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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化田站了一会儿,出声道:“汤思九,把今天的奏报拿进来。”
汤思九在门外应道:“是”,取了奏报文书给雨化田放在桌上,目不斜视的退了出去,他是雨化田在御马监的旧部,非常懂得为西厂督主办事的规矩,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雨化田回到桌边坐下,继续他的公务。
片刻之后他就停了了下来,盯着自己握笔的手——它在不停的颤抖。
假装自己并不伤心,或者假装她并没有狠心离开,都很不成功。
雨化田放下笔,他问自己:雨化田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个只有你自己的世界不是很好吗?你一向都是只有自己的,从离开大藤峡家乡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厮杀争斗,渴望什么就去争取什么,用武功美色权谋算计,做一个纯粹的恶魔,高高在上冷血杀伐睥睨快意,他日失势横死无人收埋也无甚遗憾。
至少一直都很安全。
把灵魂向另一个人打开,让她的一颦一笑扰乱自己的情绪,为了她的只言片语忽喜忽悲,这是自己做过最错误的事情。
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又有何用?她还不是选择另外一个让她更习惯更快乐的怀抱?
他痛恨着脆弱,卑微,愚不可及的那部分自己;或者说因为顾少棠,因为爱着顾少棠而活过来的那部分自己,但在他重新站在那间贩卖谁解相思的小酒肆门口时已经明白——
“你和我,谁都不能逃脱。”
雨化田狭长的凤眸中压抑着黑色的火焰,勾唇浅笑。
顾少棠快到晌午才精疲力竭的回到自己的将军府,换了干衣,躺了片刻,眼前是风里刀和雨化田的脸不住的晃来晃去,胸口堵得难受,索性下床,摊开纸,写因病请辞的奏折。
没写几个字,却又怔怔的落下泪来。
傍晚时马指挥使来访,见她精神萎顿愁眉不展,奏折却只写了开头,也不多言,只是指点了些要紧的关节。第二天顾少棠终于将写好的奏折呈交兵部,听马大人所言,按照程序,先由兵部点查验收,再转交内阁票拟后呈皇帝裁定,一切顺利的话,十日之内就应该她就可以离开京城。
果然第七天上御前的刘公公来将军府传旨,说皇帝已经准了奏,请顾少棠将兵符交还兵部。
眼看天色将晚,顾少棠不敢再耽搁,揣了兵符出府门而去,并没骑马,迎着夕阳一路而行,心中悲喜难明,若说高兴,交了兵符,无官一身轻,可以早日出发去找风里刀;若说难过,从此与那人永隔天涯海角,此生难再相逢,终身遗恨。
兵部衙门的朱门已经隐约可见,忽听得有人唤她:“顾将军!”
顾少棠循声望去,却是左将军柏蓝麾下的一个姓齐的参将,黄胡子吊眼梢,他在沙城一战左边膀子受了伤,不再往边疆驻守,留在兵部领了个闲职,算是养老。此人作战很是勇敢,顾少棠对他也颇熟悉。
齐参将站在清韵茶楼的二楼,正对顾少棠嚷嚷:“顾将军,听闻你要走了?来陪老齐喝杯茶吧。
顾少棠踌躇片刻,摸了摸袖中的兵符,还是走进了茶楼。
清韵茶楼并不甚大,一楼大堂二楼雅间,靠着衙门口官爷将军的照顾,生意不错,顾少棠也算常来常往,见她进来,早有伙计殷勤的引着她往楼上走。
顾少棠上得楼来,却是愣住了,二楼的格局与她几个月前来时并不相同,一扇美人雕花的门扇横亘在眼前,就一个茶楼而言,颇有些怪异。
顾少棠道:“这里装道门做什么?”
小伙计笑道:“为什么装门小的可不知道,但贵客在门后等大人您。”
顾少棠眉头微颦,上前一推——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
残存夕阳是鲜血般的红色,透过窗棂在雨化田轮廓深邃的侧脸上,俊美宛如谪仙托世,菩萨低眉。
“齐参将呢?”
顾少棠问道,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底那股情不自禁涌上来的热意一点一点的压下去,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茶馆本来不大,二楼有三个雅间,现在却统统不见了踪影,只有雨化田在一张圆桌旁独坐,身后是鹅黄色的帷幕从房顶直垂下来。
雨化田整理着他白色蟒袍华丽的袖口,道:“要请的人到了,邀客的自然就可以走了”
顾少棠颦起眉头:“你诓我?”
雨化田低声笑道:“反正你去兵部也没有用。”
“这是什么意思?”
雨化田抬眼看着她,眼中是戏谑的笑意,好整以暇的缓缓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纸笺,“啪”的一声丢在桌上。
顾少棠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走上前去拿起一翻,却是讶然:“我请辞的奏折,怎么会在你手里?”
“如今景恕远在塞北,你要辞官必是得了马德彪的支持;林芳一直对你的身份引而不发,其中必有用意,却不容你轻易脱身;一封奏折交上去,两只老狐狸暗地早就里斗了十八个回合,”雨化田狭长的凤眸眯起:“我正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你说这是不是该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从兵部偷奏折?”
雨化田浅笑看着她。
顾少棠脸色越发严峻:“还找人假传圣旨?”
雨化田笑着摇了摇头:“区区小事而已,西厂嚣张弄权也不是第一日了,你以前没听说过吗?”
顾少棠小八字眉颦得更深:“雨化田,你这样大费周章,到底想干什么?”
雨化田语气甚是散漫道:“那天你离开西厂太匆忙,其实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什么话?”
