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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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前路。我抬头望。
明珠般的双眼直定在我脸上,“马小东。”
我忽然想,这些许多年后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应该提。
酒到一半是喝酒最痛快的时候,要醉还没醉,兴致在酒也在,这一杯完了还有许多杯备着。要说故事也该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那么就断到那一回罢,当时符卿书还在京城驻守,仁王正被太后太妃逼着纳正妃,躲到我泰王府上避难,王府上的人为了侍侯他带的十来只鸡团团乱转。仁王天天同其宣说话喝茶,喝得老子心中十分不爽,一个漏风把他转手到宁王府。我在家成天价做闲散王爷做的腰酸,思索一件至关要紧的事情。泰王府上下成天价只吃不赚,总不能坐等山空。因此同衍之其宣商议生财之道。
其宣道“官员皇亲不能私营买卖,若有犯者依率法论处。你还是老实在王府里把王爷做周正了。”兜头给了我一盆冷水。
衍之说“更况且,买卖经营第一就是帐目。王府名下的产业地租,只要能会把帐看清,你这个王爷也算做到本份上。”
两棍子敲得我昏昏沉沉,老子犹未死心,某天晚上趁着符卿书犯迷糊时,老着脸皮同他借钱。符卿书瞌睡沉沉地把头搁在我膀子上问“你借钱怎的”
我说“看能不能用做本钱翻出点利润来,补贴补贴府上开销。”
符卿书顿时抖擞起精神,反客为主,一把将我的头搁在他胳膊上,低声道“你若没钱就来我府上住,我养着你。”一句话闷老子一个激灵,生财大计也飞到了爪洼国去。
断在此处,正好。
石桥上的人负手站着,神采飞扬,依旧是当年京城烟华中相逢一笑的模样“你便是上了奈何桥,我还是认得出你。”
十年两个月零四天,一弹指之间。我从还魂到如今的十六七年,也只在这一望里头。
而在许多年之前,花正好月正圆。生财大计刚灭,与符卿书奉皇帝的旨同去东海沿边巡查。雇了一艘船下海一游。我在,衍之在,其宣在,符卿书也在。摆上一两壶美酒,三四个小菜。天海开阔,浩浩一色。那时候,日子也正长。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过了春还有夏,过了秋还有冬,过了冬又能望见明年春到,依旧桃花满梢油菜黄。
最欢喜不过,最完满不过。
又一春 番外回波辞
侍读是陪着念书的,侍童是用来暖床的。
柴容八岁上,晓得了这两个词的区别。他五皇兄柴欣告诉的。
当时是个春光烂漫的太阳天,柴容蹲在御花园的小亭子里头抹鼻涕,五皇兄坐在旁边一脸幸灾乐祸地替他揉头上的青包,咧着嘴告诉他这两个词的差别。那个包火烧火燎地阵阵跳着疼,被五皇兄揉了两下,越发难忍耐。九皇兄真毒
不过说错了一句话,况且不知者无罪,用得着敲这么狠么
柴欣说“活该。早告诉过你别去招惹老九,这回长个记性。你在这里坐着,我去找药膏来给你涂涂。”临走前在包上狠狠按了一下,按的柴容捂着头龇牙咧嘴。
事情的源头出在父皇跟母后身上。
昨天在母后宫中玩耍,听见母后同父皇商议“昨儿德妃又说了一回,现如今六皇子都十二了,晓得人事也好。是安排大些的宫女还是先拨两个侍童服侍”
十二皇子好学不倦的名声不是白来的,柴容当即扯住一个小太监低声问“侍童是个什么东西”小太监贴在十二皇子耳根子上说“千岁还小,奴才也解释不大清楚。总之,与奴才这样的人不同,是专让主子暖床用的。”
柴容豁然开朗,现下虽然开春了天还凉的紧,脱了衣服进被窝还挺冰,用汤婆子到后半夜不暖了还要换。果然找个活人来暖最好。“为什么人人都有只不给我”小太监支吾了一声“那个等过时日,兴许就有了。”
第二天,柴容去了九皇兄的思安宫“皇兄皇兄,我找你商量件事情。”
九皇子柴颐正和五皇子在回廊里下棋,掂着子儿问他什么事情。柴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九皇兄,把裴其宣借给我暖床。”
