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第 9 部分

身体内部彻骨的寒冷,在灼热的太y下也折磨着他,在许多肩里都使他睡不着觉,
终于变成一种病症,他原来醉心于权力,现在一阵一阵地对自己感到很不满意了。
为了治好寒热病,他下令枪毙劝他杀死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的年轻军官。但他还没
发出命令,甚至还没想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就那么g了,他们经常超过他自己敢
于达到的界线。他虽有无限的权力,可是陷入孤独,开始迷失方向。现在,在他占
领的城镇里,群众的欢呼也惹他生气,他觉得这些人也是这样欢迎他的敌人的。在
每一个地方,他都遇见一些年轻人,他们用他那样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样的腔调跟
他说话,对他采取他对他们的那种怀疑态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儿子。他觉得奇
怪——他仿佛变成了许多人,但是更加孤独了。他怀疑自己的军官都在骗他,他对
马博罗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经死了的,”当时他喜欢这么说。由于经
常多疑,由于连年战争的恶x循环,他已困乏不堪;他绕来绕去,实际上是原地踏
步,但却越来越衰老,越来越精疲力尽,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办?到何时
为止?在粉笔划的圆圈外面,经常都站着什么人:有的缺钱;有的儿子患了百r咳
;有的希望长眠,因为对肮脏的战争已经感到厌恶;但是有的却鼓起余力,采取“
立正,,姿势,报告说:“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正
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无进展。奥雷连诺上校陷入孤独,不再产生什么预感
,为了摆脱寒热病(这种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马孔多找到最后的栖身之所
,在住事的回忆中得到温暖。他的消极情绪是那么严重,有人报告他自由党代表团
前来跟他讨论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时.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甚至没让自己睁开
眼睛。
“带他们去找妓女吧,”他嘟哝着说。
代表团成员是六个穿着礼服,戴着高筒帽的律师,以罕见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
+一月里灼热的太y。乌苏娜让他们住在她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
卧室内秘密商量,晚上则要求给他们一个卫队和一个手风琴合奏队,并且包下了整
个卡塔林诺游艺场。“别打搅他们,”奥雷连诺上校命令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
需要什么。”十二月初举行的期待已久的谈判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许多人都以
为这次谈判会变成没完没了的争论。
在闷热的客厅里,幽灵似的自动钢琴是用裹尸布一样的白罩单遮住的,奥雷连
诺上校的副官们在钢琴旁边用粉笔划了个圈子;可是上校这一次没有走进圈子。他
坐在他那些政治顾问之间的椅子上,用毛毯裹着身子,默不作声地倾听代表团简短
的建议。他们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审核土地所有权,以便恢复自由派地主对自
由党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对教会势力,以便取得信徒们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
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权利,以便维护家庭的圣洁和牢固关系。
“这就是说,”在建议念完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咱们战斗只是为
了权力罗。”
“从策略上考虑,我们对自己的纲领作了这些修改,”其中一个代表回答。“
目前最主要的是扩大我们的群众基础,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连忙c活。
“这是跟健全的理x相矛盾的,”他说。“如果你们的修改是好的,那就应当
承认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们凭借你们的修改能够扩大你们所谓的群众基础,那
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结果我们就得承认,将近二十年来我们
是在反对民族利益。”
他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奥雷连诺上校用字势阻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教
授,”他说。“最主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们战斗就只是为了权力啦。”他仍然面
带微笑,拿起代表团给他的文件,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说,“我们就无异议了。”
他的军官们极度惊愕,面面相觑。
“原谅我,上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柔和地说。”这是背叛。”
奥雷连诺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笔拿在空中,在这个大胆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风。
“把你的武器j给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站起身来,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营去吧,”奥雷连诺上校命令他。“让军事法庭来处置你。”
