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枝伽罗香,袅袅香绕。
规律的木鱼声,低低地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淡淡的檀香味弥漫一室,磨出光泽的蜜蜡佛珠一粒一粒拨动著,曾经如玉的纤指泛上暗沉色,微黄,指甲修得整齐圆润,不见污垢。
茹素敬佛是为求来世如意,一缕素衣心向虔诚,三炷清香祝祷儿孙有福,年年岁岁都平安,康健安宁。
只是她田镜秋吃了这么多年的斋,翻破无数本佛经,早晚三默经文祈求佛祖怜悯,依然贪、嗔、痴、怨难除,她仍放不下对世俗的依恋,心中的怨与恨得不到平静,不时的叫嚣著,可是她又有何怨,又能恨什么呢?
世俗本就对男子宽容多了,元配无才便可纳妾,妻若无德便可休,生子不肖母之过,妻妾同室当和睦,为夫者大享其人之福,内宅女子却当以夫以天。
她的丈夫凤东隅有玉怜香、柳映月两名妾室,当时她久婚未孕才勉强同意夫婿为传承香火再纳新人,两女入门也安分了一段时间,她虽不喜也容忍她们的存在,只是同事一夫的酸涩始终是她心口拂不去的痛。
出人意料地,她却率先有了身孕,而且是在新妾入门不久,多么可笑的讽剌
呀!
但既然丈夫离了心,她本打算守著孩子安稳过日子,偏偏自以为得宠的柳映月见不得她好,暗地里与玉怜香连成一气,在她的安胎药中下了红花,恶毒得想打掉她腹中已成形的男胎。
幸亏她的奶娘机警,及时发现汤药有异,否则她与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有可能一尸两命。
气不过加上妒意,她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仆妇将两名妾室压倒在地强灌绝子汤,让她们从此绝了子嗣,再也当不了娘亲。
只是她没料到柳映月也有了身孕,还不足两个月,一碗绝子汤下肚腹痛如绞,怵目血红由两醒间流下,此时赶来的夫婿见状大发雷霆,若非顾及她大腹便便,怕也是一番责罚,遣她回娘家等候休书。
但是她从不后悔当年的心狠,若非她绝了后患,如今她的儿子也无法长大成人,成为凤氏最有权力的家主。
“唉!这世上为女子者都是苦命的,何时才有解脱的一日……”佛祖,她的苦难几时才会到头?
“哎呀!这檀香的味儿未免太浓了,整天吃斋念佛的,也没瞧大嫂拜出个孙子,尘儿都不小了,该为他打算打算,娶个好妻子操持家务,有人管著才不会成天往外跑,不务正业的尽干些无聊事。”斗鸡赌狗的,没出息。
凤从蓉一身大红的罗衫绫裙,松松垮垮的堕马髻上足足插了七八根银簪、玉梳、双喜寿字金钗,福态的脸上横肉直抖,全身琳琅满目得叫人眼花撩乱,不知该看她肥硕腕子上粗大的金镯子,或是胖指上几乎撑得变形的宝石戒指,十根手指有八根没落空,俗气地显示财势雄厚。
不过也怪不得她虚荣了,有凤氏这个娘家撑著,她到哪儿都威风,娘家家大势大她也跟著沾光,光是当年出阁的嫁妆便是十里红妆,连夫家都不敢小觑,难怪她敢横著走,盛气凌人,不把他人看在眼里。
出嫁前是千金小姐,为人妇后又有公婆疼著,丈夫护著,儿女成双,妾室恭敬,她这一生也算风光了,没吃过什么苦头,平平顺顺地受人吹捧。
所以从不知道谦逊是什么,她只晓得自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两位兄长一位庶弟一向随著她性子,她不时回娘家搬这搬那的也不会开口制止,反正凤氏不缺那一点小物件,她看上眼便取了去,不必为了一点点小东西心生嫌隙,终究是自家人。
只是家主易人后,有些事就没有那么便利,全新的规矩摆在那里,想要伸手,得先问过四大美婢。
“小姑子你来了,等我整理一下再招呼你。”收起蒲团,田镜秋抚平裙上皱褶,面容和煦的起身。
“自家人用不著客套,我也不是头一回回娘家了,随意得很,大嫂慢慢来,别急,我就来找嫂子闲磕牙,说两句家常话。”肥嫩的手捂住唇,笑得花枝招展。
凤从蓉是个势利的人,无事不上门,看她两眼笑成一条线,态度好得像见了祖宗似的,可想而知她必是有所求而来。
空手而归可不是她的作风,哪一回不是像土匪洗劫过一般,满满一车,把拖车的老马累个半死。
“我这儿偏僻,少人来,你来坐坐我也开心,用不著太拘束。”她拿起了串珠,放在掌心转著珠子。
她颇为喜欢这位小姑,虽然她行事乖张,为人刁蛮又霸气,可是心思单纯,一根肠子通到底,一眼就能看穿,与那些城府深沉,表里不一的恶毒者一比,她显得可亲多了,不需要防备她笑里藏刀,冷不防要了人命。
