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秦真垂下脑袋,细碎的黑发在他优美的脸庞落下一道落寞的y影。一张一合的双唇里幽幽飘出弱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此刻的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而茫然。
“哆来咪哆来咪发嗦来……”
“啊错了舅舅!这里应该是哆啦!连晴晴都知道……唔,你又走神,今天晚上一点都不专心,不准敷衍晴晴……”
小丫头瘪著嘴,白白嫩嫩的腮帮子高高鼓起,转过头,瞪著一双水汪汪的大杏眼儿,一脸不满地看著她平日最喜欢的二舅舅。
秦深的手在琴键上滞了一秒,本欲重新开始,犹豫 了一会儿,却到底慢慢垂了下去。
他弯弯唇角,对著家里的掌上明珠,俊美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抬手揉揉小丫头软茸茸的小脑袋,柔声劝哄:“嗯,是舅舅错了,不过没有敷衍晴晴哦。”
这是他的惯用计俩,平时百试百灵,但这次小丫头却仍然努力瞪著眼睛,死死盯著他特认真地瞧。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的缘故,总之秦深竟被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给看得心里发麻。
忽然秦晴眼珠一转,笨拙地转了个身,两只可爱白皙的光小脚丫摇摇晃晃地踩著秦深的大腿顺著往上爬,两手勾住秦深的脖子,一边摇一边撅著嘴说:“舅舅,你今天不开心哦。”
秦深无奈一笑,心想这小丫头平时虎头虎脑傻里傻气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敏锐的,恩,果然有他们秦家风范,刚欲说话,却见晴晴抽抽鼻子,又垂下小脑袋,担忧地说:“唔,麻麻最近也好不开心……”
“……”刚刚放到晴晴後背想抱住小丫头的手臂,竟忽然失了勇气。
晴晴小大人似地板起包子脸,明明还是n声n气的声严肃道:“舅舅,你跟晴晴说实话。”
秦深愣住,以为自己幻听了,第一次结巴了:“什、什麽?”
晴晴深吸一口气:“我们家是不是……”
秦深也被她给带得不禁屏住了呼吸。
不可能!难道小丫头知道了什麽!?谁那麽大胆告诉她的!?这……
秦深正在这儿各种脑补惊怒交加,心里头已经把那个意想出的“告密者”虐杀了千百十遍了,就听小丫头忽然惊天动地嚎了一嗓子:
“呜哇!舅舅!我们家是不是破产了!?”
秦深:“……”
秦晴见平日舅舅一下呆住说不出话,更加笃信这是真的,於是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呜哇哇哇!真的破产了吗!?呜呜,不要不要!晴晴不要!原来小胖家破产,他就吃不起学校的饭饭了,每天都啃馒头,穿的衣服也好旧好破,然後一个月不到就转学了……呜呜呜,晴晴不要也这样,会被别的小朋友欺负的……晴晴是好孩子,不仅没有欺负小胖,还分给小胖饭饭吃,别的小朋友才不会像晴晴这麽好呢……呜呜呜……”(作者乱入:突然觉得未来小胖减肥成功j英归来,可以和晴晴发展出一篇言情文神马的……)
“……”秦深囧了囧,顶著一头黑线在小丫头脸上啾得亲了个香,无奈道,“你说你这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看来姐姐的做法是对的,你真不能再和外婆一起看那麽多没脑子的电视剧了。”
秦晴呆了呆,脑袋里小灯泡啪嗒一亮,眨巴眼睛,抽抽噎噎:“真、真没破产?”
秦深温柔一笑,伸手捏捏小丫头的鼻子:“放心,饿到谁也不会饿到你,我们家晴晴啊,能做一辈子的小公主哦。”
为这事儿c碎了心愁了好几天的小丫头终於被哄得破涕为笑,如被洗过的黑葡萄一般漂亮晶亮的大眼珠咕噜一转,抱著秦深的脖子亲昵地晃啊晃,骄傲地一抬下巴:“才不,人家要像麻麻一样做女王!”
本来秦深这几个月来的心情一直不好,难得好不容易被小丫头给逗乐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熟悉脚步声。
晴晴登时眼睛一亮,欢快地叫出声:“啊,是麻麻回来了!”
说著就“见母忘舅”,欢呼著推开舅舅的怀抱光著脚跳下去,然後跟撤了项圈的小狗狗一样撒开脚丫子就往门边跑。
秦深也赶紧站了起来,刚抬脚想追过去,却又陡然间想到什麽,脸色蓦地变了一变,又飞快把才抬起离地一厘米的右脚给收了回来。
一进一退间,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紧张。
秦绵推门踏入,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就噗通一声扑在她的小腿,死死抱住。
“麻麻!”
小丫头又嘹亮地嚎了一嗓子,声音里的亲近意味显而易见。
外面雪大霜重,秦绵回到家先在楼下把自己吹暖了才上的楼──只有身体,那颗心,她知道,今生今世,都再也不会暖了。
弯腰将小丫头抱进怀里,秦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秦深自姐姐一出现就仔细观察起姐姐的神色,然而秦深若是千年的老狐狸,那秦绵就是万年的狐祖宗,云淡风轻的表面g本什麽痕迹都看不出来。因此秦深仍然徘徊在钢琴边踌躇不前,良久,只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秦绵抬起头,嗔怪地瞥了弟弟一眼,淡淡道:“让你不要惯著她,你既然忙,把她交给钢琴老师就好了。我特意叮嘱过小黄,让她对这小丫头不要客气。”潜台词就是小丫头跟著你还能学到什麽,你都把她给宠上天了。
又低头对晴晴嘱咐:“好了,今天回来得太晚,没有慕斯蛋糕了,明天再买给你,现在乖乖去睡觉,不然後天也没有了。”
小丫头撅起嘴叫屈:“哼!麻麻坏!晴晴又不是冲著慕斯蛋糕才来抱你的!晴晴就不能想麻麻吗!哼,麻麻冤枉人……”
本来小丫头只是想借机撒个娇,然而说到後来,居然真的越来越委屈,不知不觉中,竟渐渐有了哭意。
小孩子的真心是最不能被辜负的。他们太小了,还不懂得,其实真心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易被糟蹋的东西。
因为它最珍贵,所以糟蹋起来,才会最有快感。
孩子的贪婪是真实,大人的真实是贪婪。
秦绵被女儿给逗笑了,偏头挨挨她又香又嫩的小脸蛋儿,轻声说:“好,是妈妈错了。”
是她错了。错了一生。
转身抱著晴晴往她的卧室里走,拍她的小屁股:“乖,快睡觉去,十点半之前能睡著的话,妈妈明天再奖励你一块芝士n酪。”
秦晴一听,腾地眼放亮光,一下子扑进秦绵暖洋洋的颈窝,大脑袋使劲儿地蹭来蹭去,兴奋地欢呼:“哦也!麻麻最好!最爱麻麻!”