然后,他在声明上签了字,把它j还代表团,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纸儿。我希望你们能够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过了两天,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被控叛国,判处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奥
雷连诺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让任何人打扰他。行刑的前一天
,乌苏娜不顾他的命令,跨进他的卧室。她穿着黑衣服,显得异常庄严,在三分钟
的会见中始终没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枪毙格林列尔多,”她平静地说,”我没有
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只要我看见他的尸体,我就要凭我父母的骸骨
发誓,凭霍·阿·布恩蒂亚死后的名声发誓,对天发誓: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要
拖你出来,亲手把你打死。”在离开房间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断语:“你那么
g,就象是长了一条猪尾巴出世的。”
在漫长的黑夜里,正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玛兰塔房间里度
过的那些黄昏时,奥雷连诺上校却挣扎了许多个小时,企图凿穿孤独的硬壳。自从
那个遥远的下午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以后,命运给他的唯一愉快的时刻是在制作小
全鱼的首饰作坊里度过的。他发动过三十二次战争,破坏过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协议
,象猪一样在“光荣”的粪堆里打滚,然而几乎迟了四十年寸发现普通人的生活是
可贵的。
他就这样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尽;黎明,距离行刑只有一个小时,他走进了
回室。“滑稽戏收场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说。“趁咱们那
些酒鬼还没枪毙你,咱们离开这儿吧。”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无法掩饰这种行
为使他产生的蔑视。
“不,奥雷连诺,”他回答。“我宁肯死,也不愿看见你变成一个残忍的暴君。”
“你不会看见的,”奥雷连诺上校说。“穿上你的鞋子,帮助我结束这种讨厌
的战争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不知道结束战争比发动战争困难得多。为了迫使政府提出
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他需要进行一年血腥、残酷的战斗;而让自己的人相信
接受这些条件的必要x,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军官们不愿出卖胜利,发动了起
义;他镇压这些起义,残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敌人的力量坚决粉
碎这些抵抗。
他决不是当时一个比较出s的军人。他相信他终归是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
抽象的理想和口号进行战斗(政客们善于根据情况不断变换这些口号),所以充满
了热情。就象以前为了胜利而坚定不移地作战一样,为失败作战的格林列尔多·马
克斯上校指责了奥雷连诺上校不必要的蛮勇。“不用担心,”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
说。“死亡比想象的困难得多。”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预先
注定了的,这种信心给了他一种神秘的免疫力——在预定的期限之前不死;这种免
疫力使他在战争的危险中不受伤害,使他最终能够赢得失败——赢得失败比赢得胜
利困难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牺牲。
奥雷连诺上校在将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曾经多次回到他的家里,可是,他那经
常的匆忙状态,卫队簇拥的神气样儿,几乎具有传奇s彩的荣誉光环(甚至乌苏娜
对这种光坏也不能漠然视之),终于使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上一次来到马孔多的
时候,他为三个情妇租了一间房子,只抽空应邀回家吃过两三次饭)跟家里的人相
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和战争中期出生的孪生子几乎不认得他。阿玛兰塔怎么也无怯
使哥哥的形象和传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来;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工作中度过青年
时代的,后者却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间设置了三米的距离。然而,停战的消息传来
的时候,大家以为奥雷连诺上校很快就会回到家里,重新变成一个得到亲人喜爱的
普通人,长久蛰伏的亲“人感情也就复苏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强烈。
“咱们家里终于又有一个男人啦,”乌苏娜说。
阿玛兰塔第一个认为她们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停战之前一个星期,他回到了家
里:没有侍从,只有两个赤足的勤务兵走在前头,把骡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
诗篇放在廊上——这是奥雷连诺上校往r那种堂皇的行装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他走
过阿玛兰塔房间旁边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奥雷连诺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面前的
是谁。
“我是阿玛兰塔,”她看见哥哥归来感到高兴,亲热地说,并且让他看看缠着
黑绷带的手。“瞧吧。”
奥雷连诺上校就象那个遥远的早晨一样微微一笑,当时他被判处死刑以后回到
了马孔多,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绷带。
“可怕,”他说,“时间过得多快啊!”