“哪儿的话,大嫂这是清静,少了烦心事,不像我是天生劳碌命,一天也闲不下来,老是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还得为儿女们忙东忙西……语柔呀!还不进来见见舅母,杵在外头拾鸡蛋不成。”瞧自己为她的事忙得东奔西走,她倒像没事人似的使起脾气。
穿著牡丹彩蝶花罗裙的娇美女子走进佛堂,柳眉杏眸芙蓉面,腰肢纤袅淡薄妆,小巧唇瓣朱红似血,眉目轻转,顾盼生姿。
只可惜那诱人的丹唇是高高噘起的,柳眉轻蹙,一副和谁赌气的模样,气呼呼地,不太高兴。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咱们语柔丫头长得标致又讨人喜欢,谁见了不怜惜几分,你跟舅母说说,是哪个人给你气受了。”田镜秋没有女儿,对从小看到大的小外甥女难免怜爱了些。
重重哼了声,一出胡府便没规没矩的胡语柔往梨花木交椅一坐,嘴巴翘得足以挂三斤猪肉。“就算有人给我气受了,舅母还能为我出头吗?你整天念著经、正事不理,外头闹翻天了也传不到你院子呀!”
“啧!倒是嘴利了,懂得调侃舅母了,虽然舅母平时不理事,不过说起话来还是有几分分量,语柔受了委屈,舅母自是为你做主,总没由著外人伤了自家人的道理。”她还是护短,不让小辈受人欺凌。
“那好呀!你叫那贱婢搬出海棠居,那院子海棠开得娇艳,花朵大,品种又多,我要在里头盖座亭子赏花。”一个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她绝饶不了她。
“贱婢……海棠居?”海棠……怎么听起来很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人一上了年纪记性就不行了,她得再想想……啊!那不是……田镜秋神色略微局促。“你说的是向晚的院落吧,她在那住了好些年,不好叫她挪窝。”
“你看吧!还叫我说,根本是哄人罢了,表哥没用,不学无术地只会花钱,舅母不管只会对佛祖磕头,让家里的大权全给几个下等的婢女把持住,这凤氏家族要垮了是不是,没个像样的人出来主持大局。”胡语柔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目中全无尊长。
生女肖母,胡语柔这是被宠坏了,所以她就像母亲凤从蓉一样专横刁蛮,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明珠,每个人都要诚惶诚恐地捧著,不能让她有一丝不顺心,凡事都要以她为主,把她伺候得无微不至。
偏偏她遇上不买她帐的向晚,论相貌、论才智,样样比她出色,出身商户的自己在个婢女面前硬是矮了一截,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而且还有什么疏雨、香罗、春浓,她们见了她也不行礼,仅仅点头示意,喊了声表小姐,而后就像没瞧见她这个人似的各做各的事,把她晾在一旁。
奴大欺主岂有此理,她们一个个最好都给她等著,当她成了凤氏当家主母的那一天,她倒要瞧瞧这些低贱的奴才有多大,看她不一根木棒打断她们的腿,以火钳毁其脸面,再卖到关外,干最卑贱的活儿。
“柔儿,住口,长辈的事由得你议论吗?你表哥也不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他只是还没想通,脑子转不过来。”凤从蓉假意斥责女儿,一转过头又堆满笑意看向微带不豫的田镜秋。“嫂子别怪我话说得难听,小侄子真该好好管管了,瞧他花钱如流水的撒金当大爷,凤氏的百年基业恐怕他是守不住了……”
她语带欷吁,好像一座大山就要崩了。
她那儿子呀!唉!该怎么说才好。“我也想过要给他找门亲,看能不能成了亲后长进些,别再无所事事的只知玩乐,可是,我让离忧去探探话,还准备了十几幅女子画像,他看也不看一眼,还说容貌不如他的人都可以绞了头发入寺庙,当个尼姑好过羞死人。”
把儿子生得俊俏是她的错,让他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不重品德重容貌,寻常姿容入不了他的眼。
“嫂子何必舍近求远,我家的语柔不就是你的好媳妇,瞧这脸蛋是出挑的,西宁城有几个闺女比得上,再看看这腰身玲珑有致,准是能生养的,嫂子想抱几个白胖孙子就有几个白胖孙子,绕著你的身边喊祖母。”凤从蓉说得口沫横飞,把女儿捧得绝无仅有,错过了是一大损失。
“孙子……”想到白白嫩嫩的小娃儿,奶声奶气地露出小牙喊奶奶,田镜秋有些心动了。
“娘,你在胡说什么,人家又不是专生孩子的母猪,要几个就生几个。”胡语柔羞恼地垂下头,两颊红得如染霞。
