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携保姆前来,请周安潘给画一幅画,很不巧……”
“一见钟情?”
“不错,‘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当时见到王小姐,便觉得天女下凡。”方思明略讽刺地挑了挑眉,“可画画却是为了王小姐的婚礼。周安潘是个老实人,不敢对小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却从此患了痴病。在小姐成婚之后卖了祖宅,把画摊挪到了小姐夫家隔壁。”
“‘只要能偶尔看一看她,也是好的。’他当时一定那样想。”少侠接口道,心中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惆怅:世间情爱大抵如此,不知所起,未知所终。
“也许吧。”方思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此后三五年,他日日在夫家门口画画,却再也没有见过小姐。不过想来也是寻常,夫家深宅大院,小姐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不画画的时候,便凭着往来的佣人猜度小姐的身体、吃穿,倒也满足。直到一日傍晚夫家失了火,他冲进火场几个来回,所有人都救出来了,却独独没有见到小姐。
你猜是如何?那夫家本是一户纨绔子弟,自从老爷子死了之后就逐渐破落,又遇上饥荒,只剩一副空架子。全家几代吃不上饭,便干起了‘卖人’的勾当卖作‘两脚羊’。开始卖丫鬟,后来丫鬟都卖完了,便轮到小姐。王小姐便是前天和婆子一道被卖去东村的。旁人知晓后都偷偷说这户主人阴毒,这火是天谴。
周安潘立即赶去了东村,可哪里还来得及呢……”
“不错!”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石门后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会儿像是高高瘦瘦的王富贵,一会儿像是矮小猥琐的周安潘,病气缠绕,鬼气森森。
“你说得不错!”
人影朝着方思明厉声笑起来:
“我到的时候,农户的灶上正咕咚咕咚煮着肉……小姐就倒在门口的稻草堆上,还会眨眼睛……腿上的洞那么大,堵不住、堵不住……周安潘一个臭画匠,什么用处都派不上、什么顶用的东西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一片削笔的刀。我生平连只鸡都没杀过,最后却拿了作画的刀,给我的小姐抹了脖子……小姐啊,我的小姐!”
地窖中鲜红的壁画因为他的一番话散发出阴恻恻的味道来。
少年微微怔住了。
“所以你用了长魂蛊?”方思明似笑非笑。
“不错。”
每年用一位少女的鲜血供养,维持生者不死、死者不腐。两百年则蛊成,生者死,死者生。
“不错。今年是第一百九十八年。”而向他们求助的,便是这第一百九十八位无辜的少女,“王富贵”昨日的新嫁娘。
“我是个文人,打又打不过,便只好娶她们。”王富贵咧着嘴巴笑了笑,“我给她们的父母很多很多钱,她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枚梅花镖从方思明指尖飞出,擦着王富贵的耳朵钉在墙上。
“你……”王富贵颤抖起来。
“假的。”方思明淡淡看他一眼,“长魂蛊是假的。”
“你以为这样和我说我便会手了吗?你做梦!”
“执迷不悟,我好心劝你,你却不知好歹。”方思明脸上带上了轻蔑嘲讽的笑意,“你大可去打开那埋着尸首的棺椁里看一看,到底烂了没有……”
“你住口!”王富贵尖声惊叫起来,利刃脱手而出朝着方思明心口扎去,方思明微微一侧身,匕首便擦着斗篷落在地上。
“小心!”
“没事。”方思明擦擦衣角,低声和少年道,“你不是要救那个女孩子么?你去就是了。”
“好。”少侠点头,几步消失在往下的楼梯上。方思明看着他走远了,方转过身来看着王富贵。
“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不会的!”王富贵的眼神里露出了疯狂的神色,俄而后脑勺撞上了那枚钉在墙上的梅花镖梅花镖正正地钉在小姐壁画中的珠钗上,一点艳色,妩媚动人。
它提醒着王富贵自己绝对打不过面前的男人
“我求求你……”他匍匐在地上以头抢地,大声哭起来,“只差最后两个人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小姐,我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熟料方思明脸上阴狠之色更甚:
“不,不是两个,是三个。你忘了?你家里还有个‘女儿’。”
“哈哈,不错,蕊蕊……”想到女儿,王富贵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喜悦的颜色,“蕊蕊是我挑了许久才选中的女孩子……她和她长得那样像,模仿她又那样好……等到小姐回来了,蕊蕊便是魂魄最好的宿主……蕊蕊,蕊蕊,我可怜的蕊蕊!”
他又哭又笑,眼泪鼻涕和鲜血混在一起,拖了一地。
方思明的脸色变得阴沉至极,慑人的光晕在他手心凝聚起来。
原来如此,他怕是联想到了自身,在那鬼宅里才会如此……少侠站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搀扶着昏迷的“新娘”,心中浮起些许忧虑:早知道便不让他淌这趟浑水了!
王富贵也在这时候看见了少侠,眼里倏忽燃起了希望:他用牙咬住匕首,冲着少侠冲过去。
唉。方思明叹了口气:王富贵这个傻子,怎么以为幺郎好惹呢?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新娘”被推到了方思明怀里,少侠手中的剑气气如游龙绕过王富贵,直直打在小姐的石棺上。
“砰”的一声,外棺炸裂成无数的碎片,爆出无数粉尘。棺中青丝作灰尘,蛾眉成枯骨,哪有什么面目如生。
他的小姐和世界上其他尸骨并没有什么两样。
少侠听到了有生以来最最恐怖的嘶喊声。
王富贵两百年来只叫过这么一回。在这一声嘶吼中,他从一个鬼影变成了发落齿摇、行将就木的老人。
苟延残喘两百年,是为了什么呢?
“啊”
“富贵、安潘……”少侠轻轻碰了碰他的脊背,一时拿捏不住称呼,“你看……”
方思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腥臭干燥的骨头中间散着一片薄脆的纸,断缣尺楮上螓首蛾眉,美人栩栩如生、垂颈而笑,赫然是一段新娘图如同周安潘初见王小姐时一般。
头发花白的王富贵想伸手去拾,那纸片却在这瞬间迅速灰败,飘飘摇摇,化为空中齑粉。
王富贵满足地笑起来。
他无比缓慢、无比坚定地拾起尸骨上的断簪,准确地扎入了自己的咽喉。
“小姐啊,安潘活得太久了。”他握住森然白骨,终于体会到两百年来最幸福的一刻。
时辰太晚、大路又远,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当夜二人便睡在了墓室之外的林中。
天色如幕,月色如洗,方思明斜斜靠在少侠肩上,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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