政府军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设置警卫。奥雷连诺上校是在讥笑和唾骂声中口到马
孔多的,有人指责他为了较高的售价故意拖延战争。寒热病使他不住地发抖,腋下
的脓疮又发作了,六个月以前,乌苏娜听到停战消息的时候,就打开和收拾了儿子
的卧室,在各个角落里烧起了没药 ,以为儿子回来之后就会在雷麦黛丝破旧的玩
具中间安度晚年了。其实,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已经算清了一生的账,甚至谈不上
什么晚年了。他经过乌苏娜拾掇得特别仔细的首饰作坊时,没有发现钥匙是留在锁
孔里的。而且在这房子里,时光造成的细微而令人难过的破坏,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任何一个记x很好的人,在长久离开之后,看见这些破坏都是会震惊的,可是任
何东西都没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墙上剥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乱的蛛网,弃置不顾的
秋海棠,白蚁蛀坏的木梁,长了青苔的门框,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
阶都没使他掉进去。他坐在长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没脱掉靴子,仿佛是顺便
到房子里来躲雨的,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乌苏娜终于明白。她无
法长久把他留在家里。“也许还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
”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可信,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
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汤匙。他的孪生兄弟
霍·阿卡蒂奥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汤匙。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仿佛
不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
相似,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
见。他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
黛丝。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时说。“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
。”
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但他并不觉得奇
怪。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牙齿已经磨损
,头发枯萎、稀疏,眼神显得惊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
下,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间,他发现
了半个多世纪r常的c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茧子、疮痪和伤疤,这些可悲的痕
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
情已经发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从前,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
,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
但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
娘模糊的形象,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
多女人,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
痕迹。通常,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黎明前就离去,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
他想起她们,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
的感情,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阿卡蒂奥的感情,但它的基础不是爱,而是串通。
“对不起,”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r,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在首饰作坊里,他没碰的只
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
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他留给
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
片时,乌苏娜才阻止他。“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乌苏娜说。“这是家中的圣
物。”停战协定签字前夕,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
时,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
“拿这个生火吧,”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这种旧东西容易引
火。”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个寡言、随和的人,从不违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
子,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
“这是重要的纸儿嘛,”她说。
“不,”上校回答。“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
“那么,”她说,“你自个儿烧吧,上校。”
他不仅这么做了,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几小时前,皮拉·