秦深跟在後面,一路看著姐姐抱小丫头回了卧室,帮她洗漱,哄她上床,又不厌其烦地给她读了两个童话故事,最後在十点二十七分的时候,也许是真的困了又可能只是为了明天的芝士n酪,总之这混世魔王小魔星总算是肯闭上眼睛乖乖睡觉了。
而秦深也一直乖乖站在门边等姐姐出来。
但当秦绵真的走出来时,秦深却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张张嘴巴,竟感到喉咙发紧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相比他手足无措的局促,秦绵倒是显得十分坦然,给小丫头关上门往前走了几步,转身,抱x而立,扬眉一笑,无限风情。
“怎麽,想安慰我?”
秦深一时无言。他们亲生姐弟血r至亲,又数十年相处相伴,他怎会不知自己这个姐姐那要强倔强的固执个x。因而长久的沈默过後,秦深言不由衷,终於只发出了一声沈沈的叹息:“姐姐……”
“好了。”
秦绵略一皱眉,有些不悦地打断。看著弟弟那犹似怜悯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阿深,我也是秦家人。”
她是秦家人,有他们秦家人的骄傲:就算泪流成海,也决不让人看到的自尊。
哪怕是自家人。
这感受秦深太懂,於是他闭嘴不言。
秦绵踱步来到走廊的窗边,望著外面愈发浓重惨淡的夜色──像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和那丝毫不见小下去半分的茫茫风雪──像是在凄厉嘶哑地诉说。
它们对抗,战斗,却也交织,融合──这是黑与白在天地间最壮阔宏大的交响曲,它美得如此瑰丽绝伦,惊心动魄。
和这浩大恢弘的天地相比,人类是多麽渺小,人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又是多麽不值一提,微不足道。
天地苍茫,北风浩荡,纷纷扬扬的落雪,在今夜,将一个女人的余生,无声无息地埋葬。
不知过了多久,秦绵突然指尖一颤,眼睛里本已极其微弱的眸光瞬间涣散,化成一颗颗流星般的光粒飞地s向四处,直至在她的眼眸深处,完全地消失殆尽。
她的神情是那样凄惶绝望茫然无助,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刹那放手抛弃了她,许久许久,终於怅然若失般微不可闻地一叹:
“他死了。”
他死了。他终於抛下了她。这个世界,终於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感受到了,那瞬间将她淹没灭顶的,巨大的孤独──即便,她不在他的身边。
他从来只存在於她的心里。是无奈之举更是主动选择──这样,她就可以说服自己,他是自己的。
永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秦深站在秦绵身後几步的地方,怔怔望著姐姐的背影,只觉心头一阵阵地抽搐,喉咙也愈发苦涩。
他看了这个女人许多年的背影。幼时觉得高挑遥远,後来觉得妖娆美丽──但无论一哪种,它总是挺得笔直,豔骨下的脊梁却有著比男人还要倔强的坚强刚硬,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那永不弯曲的铮铮作响。
而今晚,这是第一次,他看著她的背影,终於感觉到,她原来,毕竟还是一个女人。
是一个,哪怕再坚强,也受了伤的女人。
作为旁观者,秦深见证了她前半生“求不得”的隐痛,而此时已经深深体验过何为爱情的秦深,难以想象,她还要更加痛过那“死别离”的,冗长的余生。
一潭死水,干枯死寂。光是想想,秦深便已觉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姐、姐姐……”他低低开口,但始终吞吐难言,字不成句。
他很想说点什麽,他很想做点什麽,他很想走上前去张开双臂,像小时候她无数次抱过自己那样充满爱怜地抱住她──
抱住现在对於自己来说,那再也不复高大遥远,反而挺直得让人心疼的纤细背影,然後对她满怀歉意地说一句──
姐姐,我错了。
这一刻,後悔和愧疚的情绪泛滥了秦深的全部身心。
而秦绵确实懂他。
“你是想要跟我说对不起吗?”