九皇兄抡起棋盘,就这么照头给了他一下。
五皇兄拉了他到御花园的亭子里揉包,一面告诉他,裴其宣是老九的侍读不是侍童,侍读是陪着念书的,侍童是用来暖床的。
柴容很委屈,只差了一个字,谁分的清楚
柴欣摸着下巴一笑“对了,听说今天上午父皇让徐太师的小儿子入宫做你的侍读,你该不会想着也是帮你暖床的罢”
柴容点头。徐精忠出过天花大难不死,一脸的星星点点坑坑洼洼,十二皇子当时在心里哆嗦,不知道徐精忠在被窝里挫上两挫,是变成通风的床板还是透气的被窝。
所以事后哭丧了脸回寝宫坐着,怎么想怎么窝囊。父皇分明偏心,凭什么给其他皇兄的各个标致,偏就分给我个徐精忠。尤其是九皇兄的裴其宣,比九皇兄小了两岁,比自己还小了一岁,本来当该给自己。而且裴其宣眉清目秀的,夹在胳肢窝底下睡觉一定舒坦。本想着九皇兄夜夜有的睡,只借来暖一晚上一定答应。
太傅说,人心冷暖,世事难料。
五皇子拿了药膏回来,还带了个来看笑话的太子大皇兄“分不清侍读跟侍童的不只你一个。讨人家的侍读暖床的你是头一回。老十二等你大了,别真成个断袖。”
过了五六年的工夫,柴容想起当时自己的形容忍不住要笑一番,然后再到思安宫找个乐子“皇兄皇兄,把其宣借给弟弟暖床。”
柴颐比柴容长一岁,要读的书多出两叠。柴容去的时候,往往九皇子正在书房里子曰孟言,裴其宣书堆里抬头行礼,柴容用扇子敲着手心调笑“啧啧,可惜了这般的人物。”斜眼看九皇子的脸,板的严谨,声色不动。
正月二十二,皇后生辰。裴其宣的爹,礼部侍郎裴顾在皇后千秋贺宴上唱了一支回波辞回波东来西去,东西桐树成荫,凤凰一枝长碧,双栖不待两仪。
皇后两朝事君天下皆知,没人敢犯圣上的逆鳞说半个不字,裴侍郎回波辞落音,乌纱帽也落了地。一家老小统统被押进了天牢,只剩下一个九皇子身边的裴其宣。
九皇子旧病发作,正在寝宫调养。裴其宣在积了半尺雪的台阶上跪了一个时辰,才进了内殿。九皇子裹着狐裘在床头靠着,墨点的双眼看他透湿膝盖“来替你爹求情”裴其宣瑟缩跪着低头“只求能保我爹一条性命,全家老小平安。别的不敢多贪。求九殿下念些情分。其宣日后再不能待在宫里,这最后一见,望九殿下保重身子。”
求九皇子是没有指望的指望。九皇子也不过十五岁,圣上面前哪能说上象样的话但除了九皇子,又能找哪个
漆黑的双眼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好罢,我同父皇说说,你且在这里等着。”翻身下了床,披了外袍,五六个宫人没拦住,径直往乾清宫去了。
这一等,就到了掌灯十分。裴其宣全身早没了知觉,木然跪着,只听熟悉的脚步进了殿门,渐渐近了。沾着雪的袍角在他面前站定,头上少年的声音道“父皇答应,饶了你家上下老小的性命。”裴其宣刚要抬头,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了起来“让你等又没让你一直跪着。”
跪了半日哪里站得住,裴其宣一个踉跄,那只手再将他一扯一带,竟扔在大床上。九皇子清晰明白地说“不过从今儿起你出不了宫了,侍读你不能再做,父皇把你赏给我做侍童,从今后替我暖床。”
宫女太监奉命脱了他的湿衣裳,塞进锦被。缩在九皇子身边一夜居然还睡的挺香。
第二天,柴容又到思安宫一逛,柴颐病症重了,太医正在把脉。柴容在外殿截住裴其宣,手笼在袖子里笑“你求九皇兄还不如求我,你爹得罪的是我母后,只要她一句话,兴许你爹的命还能保住。如今只能从东菜场捡了头回去哭丧。”
一盆雪水,兜头的冰凉。
礼部侍郎裴顾,午时东菜场斩首。
内殿的老太监偷着议论“万岁爷的几个皇子,一个厉害似一个。原以为只橘子那位出挑,没想着九皇子年岁轻轻,也是个拔萃的。”
九皇子在御书房里向皇帝道“裴顾讥讽皇后,罪不可赦。父皇万不能念及其他情面饶了他。若要施恩,只不再追究他府上老小。裴顾既然拿礼仪道学来做文章,儿臣请父皇把他儿子贬做侍童,也让那些道学们知道,子曰经云的体面不过是皇家给的。”
太监们又道“九皇子少年行事忒老辣狠毒,恐怕无寿。”
一地的白雪,刺得人弯了眼。