苔列娜来看过他。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一见她就觉得诧异,她变得
又老又胖,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
多深的程度啊!“当心嘴巴,”——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过他的,于是他想:前
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在
跟皮拉·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
了脓的私人医生,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就用蘸了
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
星期二——停战协定签订的r子,天气寒冷,下着雨。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
来到厨房,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r子出生的,”乌苏
娜向他说。“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没理会她,因为他正在倾听士
兵们的脚步声、号声、断续的命令声,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经过多年
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代第
一次看见l体女人那样感到膝头发软、身体打颤,他终于掉进了怀旧的圈套,心里
朦胧地想,如果当时他跟这个女人结了婚,他就会是个既不知道战争、又不知道光
荣的人,而是一个无名的手艺人,一个幸运的人了。这种为时已晚的、突然的痛悔
败坏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官来到
他这儿的时候,他显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独。乌苏娜试图把一件新斗篷
披在他肩上。“政府会咋个想呢,”她说。“他们会以为你连买件斗篷的钱都没有
,所以投降嘛。”他没接受斗篷,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从天而降的雨水,他
才让她把霍·阿卡蒂奥的旧毡戴在他的头上。
“奥雷连诺,”乌苏娜向他说。“如果你在那儿发现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
的母亲吧,答应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发誓似的举起手来,一句话没说就跨出了门槛,去迎接他经
过全镇时将要遭到的恐吓、谴责和辱骂。乌苏娜闩上房门,决定至死也不再打开它
了。”我们就关在这女修道院里烂掉吧,”她想,“我们宁肯变成灰,也不让那些
卑鄙的家伙看见我们的眼泪高兴。”整个早上,她都在房子里——甚至在最秘密的
角落里——寻找什么东西,使她能够想到儿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签字仪式是在距离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硕大的丝棉树下举行的(后来在这棵
大树周围建立了尼兰德镇)。政府和两党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义军官代表团,是
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们很象一群雨水惊起的鸽子。奥雷连诺上校
是骑着一匹肮脏、脱毛的骡子来的。他没刮脸。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脓疮,而
不是幻想的彻底破灭,因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弃了荣誉以及对荣誉的怀念。
根据他的愿望,没有朗朗的音乐,没有僻啪的鞭炮,没有隆隆的钟声,没有胜利的
欢呼,没有任何能够改变停战的悲凉x质的高兴表现。一位巡口摄影师为奥雷连诺
上校拍了一张可能留给后代的照片,底版还没显影就被打碎了。
仪式延续的时间,正好是签署文件所需的时间。在一个破旧的马戏团帐篷里,
当中摆了一张普通的木桌,代表们坐在桌子旁边,周围站着忠于奥雷连诺上校的最
后几名军官。在让大家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读投降书,可是奥
雷连诺上校反对这样做。“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上了,”说着,他看都不看就
准备在文件上签字。这时,他的一名军官打破了帐篷中令人发困的沉寂。
“上校,”他说,“请你不要第一个签字。”
奥雷连诺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绕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从钢笔在纸上
划动的声音,甚至可以猜出每个人签的字儿;在这之后,第一行还是空着的。奥雷
连诺上校准备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个军官说,“你还有免除耻辱的可能嘛。”
奥雷连诺上校面不改s,在第一份副本上签了字。他还没签完最后一份副本,
帐篷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起义军官,牵着一匹载着两只箱子的骡子。这人虽然十分年
轻,却显得沉着和严谨。他是马孔多地区起义部队的财务官。为了及时赶到,他拖
着一匹饿得要死的骡子,经历了六天困难的行程。他从骡背上异常小心地取下箱子
,把它们打开,接二连三地将七十二块金砖放在桌上。这是大家忘记了的一大笔财
产。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挥部上崩瓦解,革命变成了争当头目的血腥的内讧。在
一片混乱中,谁也不负什么责任了。起义者的金子铸成了金砖,抹上泥土,就无人
监管了。奥雷连诺上校把七十二块金砖也列入了投降书,不容任何商量就签了字。
疲惫不堪的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浆s的宁静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事吗?”奥雷连诺上校问他。
青年军官咬紧牙齿。
“收条,”他说。
奥雷连诺上校亲笔写了一张收条给他。然后,上校喝了一杯柠檬水,吃了一块
饼g(二者都是修女给他的),就到准备给他休息的行军帐篷去。他在那儿脱掉了
衬衫,坐在床边,下午三点十五分拿起手枪,对准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画
的圈子砰地开了一枪。就在这个时刻,在马孔多,乌苏娜揭开炉灶上牛n锅的盖子
,惊异地发现牛n半天都没煮沸,而且牛n里有许多虫子。
“他们把奥雷连诺给打死啦!”她叫了一声。