秦绵幽幽地问,却又不等秦深回答,便云淡风轻,一笑而过。
“没事的阿深,你杀了程雅,他不会和我在一起,你不杀程雅,他不会爱我。对我来说,这没有分别。”
对她这麽骄傲的人来说,这的确没有任何分别。如果身心不能一起得到,那不如都不要。
事实上她这一生,只得到了他一夜的身体,和一颗她再也不会知道,究竟是几分之几的真心。
然而她知道那一定不是全部,所以便没有任何意义了。纵然她不是这般骄傲要强,她也不能忍受。
她只是从未想过,她只爱了这一次,便已了断了她一生。
他是她生命中全部的第一次。第一次动心,第一次喜欢,第一次去爱,第一次低声下气,第一次泪流成海……
第一次求而不得。第一次,痛亦不舍。
生平第一次她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於他和她。
生平第一次她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他。
然而最後,她只得到一场,多麽痛的领悟。
很多次她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很多次她以为她会报复,但是她也没有。
一段感情就此结束,一颗心眼看要荒芜,他曾是她的全部,只是她回首来时路的每一步,都走得好孤独。
陆阳,你让我来和去的路,都走得好孤独。
被爱是奢侈的幸福──最後她得到的,就是,也只是,这一场多麽痛的领悟。
秦绵将额头缓缓抵上窗户,冰凉的触感不及她心里的千万分之一。
模糊地,她看见对面的玻璃里,一个迅速枯萎凋零的自己。
他不在,她的生命也仿佛随他而去。
许久,秦绵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神情恍惚地感慨:“妈妈说的对,作孽是会有报应的。既然逃不掉,那就报应在我身上吧,我已经永失所爱孤独至死,真真也算是受了惩罚了,我们三姐弟里就只有你……只有你,阿深,还是好好的。”
她转头看向秦深,莞尔一笑,眉目如画,似水柔情:“答应姐姐,你一定,要一直好好下去。”
那模样美则美矣,却显得遥远凄凉,仿佛是在交代後事下一秒就要撒手而去那般。
秦深看得喉咙一紧,急切而慌张道:“姐姐你也是!”顿了顿,想到什麽,又赶紧补充了句,“还有晴晴。”
“她?”秦绵笑著反问,摇摇头,目光痛心却坚决,直截了当地否认,“不,她不会了,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有爸爸了。就算以後再幸福,父爱这种东西,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是什麽滋味了。”
这份缺憾,再没有人可以填补。
世上无人再有这个资格。
“……”秦深张张嘴,一向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他,今夜第无数次感到有口难言,无话可说。
他看著姐姐转身朝他走近,那美丽而坚强的女人正踏著她泪流成海的悲伤一路来到他的面前,然後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缓缓抬起右手,温柔抚上了自己的脸庞。
不过曾经是弯腰低头,而现在,却得要抬手仰头才行。
原来时间真的已过去很多很多年,就在这一俯一仰间。
“阿深,你知道吗,其实你才是我们家,最任x,最难搞的孩子。”
她盈著朦胧泪光的眼底,依稀浮动著温暖宠溺的笑意。
“阿真的确是坏了点,可是他坏得很直接,很可爱。他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这麽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一点点不开心就气得要死大发雷霆,但一点点开心就能让他喜笑颜开心满意足。他的骄傲说白了就是孩子气的我要拿第一,跟小时候完全一模一样,我记得还很清楚呢。”
“所以他跟你的冷战我完全不担心。虽然你们从未冷战过,不过我都能想象出来最後的情形。开启冷战的是他,但最後第一个受不了想和好的,还是他。”
“你知道,那孩子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就是你这个双胞胎哥哥了啊。爸爸妈妈和我跟你比起来全部都要靠边站,好嫉妒呢。”
停顿片刻,秦绵目色如水波光流转,眼底的关怀是那麽深沈厚重毫不掩饰,语气亦变得惆怅而忧伤:“可是你……阿深,你跟你的名字一样,总是把自己藏在一个很深很深,谁也看不见,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把最真实的自己遮盖住,即便在我们面前,也总是戴著一副厚厚的面具。”
“你太聪明,学什麽都很快,一讲就会,一点就通,所以这世界对你来说太无聊了,对吗?从小到大,我每次看著你都忍不住心疼,为什麽你明明风光无限什麽都有,可是看起来却总是那麽寂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 ,也已经期盼了很久,这世上是否有人能让你心甘情愿放下伪装,让你回归真实,让你变得快乐。”
“姐姐……”瞳孔陡然收缩,秦深听得浑身一颤,连声音都微弱地颤抖起来。
原来他过去许多年自以为无人能懂的难过,家人全都看在眼里。
原来比起真真,其实他才是那个从来没有真正长大过的,任x的小孩子。
活了将近三十年,秦深才猛然後知後觉地反省,这麽多年,他到底做了些什麽,又究竟错过了什麽。
他骗了全世界,包括他自己──却骗不过他的家人。
秦绵晃动指尖轻轻拍了拍秦深的脸,唤他回神,微笑著说:“然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阿深你变了。也许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哦,那段日子,你脸上的笑容多了很多,而且我看得出来,那些全部都是发自内心,装不出来的。”
“你长这麽大,姐姐从没见你笑得那麽开心,那麽真心过。当时我高兴坏了,可一想到这种改变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个伤了真真的程诺,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和担心。”
“本来我是想要提醒你的,可是我又想,我疼爱的弟弟活了快三十年,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灿烂真诚的笑容,第一次这麽开心,这麽快乐,却要我亲手扼杀……叫姐姐怎麽忍心。我怎麽忍心。”
“直到那一天,你竟然为了那个程诺,在我们面前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我很难过,很生气,很後怕。我甚至都想暗中下手直接毁灭了他。”
“可是後来,阿深,想通了以後,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妈妈也是。感情不就是这样的吗?让人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变得不像自己。我们都想,你终於变得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不再隐藏,不再伪装,不再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终於有了凡人该有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有了想要珍惜的人,和一份让你懂得付出,和愿意付出的感情。”
“终於有人能医治你渗进骨子里的寂寞。他 让你变得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我们也总算放心了。”
她爱过,恨过,伤过,痛过,最後黯然收场地失败过──所以她懂,那种一瞬间被冲昏头脑击中心脏,然後就再也不由自己无法自拔,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在开满罂粟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终至灭顶的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如同漫长的黑夜後出现在天际的第一缕璀璨日光,如同长久的干旱後降临在大地的第一场倾盆大雨,如同苍凉的荒原上长出的第一抹迷人绿意──
如同在经年的久别之後,再次踏上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故乡。
明明初遇,却已然熟悉得仿佛已经见过了千次万次。在梦里,在前世,在无数次幻想的情景里,在宇宙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平行时空里。
爱情啊,爱情,它简单纯粹,又神秘莫测,它是一曲轻快俏皮的童谣,又像一首如泣如诉的哀歌。它是不顾一切的快乐,它也是如影随形的忧伤。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它把人拖进深渊,又让人飞上天堂。
这世间怎麽能有如此矛盾的事物,它让人变得既强大又脆弱,既认命又挣扎,既善良又作恶,既光明坦荡又y险狡诈,既撕心裂肺地绝望,又还歇斯底里地渴望──
这就是爱情。这才是爱情。
秦绵口气温和笑容温婉,一路娓娓道来并无多余情绪,然而听到这里的秦深,却已然眼眶发热喉咙酸涩,x中涌起万千涛波。
“姐姐……”他低低叫了一声,沙哑的嗓音里带著浓浓的痛意,忽然敞开双臂,将秦绵紧紧抱进自己的怀里。
然而此刻真正需要拥抱的人,其实是他。
是他需要姐姐的怀抱。一个属於亲人的怀抱,一份属於亲人的情意。
秦绵微微一笑,顺从地将脑袋靠上弟弟的肩膀,手掌往後顺势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所以姐姐只是想要告诉你,姐姐并没有生你的气,陆阳和我之间的结局,跟你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对你,姐姐只有两个要求。”
她往後微退,仰起头,双手板正秦深的脑袋,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找回你的爱人和孩子,然後和他们幸幸福福地在一起,过完这一生。”
“就这两点,答应姐姐,好吗?”