雨化田凝视着她:“你说‘若有来生’,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是没有来生的。”
顾少棠眼波一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雨化田清浅的微笑:“所以,咱们俩的事,只能今生了结。”
夕阳终于消失在窗口,斗室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雨化田坐在阴影之中,纹丝不动:“我努力用你希望的方式爱你,我用我所有一切赌你能爱我,但一无所获。
可是哪怕竭尽全力都得不到,我还是不想认输。既然此路不通,我就用我的方式,选择做些我最擅长的事。”
顾少棠心中打鼓,颦眉问道:“你最擅长的事?”
雨化田道:“我杀得人比救得人多得多,做得坏事比好事多得多,恨我怕我的人比爱我敬我的人多得多,那些恨我的人,他们会日日夜夜想着我,惦记着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在他们死之前,都说‘雨化田你不得好死,在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我想,你既然不肯爱我,如果你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怨恨着我,也那很好。”
顾少棠别开脸,低声道:“我不恨你,我干嘛要恨你?”
雨化田轻笑一声,片刻后才道:“我说一件事,你听了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什么事?”天光将尽,室内越发黑暗,顾少棠隐隐觉得不安,又道:“你把烛火点上。”
雨化田摇了摇头:“不忙,天还没黑透,听我讲完再点不迟。”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许,她觉得雨化田今日不大对劲,却又忍不住想听他到底搞什么鬼?自己又为什么要恨他呢?
雨化田语音飘渺似轻烟一般:“顾将军,你可记得沙城和青龙堡?”
“当然记得。”
“绍赫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沙城之战前,景应龙擅自离营夜探,被绍赫抓住了,你单人独骑救出了他,自己却落入敌人手中。”
顾少棠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却不知自己心底涌起的不安是从何而来:“那夜你救我性命,我很是感激。”
“回营之后的事呢,将军可是忘了?”
顾少棠脸色微红,咬唇不语。
雨化田轻声道:“我倒还记得一清二楚,你皮肤像缎子一样光滑,拥在狐裘中,赢弱又美丽……”像谈论着一样最爱惜的珍宝。
顾少棠脸颊烧得越发厉害,打断道:“够了!你替我治伤……我也很感激。”
雨化田不为她察觉的轻叹了气,继续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你不知道的事。”
顾少棠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刺破胸膛一般,似乎有一件十分不想面对的事情即将降临,她很想转身逃走,却只能动弹不得的站在原地。
“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雨化田凝视着黑暗,缓缓开口“那天离开你将军帐后,我又回去了。”
“什么?”
“我又回到了你帐中。”
顾少棠脸上褪尽血色,颤声道:“你回到我帐中?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自己非常不想知道这个答案,却又非要知道不可。
雨化田张开嘴,却不出声音,虽然他已经把这个计划全盘笃定的筹划无数次,到目前为止也执行的分毫不差,但事到临头,心底骤然涌起的悲怆却让他开不了口。
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是顾少棠的,也是他雨化田的。
“我碰你的身体,动了*,无法纾解……你那么美,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于是,我……”
顾少棠脊背僵硬,牙关在咯咯打战:“你……你……”
雨化田长叹了口气。
太晚了,既然不能再回头,不妨一起掉下到地狱底层的熊熊业火之中。
“我剥光了你的衣衫,你我交颈同眠,锦衾之下,尽享温柔*。”
顾少棠眼前是血红的一片,她在铜镜中所见自己背后的花瓣一样的吻痕,还有那些萦绕脑中的绮丽碎片,渐渐拼接起来。
救命之恩后,竟然是这样不堪的画面
她爱着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哪怕马夫人说他是毒蛇猛兽,风里刀说他没有人的常性,哪怕千万人说雨化田十恶不赦活该下地狱,甚至她自己的理智都在一直的警告着:这个男人不是好人。她还是一厢情愿的相信着他,傻头傻脑的爱上了他,憧憬着和他一生一世。
万不得已不得不离开时,她心底濒死的遗憾痛楚,滂沱大雨中从来没流过的眼泪,都不是假的。
可现在,雨化田亲口告诉她,你犯了个多可笑的错误,你爱了个多么卑鄙的人。
情何以堪?
顾少棠气疯了,愤怒的声音几乎是在胸腔里炸响:“雨化田,你王八蛋!”
雨化田笑了笑:“你现在觉得恨我了?”光看顾少棠肩膀颤抖的幅度,他就知道他的小将军有多生气,他心中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爱也很好,恨也好,任何能加深他和顾少棠之间羁绊的方法,他都不会放弃。
顾少棠眼睛里燃烧着火,冷笑两声:“你是谁?我没我从来不识得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离开京城,去找风里刀,永远永远都不回来。”转身就朝门口冲去。
没冲得两步,却直接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之中。
雨化田的身影笼罩着她,左手轻握她右腕,炙热的气息几乎喷到她的脸上。
顾少棠甩开他的手,大大后退一步,栗然而惊,她离雕花大门不过四五步的距离,雨化田本来坐在桌边,要站起身还要在几部之间抢到她头里,等着她撞过去“投怀送抱”,这个轻身的功夫,委实可怖。
顾少棠皱头骂道:“滚开!”
雨化田笑了,一字一顿道:“顾少棠,你还是不明白。我不能放你离开,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缓缓退后一步,直抵门边。
“哗棱,哗棱,啪嗒”三声轻响,竟是门上八宝如意锁的扣紧之声。
顾少棠心弦骤然扣紧,虽然黑暗已经浓重到相隔咫尺也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雨化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太不寻常,从他们相识之初的黑水城皇宫之中直到今日,顾少棠都没有感受到他这样强烈的情绪,又绝望,又疯狂。
“你干什么?”
雨化田并不回答,悠闲的慢慢朝她走过来,他向前一步,顾少棠就向后退一步,几步之后就踏上了方才雨化田身后的鹅黄色幔帐。
宽大的幔帐不过有几处是松松挂住,被顾少棠一踩,整个的脱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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