九皇子没能熬到下一个皇后生辰,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挣扎和几个皇子喝了两杯赏月酒,上了虚火,没过出十六。
临咽气的时候拉了在床边的手“说句实话,恨我不恨”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眼再不是当年研墨临楷的清澈模样,弯出了粼粼的光,没说话。
桂花香蟹黄满,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九皇子的原侍读裴其宣,成了十二皇子柴容头一个收养内娈。
“九皇兄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已经许了我,你跑不出是我的。”玉扇轻轻挑起精致的下巴,“只是要改个名字才有情有趣。”
细长的眼在桂花香里轻轻一弯“随便十二殿下怎么改。”
柴容扇子在手心里一敲,笑了“若水,从今后便叫若水。”
九皇子那晚对着中秋的月,也唱了一支回波辞。
回波一望悠悠,明月难见白头;拟山荣枯有尽,若水细细长流。
又一春 番外 换魂记
四月十三的夜晚,我在卧房孤独地睡觉。
因为发生了一件小意外。
也就是前天,福王从边关回来,送我两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纯葡萄酿造,绝不添加任何香精色素。小顺建议让厨房做两个小炒给王爷我下酒,被我一口否决了。小炒多俗,烟熏又火燎。诗里说的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我说“小炒不要,全换凉拼。菜要素净,水晶肘花酱鸭子看着弄几个。都摆在回廊里。不要酒杯,拿三个琉璃碗来我跟两位公子喝酒。”
我把两个酒坛放在石桌上,豪情万丈地对衍之和其宣道“今天把它干完”暗红的颜色,苦涩里头透着香醇。浅斟慢饮了三碗,我盯着其宣开始在心里倒数。葡萄酒后劲足,所以我从十五开始数,数到一,其宣闭着眼倒在老子预备好的胳膊弯里,衍之淡淡道“今日到此为止罢。”被我一把扯住“那可不成,刚开坛子。等我把其宣送到房里,回来跟你继续喝。”
抱其宣进他卧房,安顿好睡下,喂了两口温水。我回去跟衍之继续。
春天,明月在上,伴有清风,还有衍之在我身边。这是什么意境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境。况且一坛过后,老子,不对,这种情境不能说粗字。我,还微有小醉。
所以我理所当然搂住衍之,不费工夫把他按在柱子上。夜如秋水好办事,我亲了一口再一口,脱了一件又一件。到内袍时我及时收手,我理性,也幸亏我的衍之穿得多。不然老子意境了,更加便宜那些在旮旯里偷看的。我的衍之岂是随便给人家看的,我拿我的外袍他的外袍把衍之裹住,果断地抱着冲进卧房。
情之至境,所谓淋漓,所谓酣畅,酣畅到老子向青天起誓,酒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
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吃过饭老子心中忽然微有不安,领衔仿佛,忘了什么事情。于是我踱到园中散步沉思,一眼望到后墙,顿悟,居然忘了昨天是什么日子。
其实昨天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符卿书番强过来提人的日子。
我一面念阿弥陀佛一面窜到自己卧房,房中无甚异样,床铺齐齐整整,花瓶玩器完好无损。我松口气转身出门,擦到桌角。喀啦一声,然后咣铛哗啦。我面对花梨木圆桌的残骸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万幸,昨天回廊离衍之的卧房比较近,没走远路奔回来。圆桌碎尸不多不少整八块,符大侠的武功这些年越发精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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