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富贵人家的门面,逃难也该有逃难的样子,不应香车宝马锦衣美食。
这是他拒绝了君璇衡的帮助执意要徒步上路的原因。
可夜君这几年跟着二少爷过惯了好日子,突然又不想委屈自己了。
夜君把二少爷拴在一家小茶坊里,溜去顺了一辆相对简陋破旧的马车。
马车吭哧吭哧磨磨唧唧地一路往西南去,走到初春的时候停在了一汪山涧旁。
此间山川秀美,青草萋萋,附近有几处松散的猎户,与最近的村落隔着小半日的脚程。平时人迹罕至,适宜修养,想去村里贸易往来倒也方便。
这片密林僻静无路,只好弃了马车。时节刚刚开春,山里阵雨不断,没走几步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夜君护着二少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抱着他寻了半天,终于在峭壁崖下找到一处洞穴。
夜君将二少爷像颗洋葱一样层层剥开,把锦绣堆里的单薄小少爷拉了出来。夜君觉得实在可爱,看得心里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衣物外面几层都湿透了,所幸里面未受波及。检查过无事,架起了火堆,将二少爷连同衣物一起摆在旁边烘烤。
钟离子息是没淋到雨,夜君可是淋了一路,脸色也有发白,再气定神闲也有些狼狈,便道:“你都湿透了,不脱下来烤烤?”
“总不能委屈少爷您一直住在山洞里,我去抓紧时间搭个简易的临时屋子。”夜君匆匆添了几把柴火,便起身要回雨中。
钟离子息道:“何必急这一时,等雨停了再说吧。”
夜君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钟离子息极其讨厌下雨。
因为枉生殿所在便是个温润潮湿的地方,残酷的蛊毒、刑罚和阴霾的雨天总是联系在一起,这是他无法抚平的阴影,以至于每到雨天总会暴躁非常。
他憎恨潮湿,憎恨流水,憎恨阴雨天。而当夜君选了这么个跟他所愿简直背道而驰的地方,他却没有出声反对。
他想,他总是要习惯的。
天色完全黑透之后,湿漉漉冷冰冰的夜君才回来了,还拎着一只肥美的兔子。
他看着自家少爷啧舌道:“奇怪,您的心情没我预期的那么差。以前每到下雨的时候,您就像个撑到极限的河豚一样。”
“你知道我讨厌下雨还选这种地方。”钟离子息不悦地皱了皱眉。
“可是我喜欢下雨呀。”夜君浅浅弯了唇角,“我喜欢看您不加掩饰时的样子,脆弱也好,愤怒也是。希望您再多依赖我一点。”
钟离子息小声道:“那我就更不能如你所愿了。”
夜君花了五天时间,搭建起来一个粗糙简陋到不能称之为房屋,只能算个茅草棚的临时居所。
地方很小,只有一桌一床,可好歹有窗有门,附近风景又确实不错,勉强算是个人住的地方了。
夜君往来了几趟村落,置办了些被褥棉麻回来。可因为山路崎岖无法骑马,每次能带的东西都很有限。
夜君匆匆布置好房间把二少爷塞进去,又匆匆开始搭建准备日后长久居住的正式的大木屋。
夜君总是很急。
又忙又急。
他要砍树,要丈量地形和尺寸,要去高处干燥的地方捡可以烧的枯枝做柴火,要打水,要打猎,要为少爷准备饮食,要伺候少爷梳洗进餐,要下山去隔壁村买东西,还要坑蒙拐骗偷。他时常脚不沾地地奔波一整天,片刻都不休息。
钟离子息说过很多次:“不着急,慢慢来。”
夜君却是越来越急,甚至最近几个晚上开始不眠不休地盖屋子。
他夜视很好,夜晚赶工丝毫不受影响,就着月光爬在房梁上钉钉子。他最近已经忙得完全没有空和少爷讲话,整日里只有这钉锤之间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地敲在夜不成寐的钟离子息心口上。
有那么一次钟离子息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先别急着盖房子了,陪我说说话。”
夜君只是摇摇头:“会来不及的。”
夜君飞速赶完了木屋的工,把半夜睡到一半的钟离子息从茅草棚抱进木屋,铺上绵软的铺盖。这木屋已经是个很像样的房屋了,有正厅有里屋,甚至有个厨房。
“少爷,这边是厨房,碗筷在第一个柜子里,调料在第二个柜子里。有些可以长久储存的食物我放在这里了,您看看。”
钟离子息没怎么在意这座新的房子,目光却落在在夜君身上。
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摆间全是污渍,身上还残留着不太好闻的汗味。夜君原是个很重外表的人,他是第一次见到夜君如此不修边幅的样子。
夜君浑不在意他的目光,介绍完房间的布置,又开始交代他其他的事情。比如从这里如何到最近的村镇,路要怎么认,村镇哪里卖些什么,柴火该去哪里捡,门口种的青菜多久可以吃,之类之类。
钟离子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似乎不是很在意。
夜君一口气全部交代完毕,复又问道:“少爷,这些,你可全都记清楚了?哪里不明白,我再说一遍。”
钟离子息静静地听他叮嘱,并没有接话。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却道:“夜君,十年了吧。”
夜君默不作声。
钟离子息道:“到明天,我们认识就整整十年了。”
夜君点点头道:“原来您一直记得。”
钟离子息道:“夜行要选新的夜君了。过了明天,你就不是夜君了。”
夜君一笑道:“对。我明天起就不是夜君了,可我还没有名字呢。”
钟离认真看着他,心头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道:“我明天给你取。”
夜君点点头:“好。属下先回去睡了。”
钟离子息心里突然疯狂地叫嚣膨胀起想挽留他的念头,但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开口。
“夜君”是他的枷锁。
而他马上要自由了。
第94章软肋
钟离子息静静躺在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心惊胆战地屏息了一宿,生怕听见小茅草屋那边传来任何一丝声响。
他还什么都没想明白,什么都没理通,天已经亮了。
他从未觉得夜晚原来如此短暂。
朝霞散尽的时候,他摸索着爬起来,歪歪扭扭地套上外衣,一瘸一拐绕去小茅屋门口敲门。他的动作极轻,极慢,简直像怕里面的听到一般。
没有人回应。
钟离子息如今内力尽废,就算近在咫尺,也判断不出门里面是否有人。
自被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既聋且哑,又软弱无力。
他一言不发地,静静站在外面等。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直到倦鸟归还了巢穴,春熙蒸干了朝露,流水送走了落花,他渐渐懂了山中无岁月这句话的沉重,人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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