然后,她服从孤独中养成的习惯,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见了霍·阿·布恩
蒂亚;他在雨下淋得透湿,显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时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杀的,
”她更准确地说。“谁也没有发发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里,她透过眼泪看见一个橙黄s的圆盘,仿佛流星一样迅捷地掠过天空,她
认为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树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这时他们就把毛毯
裹着的奥雷连诺上校抬来了,毛毯已给凝血弄得僵硬。他睁开的眼里燃着怒火。
他已脱离危险。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
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
弹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奥雷连诺上校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
同情他的修女,她们为了安抚他的灵魂,正在唱绝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遗憾,竟
然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开枪,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预言。
“如果我还有一点权力,”他向医生说,“我会不经审判枪毙了你。这倒不是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耻笑的对象。”
自杀未遂在几小时内就恢复了奥雷连诺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经胡说他为了
金砖房子而出卖胜利的人,把他自杀的举动看成是崇高的行为,宣布他为殉道者。
后来,他拒绝共和国总统颁发给他的荣誉勋章时,甚至自由党内激烈反对他的人也
来要求他否决停战条件,重新发动战争。房子里堆满了作为赔罪的礼品,昔r的战
友给他的支持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动,没有排除满足他们的要求的可能x。
相反地,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中于重新发动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甚至
以为:他只是在等待宣战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国总统拒绝把养老
金发给过去的参战人员——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除非他们每人的事情已由专门委
员会审查清楚,而且拨款法案获得了国会批准。“这是蛮不讲理,”奥雷连诺上校
暴跳如雷地说。“他们还没领到养老金就会老死啦。”他第一次离开乌苏娜买给他
养息用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口述了一份强硬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在这份
从来没有公布的电报里,他谴责总统破坏尼兰德停战协定的条款,并且扬言说,如
果养老金的拨款问题在两周内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誓死宣战。他的态度是那么公正
,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党作战人员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护奥
雷连诺上校,在他的住所门前加强了军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为了预防
万一。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其他的起义指挥官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个行动是那
样及时、有力、成功,停战之后过了两个月,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康复的时候,他
所有最忠实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为政府效劳了。
十二月里,奥雷连诺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长廊就已明白,再要发动战争就是枉
费心机了。乌苏娜以她充沛的精力(这种精力就她的年岁来说似乎已经不大可能)
,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现在他们将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看见儿子
已经康复的那一天,说道。“全世界不会有一座比这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
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换了家具,收拾了花园,栽种了新的花卉,敞
开了所有的门窗,让夏天耀眼的y光也s进卧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连续不断的
丧事已经结束,自己首先脱掉了旧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轻人的服装。家里重新响起
了自动钢琴愉快的乐曲声。阿玛兰塔听到乐曲声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罗·克列斯
比,似乎闻到了晚间的栀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丧的心里又出现了长久以来
的哀怨。有一天下午,乌苏娜收拾客厅的时候,请守卫宅子的士兵们帮她的忙。年
轻的警卫队长表示了同意。乌苏娜一天一天地给士兵们增添了任务,就开始邀请他
们吃饭,给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书和写字。后来,政府撤走警卫队时,一个
士兵继续住在乌苏娜家里,为她服务了多年。而年轻的军官呢,因为遭到俏姑娘雷
麦黛丝的藐视,变得疯疯癫癫,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第十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连诺第二将会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