除此之外,她对这个弟弟,别无所求。
秦绵微笑著等待秦深的回答,手指微微用力往两边扯了下他的脸皮。这将是她最後一次这麽做,因为她心疼半生的弟弟,终於不再是任x的小孩子。
他终於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不,他终於回归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因为那个叫做程诺的男人──他命中注定的伴侣,和一生一世的爱人。
其实,也不是没有嫉妒的。别人的爱人有所期盼幸福的一生,而自己的爱人,却只留给她无尽萧索的余生。
秦深怔怔望著面前矮他一个头的姐姐,她脸上真心实意的祝福和努力隐忍的伤悲,都被自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他哆嗦著动了动唇,然後绝望地发现,自己仍然无话可说。
唯有收拢双臂,紧紧,紧紧地,拥抱了这份已被他错过很久,很久的亲情。
我答应你,姐姐。
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第六十五章
二月底的时候,程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即便阿莫尔那样体型的男人穿的衣服,套在程诺的身上,腹部的地方仍会紧紧地绷出来一个小山丘似的高隆弧度。
当然在苏予危的悉心照顾和严格要求下,程诺的肚子还是比同周期的平常孕妇要小一些的。
这时他已经怀孕七个多月,到三月中旬就正式进入第八个月,也差不多了,十月怀胎在他这里是不现实的。
苏予危和弗兰克商量过,最迟半个月内就要进行手术把宝宝取出来了,因而最近这栋一向冷清的小疗养院显得相当忙碌,进进出出许多j密沈重的医疗器械,其中一间屋子也正在被布置为产房。
得知这个消息,又被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所感染,搞得程诺都觉得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生了似的,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迫不及待中还隐隐带了点儿矛盾的惆怅。
这个在他肚子里呆了将近一年的小家夥,就要离开他的身体了。
他很想快快见到他,但又真有一些舍不得。
血脉相连骨r相系的感觉太神奇了,而这一生,他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体验的机会。
程诺幸福地纠结著,却没想到苏予危比他这个亲爹还要纠结。
某一天苏予危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怎麽舍得眨一下,就这麽在电脑前生生坐了五个小时,右手指头在鼠标上飞快动著,似乎是在浏览页,浑然忘我到居然都忘记了提醒程诺两个小时的限制。於是程诺很贪心地多玩了半个小时……
而等程诺自觉地从院子里散完步回来,无比惊愕地发现苏予危跟他走时的姿势状态完全一模一样,连翘起的二郎腿,哪只腿上哪只腿下都没变过!简直是丧心病狂……
估计又是在看跟季晚潇有关的东西吧,程诺想,可是没听说季晚潇最近有什麽新动向啊,自从去年演过谢非格导演的《往夏如烟》,并凭借这一处女作在电影圈一鸣惊人崭露锋芒再次以惊涛骇浪狂飙突进的惊人声势虏获了无数脑残粉之後,这段日子以来他都挺沈寂的。
就在程诺丈二和尚m不著头脑之时,突然苏予危神色一凛像是一瞬间下定了什麽重大的决心,一屁股离开椅子站起,蹬蹬蹬跑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一脸严肃语气郑重地道:“诺诺,你再撑几天,我们三月二十一号以後再把宝宝取出来好不好。”
程诺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抱住肚子,急切地问:“为什麽?难道宝宝不好吗?我可以撑更久的!”
“呃……”苏予危噎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mm鼻子干巴巴地说,“不、不是啦,宝宝很好,主要是因为……嗯……”
看见苏予危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程诺更急了,皱眉道:“到底是什麽原因,你跟我说实话。”
“嗯……好吧……”苏予危终於硬著头皮解释,掰起手指头给程诺算,“是这样的啦,你看哦,三月二十一号之前出生呢,宝宝就会是双鱼座,我刚刚查了,双鱼座敏感纤细脾气不稳情绪起伏,犹豫,纠结,矛盾,还有极端主义倾向,而且双鱼掌管第十二g,集合了前十一g的复杂,十一种优点和缺点,简单来说就是j分……oh nonono,这太可怕了,而且双鱼座智商超高,再加上有诺诺你的遗传……哦我实在不敢想象了!这结合简直是要毁灭宇宙啊!”
“但如果是三月二十一号之後出生呢,宝宝就会是第一g白羊座,代表万物的开端,一个纯粹的开始,白羊座的特点是热情,乐观,积极,坦白,率真……虽然有时脑子是二了点,脾气是爆了点,但我相信有诺诺你的遗传,小小诺诺绝对是no problem啦!怎麽样!你宁愿有一个傻乎乎但跟你无话不说的乖宝宝,也不想要一个城府深沈每天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的坏儿子吧!”
程诺:“……”
半晌,程诺抬起头,一脸难以形容形容的古怪表情,慢吞吞地说:“如果我的生日没有错的话,我就是双鱼座。”
苏予危:“……”
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冻在嘴角。
果然,身为s手的他,跟所有水向星座的人都八字不合……
苏予危毕竟是专业人士,就算平时再不靠谱,程诺也无法不相信他的专业水平,因此最後在他“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的“流氓+无赖攻势”之下,到底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打算在三月二十一号给自己做手术的决定。
“哎哟不要不开心嘛诺诺,三月二十一号多好呀,春分日诶,让宝宝在春天到来的这一天出生,他以後一定会长成一个积极向上乐观进取的好男人!就像我一样,嗯哼~”
程诺:“……”
借您吉言,但最後一句就不用了……
程诺是在一个小县城的县医院里一出生就成为弃婴的,如果医院没有弄错,那麽他的生日应该就是二月十七号,双鱼座。
过去的二十几年程诺基本没过过生日。去年和秦深在一起,他脑子里却只记得秦深的生日,自己的压g儿就没想过。
而秦深也从来没问过他。
现在想来,蛛丝马迹,都是铁证。
尽管二月十七号早已过去,但苏予危在得知程诺的生日之後,瞪圆了眼:“天啊诺诺,你居然就这麽不声不响让自己的生日过去了!你对自己这麽不上心,不仅是对你自己的虐待,而且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不行!我绝不同意!”
