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谢榆喃喃。
“他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纵横十九道的天地里该如何自处,因此,他的棋里有古往今来所有优秀的前辈,但唯独没有他自己。”吴清水说着,拿着棋扇指着左星位的一步小飞,“直到这里。”
谢榆动容。
他原本无意上场,雀占鸠巢难手忙脚乱。直到下到那招小飞,他才放下了心中的焦虑,想着最坏也不过是输棋,能与棋圣一战,诚也不亏,全身心投入棋局之中,下出了那招妙手。那之后他每一手都越下越,越下越奔放,然而棋局很快就官了,谢榆懊恼他还有几步好棋,没来得及摆在台上。
“你啊,让我想起了刚来日本的我自己。”吴清水的声音悠缓地像一首古琴,“当时的传统围棋僵硬刻板。我不愿意下那种棋,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在棋盘上找寻出路……人总是可以在棋盘上找到自己的,不要心急。”
“……找到自己?”
“你的棋在这里。”吴清水指了指他的心。“没有人可以强迫你下出不是你的棋。你的棋就是你的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抢不走。你所要做的就是勇敢地把它下出来,总有一天,它们会回报你。”
谢榆被深深地打动了,仿佛一直行走在迷雾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光明。
“小后生,下得不错。”吴清水慈祥地微笑道。
“是……是么?”谢榆简直不敢相信。
吴清水裂开没牙的嘴,哈哈一笑:“当然。我在你的年纪,下得比你差远了。”
谢榆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心中却很熨帖:“我哥哥比我下得好。”
“你哥哥下得好,那是他的事,你是你,他是他,不要总跟他去比较。你要想,你哥哥下的再好,他能下出你的棋吗?棋盘这么大,全是他家的了吗?他不是你,你的棋自有自己的风骨。再说,你还有长长的一辈子,三十年东风,三十年西风,一时的输赢,不要紧的,你即使不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你自己的棋。”
谢榆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最近的确深陷于自我怀疑的泥沼。纵使他千万次对自己说,慢慢来,不要怕,可是他连一场可以为之骄傲的胜利都没有啊!魏柯的态度又在围甲联赛前后经历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他成日诚惶诚恐:哥哥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真的不够好?因为我不够好,我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所以他不肯让我上场,不肯让我亲自下棋,甚至连我的想法都不愿意听。到底是我不愿意做他的替身了,还是他觉得我没有独立的价值?
谢榆被关在“魏柯”这个身份里,仿佛被囚禁在高塔上,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了解他的棋,没有人跟他交手,他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闭门造车,他又怎么能知道他的棋力究竟怎样?
吴清水的话让他茅塞顿开闭门造车又怎样?
他要造自己的车!
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车!
谢榆解开了心结,嗫嚅半晌,又问:“那六合之棋可以教给我吗?”
“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吴清水的半边脸隐在灯下,晦暗不清。“这世上的棋手,分为三类。第一类人,看棋看输赢。只要能赢,他们能下出任何步法,就像做人,为了成功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棋道和人道恰恰讲究一个有所不为,所以他们离棋道最远。”
谢榆学棋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奇怪的理论。围棋成为艺术之前,首先是竞技比赛,输赢自然第一要紧。
但是他转念又一想,也许吴老说的并非这个意思。输赢重要,但眼里只有输赢的人,反倒最为辛苦,比如杨小鱼、赵海涛,又比如曾经的自己。从小到大,眼里没有输赢的人,恐怕只有他哥哥勉强能算了。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力投入下棋这桩事上,并不去执着于结果,最后反而他既得了仙名,又得了确确实实的胜果。
争胜,怕输,这都是必要的,却又不是全部。谢榆理解了为什么吴老把输赢定为最粗浅的层次。
“第二类人,看棋看自己。比如你。”吴清水笑笑,“棋士的一生尽系于棋,他们活在棋盘上,在这方寸之间,证明自己,有所取得。大到开山立派、青史留名的功业,小到一日三餐、补贴家用的名利,或者以棋会友,找到在这人世间的羁绊。围棋是客,’我’才是那个主人。’我’要用这棋证明’我’自己,借机觅得一些现世的东西,名利也好,羁绊也好,这是我执。”
谢榆羞红了脸。的确,自从围甲之后,他就一直为找不到自己而闷闷不乐:“那第三类人呢?”他赶忙把这个问题一笔带过。
“第三类人,是我想找的人。”吴清水眼中透露着想往,“我还没有找到。”
他既不想多说,谢榆也不便多问,只是有点不服气道:“六合之棋……只有第三类人才能看懂么?”
吴清水摇摇头:“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不公开,让所有人都来研究呢?”
吴清水道:“因为不是所有人,都配得到命运的馈赠啊。”
☆、第29章
谢榆出来以后,罗爽已经离开了,看来没有被吴老选中。他又询问程延清,程延清也摇了摇头。谢榆给魏柯报备了一声:“吴老谁都没有选。”
魏柯心不在焉地说了声“是吗”。
谢榆再次跟他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随后就是忙音。
谢榆伤心,却也无可奈何。他猜不透魏柯的心事,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弥缝平静表面下越来越大的裂痕。他们之间不能总是他一个人扮演迁就的角色,他不是为魏柯而活。魏柯的情绪,他真的不想再顾及了。双方总是误会、揣测,他觉得很累。他也有自己的烦恼,他想把更多的心力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去依附魏柯。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谢榆也不忙着回国了,当晚和程延清在温泉酒店一起吃饭。两个人谈起在吴老座下受的点拨,程延清气得敲茶座:“他说我太在乎输赢了!”
“啊?你不是出了名的傻大胆,什么玩意儿都下得出来。”
“谁是傻大胆?”程延清从茶座底下踹了他一脚,随即叹了口气,“那是从前。”
他曾经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喜欢下偏着、怪着,反正越和大家不一样,他越喜欢。他性格高傲,享受“独树一帜”、“怪才”、“灵感流”这样的称赞,以此证明自己艳冠群芳。
但是很快,棋风稳重的魏柯就教他做人。
从此,他这只程老虎,被人发现了是只纸老虎。他的天赋灵感往往缺乏实战经验,是俗手可以制衡的,他的传说变成了昙花一现,胜率大大降低。
后来他学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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