他如何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儿子虽然孱弱、爱哭,一点不象布恩蒂亚家的
人,但他毫不犹豫就给儿子取了名字。
“咱们就叫他霍·阿卡蒂奥吧,”他说。
菲兰达·德卡皮奥这个标致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奥雷选诺第二结婚的。她同
意丈大的意见。相反地,乌苏娜却掩饰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长的家史中,同
样的名字不断重复,使得乌苏娜作出了她觉得确切的结论: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很孤
僻,但有敏锐的头脑,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奥都好冲动、有胆量,但都打上了必遭
灭亡的烙印。不属于这种分类的只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在儿童时
代,他俩那么相似,那么好动,甚至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们两人
。在洗礼r,阿玛兰塔给他们的手腕戴上刻着各人名字的手镯,给他们穿上绣着各
人名字的不同颜s的衣服,但他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却故意j换了衣服和手镯,甚
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惯于凭绿s衬衫认出霍
·阿卡蒂奥第二,但他觉得生气的是,竟发现身穿绿s衬衫的孩子戴着刻有“奥雷
连诺第二”名字的手镯,而另一个身穿白s衬衫的孩子却说“奥雷连诺第二”是他
,尽管他的手镯上刻着“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名字。从那时起,谁也搞不清他们
谁是谁了。即使他长大以后,r常生活已使他们变得各不相同,乌苏娜仍旧经常问
自己,他们在玩复杂的换装把戏时自个儿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永远乱了套。在孪
生子进入青年时期之前,这是两个同步的机器。他们常常同时醒来,同时想进浴室
;他们患同样的病,甚至做同样的梦。家里的人认为,两个孩子协调地行动只是想
闹着玩儿,谁也没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圣索菲娅给他们每人一杯柠檬
水,一个孩子刚刚用嘴沾了沾饮料,另一个孩子就说柠檬水不甜。圣索菲娅·德拉
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里放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乌苏娜。“他们全是一路货,”乌
苏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疯子。”随后,混乱更大了。在换装把戏玩过之后
,名叫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长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亚一样魁梧,而名叫
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孩子,却长得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瘦削;孪生子唯一共同之点
,是全家固有的孤独样儿。也许,正是由于身材、名字和x格上的不一致,乌苏娜
以为孪生子在童年时代就搞混了。
他俩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战争最激烈时表现出来的;当时,霍·阿卡蒂奥第二
要求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允许他去看看行刑。尽管乌苏娜反对,他的愿望还是
得到了满足。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浑身哆嗦。他宁肯呆在家里
。十二岁时,他向乌苏娜打听一间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纸儿嘛,”她回答
,“梅尔加德斯的书,还有他最后几年记的古怪笔记。”这个解释不仅未使奥雷连
诺第二平静下来,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缠着不放,坚决答应不弄坏任何东西,
乌苏娜终于把钥匙给了他。自从梅尔加德斯的尸体抬出房间,门上
挂了锁,谁也没有再进去过;门锁生锈的部分已经凝在一起。可是,奥雷连诺第二
打开窗子的时候,y光随着就照进了房间,仿佛每天都是这样,哪儿也看不到一小
点尘土或蛛网,一切都显得整齐、g净,甚至比安葬那一天还整齐g净;墨水瓶里
装满了墨水,没有生锈的金属闪着光彩,霍·阿·布恩蒂亚熬水银的熔铁炉仍然有
火。书架上立着一些书,精装布面由于时间过久已经翘起,象晒过的皮肤那样黝黑
,若g手稿还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这个房间尽管锁了多年,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比
其他的房间还新鲜。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过了几个星期,乌苏娜拿着水桶和刷
子来擦洗地板的时候,她发现这儿没有什么可g的。奥雷连诺第二埋头阅读一本书
。他不知道书名,因为封面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书中的故事:有个故
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桌边只顾吃饭,每一粒饭她都用大头针挑起来吃;另一
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他向邻人借了做鱼网用的铅锤,然后拿一条鱼酬谢他,而
这条鱼的肚子里却有一枚大钻石;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能够满足任何愿望的幻灯和
飞毯。他觉得惊异就问乌苏娜,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说,这些都是真的,许
多年前吉卜赛人曾把幻灯和飞毯带到马孔多。
“问题是,”她叹了口气,“世界正在逐渐走向末r,那些个东西再也不会到
马孔多来啦。”
书中的许多故事都没有结尾,因为书页残缺不全。奥雷连诺第二看完了书,决
心识破梅尔加德斯的手稿,但这是不可能的。一页页手稿犹如挂在绳于上晾g的衣
服,上面的字儿更象乐谱,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个炎热的响午,奥雷连诺第二正
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梅尔加德斯双手放在膝上,坐