然後雷厉风行地开始准备起一个小型生日party来。
当然这个所谓的party,最後参加的人也不过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苏予危倒是有很多朋友,从肝胆相照两肋c刀,到狐朋狗友泛泛之交,都有,但鉴於离开前阿莫尔难得正经的言辞叮嘱,苏予危又不是不想活了,怎麽敢违抗。
程诺的朋友只有薛霏霏和陆宝贝两个,现在加上阿莫尔和苏予危,勉强还有一个约瑟夫。
倒不是说约瑟夫不如阿莫尔和苏予危更朋友,只是因为年纪的缘故,约瑟夫给程诺的感觉,与其说是朋友,倒不如说是更像爷爷那一类的长辈来得准确。
奈何苏予危和约瑟夫的关系实在太差。尤其约瑟夫前阵子才又在公共场合高调p轰了欧洲承认同x恋婚姻合法的国家,镜头里的他神色悲愤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全世界联合起来抵御同x恋,把同x恋说成是天理不容的邪魔歪教和活该被烧死的堕落异端,其言辞之激烈极端,当场就把苏予危气得直接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
“***!这臭老头整天唧唧歪歪满嘴喷粪,怎麽还不滚去陪他的鬼上帝!”
“……”程诺只能默默转头。
说老实话……虽然宗教信仰是个人问题,但听见约瑟夫这麽说,他其实也挺不开心的……
三月初某日, 罗马气温回升,天气晴朗,伴随著幽幽嫋嫋的青草花香和美好宜人的微风阳光。这座承载了无数荣耀的古老城市,在持续了长达半个月的雨雪y霾过後,终於展现出生机勃勃的春日气象。
本来程诺的这一天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起床,早餐,基本锻炼,午餐,午睡,电脑时间,孕妇c,晚餐,散步……
但当他从院子里散完步回来,抱著因为胎儿往下走而越来越像一颗浑圆水滴的垂拱的大肚子,一只脚刚踏进门,微微一愣,便感到鼻尖下恍若被侵略般掠过了阵阵不绝的熟悉香味。
那是……
程诺眼睛一亮,kirakira闪著期待光芒的猫儿眼可爱非常,抱著肚子小心翼翼慢慢踱到厨房门边,脑袋往里一伸,尔後苏予危系著围裙在锅前忙得不亦乐乎热火朝天的滑稽景象便瞬间映入眼帘。
苏予危长得人高马大又俊逸修长,无论五官气质还是穿衣打扮,都一直走的是高端j英的英伦绅士范儿,系围裙炒菜做饭这种事情,放在他身上,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滑稽。
“哦?诺诺你回来啦,乖,先去洗手坐著等下,今晚给你吃好吃的。”听见脚步声,苏予危一边熟练地起锅,一边回头冲程诺调皮地挤了挤眼。
程诺却傻傻立在门边,呆呆看了他好久。
这个场景,这份香气,这种感觉……
却再不是同一个人。
他无法控制,他情不自禁,又忽然想起了那些不该想起的东西。曾经的时间被满满当当地填充,永恒的记忆毫无留白的空隙──他觉得他生命的真实仿佛只存在於有那人存在的一年,而不再有他的未来,不过是在回忆里不断重复那再也回不去的三百六十五天。
开心的,鲜活的,生动的,灿烂的……都是假的。
最後一个字,足以将前面的一切美好都化作尘埃,变为废墟。
安静了一整天的肚子突然r眼可见地蠕动地一颤,程诺猛然回过神来,低头mm肚子,面覆y影,沈默无语。
宝宝,对不起,又让你感觉到不开心了……是爸爸我违约了,我们那天说好的,恩,不想他,再也不想他了……
苏予危放下铲子转过身,双手交叠捂住x口,一脸警惕地看著程诺,有点得瑟又点苦恼地说:“喂诺诺,你这是什麽表情……是终於发现了哥哥我的好,对哥哥我动心了,想要以身相许吗?oh nonono~不行不行哦,你明知道哥哥心里只有一个小潇潇……哎真是没办法,有时候人太帅也不好啊~再说朋友妻不可欺,我也不能趁兄弟不在就挖他墙角嘛,哥哥我是那样的人吗?哥哥我真不是那样的人,虽然诺诺你的确很可爱没错啦……”
“……”苏予危就是有这种能让人瞬间无语的神奇本领,不管对方之前是什麽心情。
程诺嘴角一抽,忍不住提醒:“那个……糊了。”
苏予危还在那儿沾沾自喜自作多情:“啊?什麽?什麽糊了?哎我跟你说诺诺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我都懂的,但是有些事情呢,损人不利己,我们必须把它扼杀在繈褓之中,否则顺其自然会很麻烦的,你知道情之一字最是……”
陡然顿住,鼻头耸动,薄薄的鼻翼用力扇了两下──
“啊!我擦!糊了!”
手忙脚乱地关火铲锅。
程诺:“……”
於是四十分锺过去了,小居室的餐桌上才姗姗来迟地摆上了这顿迟来的生日晚餐。
三菜一汤还有一份饭後小甜点,每一盘的分量不多,但全部一起摆上桌,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看起来还是十分丰盛可口,绰绰有余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的。
苏予危把s手男健忘皮厚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早已从刚刚的低级错误里走了出来,先殷勤地给程诺盛了一碗鱼汤递过去,嬉皮笑脸急不可耐地催促:“来来来,快尝尝,哥哥我的手艺可不是盖的哟~”
程诺简直可以看见他屁股後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止不住地摇啊摇。
不过关於这一点程诺倒是承认的,就在上次吃腻了西餐,阿莫尔给他带来双人份的美味家乡菜的时候,他就已经充分见识到了苏予危的高超厨艺。
所以其实,在无赖,卖萌,傲娇,忠犬……这些所有不靠谱的属x之前,程诺最先见识到的,是苏予危的人妻属x……
端起碗喝汤,直到把大半碗鱼汤喝得只剩下碗底一点点残存的鱼渣,程诺才咂咂嘴心满意足地放下,然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光莹润的唇,闭著眼长长地叹了一句:“恩,好喝~”一脸幸福的样子活像一只吃得肚滚腹圆万事足的小猫咪。
“哼,那是~”苏予危眼睛斜睨下巴朝上,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挑著眉大言不惭地自夸,“这辈子我还没见过厨艺比我更好的男人呢。”
程诺只管埋头吃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苏予危不满了,嘟著嘴不依不挠:“喂,你刚刚那一笑是什麽意思?不相信吗?哼,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男人的胃,你知道就因为这一句话我下了多少功夫,苦练n年,才好不容易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做出来的饭菜让多少人惊掉了下巴呢!不然阿莫尔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想到我呀,所以就算是诺诺你也不准不起人哦~我是脾气好什麽玩笑都可以开,就是和小潇潇有关的事情一个都不可以~不然你说一个,我去跟他比比!”
软软糯糯的藕片在口腔里嚼了很久,淡淡的桂花香味恍若花开般次第散开层层剥落,一点点化入湿润的r壁深处,唇齿添香,余韵悠长。
“……没有。”咕咚一口吞下去,程诺摇摇头从喉咙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弯起唇稍冲苏予危露出了一抹摇摇欲坠的笑容。
他说的是实话。
既然那人不是真心给他,再美味,也不过是味同嚼蜡。
一顿饭吃得快差不多的时候,苏予危忽然站起身笑眯眯地对程诺说:“诺诺,生日快乐,等我一下,我还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份神秘惊喜哦~”
程诺正意犹未尽地搜刮著粘在盘底的糯米,听见苏予危的话傻乎乎仰起头,粉嫩水润的嘴角边还依稀残留了一颗剔透饱满的颗粒:“啊?难道这顿饭……还不够吗?”
“……”苏予危捂著x口大惊失色般往後倒退三步,心中万分庆幸幸好自己喜欢的不是这只毫无自觉的单纯小白 兔!卖萌天然呆神马的,真的太犯规了有木有啊魂淡!
他对小潇潇是绝对坚贞的!
随手抽了张纸巾扔给程诺,苏予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哼哼唧唧:“诺诺你少瞧不起人!哥哥我是那麽小气的人吗!”说完转身大步往里间走去。
“……”程诺坐在原地,无辜地眨了眨眼看,突然还真有些好奇苏予危会送他什麽惊喜。
嗯,不过按照他对苏予危这个人尿x的了解,他只希望不要是只有惊,没有喜……
两分锺後,只见苏予危两手托著一台轻薄小巧的超极本从里间慢吞吞踱出来,程诺顿时眼睛放光乐呵呵地想:呀,他不会是要送自己一台电脑吧?哦,那还真是挺不错的,自己刚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苏予危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程诺对面,俊逸的脸庞挂著一丝神秘兮兮的贱笑,看样子竟比比程诺这个当事人还要期待,又是兴奋又是急切地催促道:“快,把眼睛闭上。”
呃,这还有什麽闭眼睛的必要吗……程诺默默吐槽十分不解,但还是乖乖闭上了眼。
三秒锺後。
苏予危刻意压低的声音像神秘的印第安占卜师一样在耳边幽幽响起:“友情提醒一下,待会儿不要太激动,把肚子里的小小诺吓到了哦。好了,睁开吧~”
“……”程诺森森汗了。不就是台超极本吗?难道还真有什麽玄机?搞得他突然也好紧张。
在这样本来不以为然又有点小小忐忑的纠结心情之下,程诺慢慢睁开双眼──
“……啊!”
而当屏幕上的画面毫无阻碍直直进入视线之时,程诺睁大眼睛小嘴微张愣了半秒,猛然一时失口叫出声来,终於明白苏予危刚才不厌其烦的罗嗦叮嘱是确有其道理的。
“诺诺!!!哥哥我想死你了嘤嘤嘤!!!先mua一口啾啾啾!还有苏予危那混蛋没趁哥哥我不在对你做什麽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
程诺早已石化,还没回过神来得及说话,对面的苏予危就顶著一头的小红十字,十分火大地转过电脑对屏幕里的那人:“喂喂喂!阿莫尔你个混蛋说什麽呢!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险在帮你诶!你个混蛋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还如此恶意揣测我……哼,如果不是诺诺本来就那麽可爱,大爷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看看看!狼子野心露出来了吧?觉得诺诺可爱吧?哼,那是必须的!还有谁要看你这张恶习巴拉的混血脸啊,赶快把镜头还给我的诺诺!”
“什麽!?阿莫尔你说什麽!?我***没听错吧!?你居然说大爷我这张兼具了中西优点混得如此完美的脸蛋恶心巴拉!?你……#¥*&%……”
“#&*#¥%*&%……”
程诺在这死党二人组的互相吐槽中逐渐回过神来,听著听著,忽然就笑出了声。
苏予危才意识到自己抢戏了,讪讪地翻个白眼儿,冲屏幕里的阿莫尔鄙视地比了个中指,瘪著嘴不情不愿地将屏幕掉了个个儿,对向程诺。
屏幕里的阿莫尔穿著一身墨绿色的大棉服,厚重的冬衣让他完全看不出来之前那壮而不肥的黄金身材,肿得跟狗熊一样,x感的麦色肌肤似乎被冻白了许多,让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显得愈发明显,在特写的屏幕上显得尤其触目惊心。
他背後是一大片灰白色的水泥墙,上面星星点点的斑驳痕迹有一种格外陈旧的历史感,却看不出具体是在哪里。
镜头一换阿莫尔惊喜就地叫了一声:“啊,诺诺!”
程诺淡淡一笑,仔细看了看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哦……”所谓一得便宜就卖乖,听见程诺这麽问,阿莫尔顿时摆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包子脸,一个五大三chu的大男人丝毫不以为耻地撒娇诉苦:“呜呜呜,一点也不好,那叛徒逃到俄罗斯来了,个兔崽子,逃哪儿不好偏逃到这破地方来,害得哥哥我现在快被冻成一个傻逼了……嘤嘤嘤,而且诺诺你都不在身边,叫哥哥我怎麽好嘛……”
“呃……”
嗯,很好,看阿莫尔这死x不改的夸张毛病,情况应该不错,至少还能活蹦乱跳六十年呢。
程诺放了心,认真地嘱咐:“那就好。注意安全,一切小心。”
那头阿莫尔立刻宽面条泪看起来简直就要抱著屏幕狂啃乱亲了:“哦哦哦!诺诺你果然是天使!哥哥我好感动嘤嘤嘤!爱死你爱死你爱死你了!”