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仍然穿着那件旧式背心,戴着那顶帽
馅宛似乌鸦翅膀的帽子,苍白的鬓角流着汗水,好象暑热熔化的脂肪,——这吉卜
赛人正象奥雷连诺上校和霍·阿卡蒂奥儿童时代看见的那个样子。奥雷连诺第二立
刻认出了老头儿,因为老头儿的形象是布恩蒂亚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从祖辈一直
传给了他。
“您好,”奥雷连诺第二说。
“您好,年轻人,”梅尔加德斯说。
从那时起,在几年中,他们几乎每天下午见面。梅尔加德斯告诉他天下大事,
打算把自己过时的才智传给他,可是不愿向他解释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满一百年
以前,谁也不该知道这儿写些什么,”他说。奥雷连诺第二永远保守这些会见的秘
密。有一次,乌苏娜走进房间,凑巧梅尔加德斯也在,惊骇的奥雷连诺第二就以为
他那孤独的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然而乌苏娜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
“没跟谁,”奥雷连诺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这样,”乌苏娜说。“他也老是自言自语。”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实现了参观行刑的愿望。他至死记得同时s出的六发
子弹的淡蓝s闪光,记得枪声在山野里的回响,记得犯人惨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
,虽然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儿;虽然人家已经把他解下柱子
、放进一口装满石灰的大箱子,但他还在继续微笑。“他没死,”霍·阿卡蒂奥第
二想道,“他们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样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厌恶军事c练
和战争了——不是因为行刑,而是由于刽子手经常活埋犯人。后来,谁也没有发觉
,霍·阿卡蒂奥第二开始在钟楼上敲钟,帮助“唠叨鬼”的继任
者——安东尼奥。 伊萨贝尔神父举行弥撒,在教堂院子里照料斗j。格林川尔多·
马克斯。上校发现这种情形以后,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g
的是自由党人厌恶的事情。“其实,”霍 。阿卡蒂奥第二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保
守党人。”他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恼怒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把这桩事情告
诉了乌苏娜。
“那更好,”她赞成曾孙子的行为。“但愿他成为牧师,上帝终归就会保佑咱
们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准备让霍·阿卡蒂奥第二参加第一次圣
餐礼。神父一面修剪斗j脖子上的毛,一面给他讲教义要则。当他两人一起把抱蛋
的母j放进窝里的时候,神父就用简单的例子向他解释,在创世的第二天,上帝是
如何决定在卵里孵出小j的。那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已经开始显出老年痴
呆病的初步症状;几年以后,他竟胡言乱语地说,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时取得了胜
利,登上了天国的王位,而且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诱入圈套,没向任何人暴露他那
真正的身份。在这个良师坚持不懈的教导下,经过几个月工夫,霍·阿卡蒂奥第二
不仅成了一个利用神学奥秘挫败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个斗j专家,阿玛兰塔给
他缝了一件有硬领和领结的亚麻布衣服,给他买了一双白s鞋子,并且在他的领结
上用金线绣了他的名字。在圣餐礼之前的两个夜晚,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把自
己和霍·阿卡蒂奥第二关在圣器室里,按照一份罪孽录听取他的忏悔。罪孽录那么
长,惯于六时上床就寝的老神父,还没查问完毕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对霍·阿卡蒂
奥第二来说,这样的查问也是一种启示,神父问他是否跟女人g过坏事时,他并不
觉得奇怪,他老实地回答说“没有”;但是问他是否跟牲畜g过坏事,他就感到大
惑不解了。这孩子在五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五接受了圣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跑
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罗里奥解释;这人是住在钟楼里的,听说他以蝙蝠充饥,
佩特罗里奥回答他说:“有些浪荡的基督徒是跟母驴g这类事儿的。”霍·阿卡蒂
奥第二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他就继续提出许多问题,使得佩特罗里奥终于失去
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个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说,“如果你答应不告诉任何
人,下星期二我就带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罗里奥拿着一只小木凳,从钟楼上下来了(在这以前,
谁也不知道小木凳有这种用处),并且把霍。 阿卡蒂奥第二领到最近的一个畜栏,
小伙子那样喜欢这种夜袭,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成了一个饲
养斗j的专家,“把这些j拿到别处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种斗j带到家里的时候
,乌苏娜向他下了命令。“这些j给咱们家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不准你再把它们带
回来。”霍·阿卡蒂奥第二没有争辩就带走了自己的斗j,但他继续在祖母皮拉·
苔列娜家里饲养,祖母为了把孙子留在自己身边,给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斗
j场上成功地运用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救他的伎俩,捞到了不少钱,不仅够
他补充j舍,而且可以满足他享乐的需要。?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