程诺:“……”
“哦对了,那诺诺,恩,那个,那个……”突然阿莫尔跟j分似地又一下子变得无比矜持起来,神情扭捏不大自然地咳嗽了声,俊脸凑近屏幕,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看起来既讨好又期待,嘿嘿笑道:“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宝宝嘛,好不好?”
“ 哈?”程诺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宝宝?这、这不还没生呢吗,怎、怎麽看……
苏予危翻白眼:“他是说给他看肚子,这个变态。”
程诺秒悟,然後刷地就脸红了。
结果对面和屏幕里同时发出两声惨绝人寰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诺诺你不能这麽可爱!哥哥/大爷我把持不住啊!”
“……” 彻底无语的程诺赶紧地把屏幕往下一扣对准自己的肚子。
那头阿莫尔瞬间安静,沈默延续了片刻。
“……oh,这、这真是,好圆,好挺,好乖……好、可、爱!!!比我走之前大了好多呢,唔,不过比起哥哥我以前看到的孕妇还是要小一些,喂诺诺,是不是苏予危虐待……”
“我擦!阿莫尔你给我去shi!你忘了之前的事情了!?诺诺那麽小的身板儿,胎儿太大他撑得住吗他!你他妈杀你的人去,少在这里怀疑大爷我的医术!”
阿莫尔g本懒得理会抓狂的苏予危,只自顾自地粘著程诺,大型犬似地傻笑摇尾:“诺诺诺诺,一定要等我回来再生宝宝哦,那个时候我一定要陪在你的身边~”
“啊哈!”听到这里苏予危哈哈一笑,总算找到了压制阿莫尔的办法,趾高气扬地吐了口气:“哼,想得美,什麽时候生是大爷我说了算!而且那时候能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我和弗兰克!”
“……”阿莫尔立刻没骨气地怂了,“苏予危你不能这样……”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突兀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枪击声和其中夹杂著的此起彼伏的骂娘声,俄语和意大利语都有。
程诺和苏予危同时愣住,傻了几秒,程诺赶紧将屏幕板正回来,却俨然已经迟了,只能看到上面抖动模糊的白花花一片。
苏予危皱起眉头,站起身长臂一伸将电脑捞过来平放在桌子中间,沈声问:“喂喂,死了没?听到回话。”
断断续续的信号连接声从那头嘶嘶嘶嘶传来,喑哑难听,给人以莫名揪心的紧张感,像是条不断吐著信子的毒蛇。
大约过了十几秒──
“卧槽苏予危你个贱人能说点儿吉利的话吗!有你这麽诅咒老朋友的吗!你他妈才死了!呼……列尼这兔崽子真他妈会挑时间,看哥哥我不把他脑浆打爆就不叫花豹子!”
程诺和苏予危同时舒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放心,不仅活著,而且看样子一点儿伤都没有,这麽j神呢……
苏予危放松地往後一倒靠回椅背,耸耸肩懒洋洋道:“果然是祸害活千年,好了,想看宝宝出生,就给老子争取活著,”说著嫌弃地一瞥,“还有你刚刚说的话真是难听,这儿有孕夫在呢,一点儿也不注意胎教,挂了。”
阿莫尔急切地唤:“诶等等!再让我看诺诺一眼。”
“哦~~~”苏予危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笑容,故意拖长音调,冲程诺不正经地挤眉弄眼。
程诺目不斜视地板正电脑,对著屏幕一脸认真地说:“请万事小心。”
阿莫尔点点头,握起拳头朝镜头靠近举了一下,声音温柔:“恩,等我啊,诺诺。”
程诺也学著他虚晃一拳,和他拳心相对,微微一笑:“只要你活著,就能见到我。”
说完便利落地转过屏幕,将它推还给对面的苏予危。
苏予危和屏幕那头的阿莫尔迅速比了个手势,然後也干脆地扣上了电脑。
程诺看著苏予危,目光真诚,轻声道谢:“谢谢你。”
苏予危侧著脑袋望过来,扑哧一笑,嘁地一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啦好啦,搞那麽正是干嘛,咱们关系都那麽近了,我要是连你的担心都看不出来,那也太不称职了。”
顿了顿,他忽然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往前一探,一脸好奇宝宝地问:“不过说实话哦诺诺,我看你们这样……跟真的情侣也差不多了。你真的不喜欢阿莫尔吗?那你喜欢一个人是什麽样子?
沈默了一会儿,程诺淡淡一笑:“完全不是我现在的样子。”
“……”苏予危猛地被噎住,半晌才缓过来,瘪著嘴小声嘟囔,“哦,我可怜的朋友……”
曾有那麽一天,总有那麽一天,会有一个人走进你的生活,让你明白,为什麽你和其他人,都没有结果。
苏予危扶著程诺回房,眼看那瓜熟蒂落的日子逐渐迫近就要到来,他一路叮嘱了很多,程诺点著头一一记在心里。
来到门边,程诺握著把手犹豫了一阵儿,没有开门,反而对著苏予危低声开口:“……苏予危,或许你可以换个方式去追求季晚潇……”顿了顿,他口气诚恳地道,“如果你不那麽赶鸭子上架地倒贴上去,甚至冷落他一段时间,我想他会惊觉你对他来说多麽重要的。”
不是程诺卑鄙,而是人x大多如此。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和已经得到手的东西,人们总是学不会珍惜。
尤其季晚潇又是那样一个从一出生就稳稳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天之骄子。他痴恋萧岚,大概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得不到手的男人。
苏予危有些意外程诺竟然会跟他说这个,愣了几秒,低头苦笑:“也许吧,可是我做不到呢。”
他抬起右手在程诺圆润不少的脸蛋轻轻捏了一下,冲他坏笑著眨了眨眼,“我在他的面前,也完全不是我现在的样子呢。”
更可怕的是他完全无法控制那样不像自己的自己。
他想对那人好还永远觉得不够。只要一看见他,哪怕只想著他,苏予危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具按下开关的机器,如同条件反s的本能反应那样,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将自己一身上下所有忠犬属x的基因全都调动起来,疯狂地去疼他,爱他,宠他,哄他,讨好他,逗他笑……
恨不得把自己漫长一生全部的耐心温柔,绵绵情意,一个成年男人身上可能为数不多,但所有柔软的,温情的,纤细的东西,全都拱手奉上,只为给他。
他也听很多人说过,他无非是被季晚潇的美色所迷,是在荷尔蒙和肾上腺素共同作用下的一时糊涂, 失了神志而已。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爱情到底是什麽呢?是一见锺情还是日久生情?是两份发情的荷尔蒙之间简单chu暴的相互吸引,还是灵魂与灵魂间高山流水的相知相惜?是如同灼灼汹涌的火焰般激烈狂热,纵情享乐,然而很快便燃烧殆尽,短暂的疯狂後什麽也不曾剩下,只徒留一地冰冷的余温灰烬,还是像亘古不灭的星辰那样,拥有近乎永恒的寿命,然而细水长流的一生中却永远平平淡淡乏善可陈,永远随著一成不变的固定航道一路流向死亡的大海,缺乏哪怕一秒锺放下所有的冲动,和不顾一切的激情?
它是灵还是r?是柏拉图的j神结合还是弗洛伊德的x欲至上?它是羁绊还是自由?是理智还是冲动?是责任还是放纵!?
…………
他不知道。他不是哲学家,回答不出这些困扰了无数代痴男怨女的艰深问题。可是他知道,他只知道,自从在那个金碧辉煌衣香鬓影的大厅里第一眼看见季晚潇──事实上在当时那麽多妆容j致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里,他的眼睛却好像生了病中了毒,还沾满了黏糊糊的强力胶,竟只捕捉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季晚潇。
那一夜的季晚潇,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手工西装,完美勾勒出他纤长瘦削的身形线条,长而笔直的双腿,细而j悍又充满力度的饱满腰线,和让当场所有人──无论男女──都想入非非的,圆翘结实的臀。
苏予危看见,在季晚潇白皙修长的指缝间,时时刻刻都夹著半杯仿佛永远也喝不到底的拿破仑。或许他是为了掩饰什麽,又或者,他只是习惯了用酒j对待这个同样虚伪而模糊的世界。
而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怕只是低头含一口酒,转头眨一眨眼,都是令人呼吸一热神魂颠倒,
两片薄薄的粉唇在酒j的浸y下变得又软又亮,像两瓣坠著露水芬芳四溢的夜来香,娇媚诱人,仿佛时刻准备著与人亲吻──不,那几乎是在邀请和勾引别人快来和他接吻,十足十一副上流社会纨!子弟的妖孽模样。
可是苏予危,只有苏予危,透过季晚潇招蜂引蝶的放荡外表,看到了被他那j致皮囊如同附骨之疽般血淋淋包裹著的,一个绝望的,挣扎的,蜷缩的,渴望爱和被爱,救赎与被救的,孤独的灵魂。
他的人在人群中潇洒如风地穿梭,可他的心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声嘶力竭地呐喊著。
那一刻,一种全世界所有的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感觉瞬间贯穿了苏予危戛然而止,而又怦怦狂跳的x膛。
那是丘比特有史以来s出过的,最j准,最有力的一支箭,是一种百炼成钢雷霆万钧的柔情,是一种酸涩的欣喜若狂,一种狂喜的悲痛欲绝,让他既恨不得仰天大笑,却又忍不住放声痛哭。
那一刻,世间万物都仿佛暂停了,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叶与枝的告别,花与g的私语,还有雪与大地的肌肤相亲。而苏予危就在这样沧海桑田的静止中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灿烂明亮的太阳,看到了柔美皎洁的月光,看到了繁星闪烁如同缀满宝石的浩瀚夜空,看到了生机勃勃鸟语花香的大自然,看到了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天地,和万里绵延一生也走不完的壮丽河山。
他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温暖的,纯洁的,长久的东西。
他还看到了时间。他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前世,也看到了来生。
他看到了永远。那种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也没机会体验的奢侈。
那一刻,苏予危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一粒纤细的尘埃,一g轻盈的羽毛,像天堂之上一朵逐渐消融的雪花,在烟雨蒙蒙的微风里飞旋著上升,上升;却又在下一秒变得很重很重,重得像滴著水的麻棉,灌满铅的铁球,像地狱深处背负重罚的灵魂,在怒吼咆哮的漩涡里急速地下沈,下沈。
最後,一身的感官猝不及防被腾空而起的巨大水花尽数掩埋,他感到自己莫名坠入了一片冰冷又火热的深海之中。很快,他被四面八方的海水铺天盖地地淹没。
苏予危徒劳地伸出一只手奋力往上,试图去抓住什麽,却只无奈地丈量出天空离他越来越远的事实。渐渐地,他放松身体,放开思绪,让沈默的水流无声地漫过自己疲倦的双眼和酸软的四肢。
透过头顶层层涌动的波浪和身边环绕而过的鱼群,他看见金色的阳光在平静的海面上有如j灵般轻巧地跳跃,无数闪著金光的丝线一gg嵌入柔情似水的碧绿中,两种明明截然不同而又似乎浑然一体的颜色,在浩大的天地间翻滚著缠绕交织,最终闪耀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这是季晚潇的眼睛。全身猛地一个激灵,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是在季晚潇那双美得如碧海般夺人呼吸,惊心动魄的眼睛里面。
从此他懂了,这一双碧海明眸,是他今世今生,再也出不去的囚笼。
苏予危没有信仰。可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人类历史上所有出现过的神明都在他的耳边对他喃喃蛊惑著说:看,这就是你今生今世的伴侣。
或许人这一生,总要为了什麽而奋不顾身一次,哪怕代价是忘记自我。无论是为了一个梦想,一句承诺,一段感情,或是,一个人。
如果可以,苏予危甚至恨不得掏心挖肺,将自己那颗满满当当印上对方名字毫无空隙的心脏都挖出来,血淋淋放在那人的眼皮底下。
他看到他已经为别的男人如此伤心,变得不再像他自己,尽管心中醋海翻腾暴雨狂风,却怎麽舍得让他更加难过。
其实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有一百种,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以得到他──但他永远选择了第一百零一,第一千零一,第一万零一种──最浪漫的那一种。
是最温柔,却也最奢侈的那一种。
程诺没想到苏予危会用自己刚刚才跟他说过的话来反驳自己,微微一愣,轻声笑了:“是我站著说话不腰疼了,那你加油吧。”
或许他不该那麽绝望。未来还那麽长,世界还那麽大,他自己遇人不淑受了点伤,却总该对别人的人生,还存有一点祝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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