“呵呵,还害臊呢!等入了洞房,你不生也不行。”嗯!她这女儿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谁瞧了不欢喜。凤从蓉是卖瓜人自卖自夸,自个儿女儿怎么看怎么好,旁人没得比。“我说嫂子呀!别再犹豫了,过了这一村可没那个店,我也不满嫂子,家里老太君想把柔儿说给老二家的娘家外甥,我那小婶子的大哥是当官的,算是攀了高枝,是我拦著才没谈成。”
她言下之意若是田镜秋不点头,这桩亲事便是成了,胡家能有个官老爷的亲家,绝对比商人称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一句话,尘儿还敢不听著吗?嫂子遣媒人来,我也不罗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办一办,不用到年底便能亲迎了,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聘金随意。”她完全不换气的游说,比媒婆说的还溜。
田镜秋心里点了头,十分乐意亲上加亲,娶媳妇要娶单纯的,骄蛮点无所谓,心机太重的一旦入了门,只会家宅不宁。“语柔丫头我看著就很好,如果能当我的媳妇儿,我睡著了都会傻笑。”
虽然对凤扬尘不求上进感到不满,他是乌鸦配上她这只金凤凰,可是一说到自己的亲事,饶是性情刁钻的胡语柔也是满脸羞色,轻咬著下唇假装不想太早嫁。
“既然嫂子也有意思,那就打铁趁热,赶紧说合说合,免得夜长梦多,错过了这桩天赐良缘……”成了,成了,这下她家老爷可不会说她是无知妇人,连点小事也办不好。
“夜长梦多?”咦!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怪异。
一时嘴快的凤从蓉又把话绕回来。“是好事多磨,上一回我不是把大丫头语嫣说给你家尘儿吗?结果爹一口给回绝了,说什么年纪太小,不用急著娶妻子,也不晓得爹在想什么,自个儿外孙女还配不上尘儿不成。”
偏她从小就怕这个整天看不见人影的爹,和他也不亲,想说上两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提到凤老太爷,田镜秋的目光慢慢往下垂。“小姑知道我是不管事的,这些年和你大哥也闹得很僵,虽然我非常满意这桩婚事,不过,还是要爷儿们说了算,咱们妇道人家的能不把他们摆在前头吗?”
感觉到亲事有可能要黄了,凤从蓉表情不快的捉住嫂子拈著佛珠的手。“嫂子是耍著我玩呀!刚说定了又反悔,没人这样说理的,我可是认了亲家,由不得嫂子抽腿,你说个日子,咱们就把庚帖给换了。”
庚帖合八字,一旦换了庚帖等同定了亲,是未婚夫妻。“娘,人家不要,咱们干么要强人所难,厚著脸皮让人羞辱……”胡语柔话才说到一半,她家老娘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把雪嫩肌肤都给拍红了。
“说什么傻话,这可是攸关你的贞节,话都说到明处了还能当没这回事吗?此事若是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做人。”她骂女儿是骂给别人听,硬要把亲事落了实才罢休。“好吧!嫂子说要由爷儿们决定,大哥那里嫂子不方便说,我们直接去找尘儿,让他给个说法。”
凤从蓉是个横的,不给别人说不的机会,粗鲁地拉起柔弱似柳的田镜秋,说风就是雨地出了佛堂,直朝人来人往的大厅冲,那股气势强悍得像要上阵杀敌。
她不怕丢脸,就怕人家不给她面子,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说什么也不能让人看不起。
“二爷,你没别的事好干吗?拿这小儿捏的泥塑娃娃给我做什么?”他又在算计什么,一双贼透的丹凤眼直盯著自己,盯得她浑身不舒畅,像被吐著舌的毒蛇牢牢锁住似的。
“那是爷捏的。”真伤心,他的手艺有那么拙吗?竟被她看成是出自奶娃娃的手,亏他还以为捏得挺好的。
向晚闻言怔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看向窗户旁那对胖乎乎的小童。“捏得很好,两名童子在抢……一根鸡腿?”
“是一女童一男童穿著肚兜,捧著花开富贵的并蒂莲!你明明长了一双把爷迷得神魂颠倒的聪慧眼珠,美得像会说话似的,怎么眼色那么差呢!认不出什么是千金难买的极品。”他意有所指,有个“极品”在她眼前却视而不见,平白辜负良辰美景。
美目一闪,似带笑意。“二爷确定那是肚兜,不是失手留下的手印,而且那朵莲花也开残了。”
被人拆穿了手艺不精的事实,凤扬尘毫不在意的佯恼。“爷说是并蒂莲就是并蒂莲,你把眼睛揉亮了看清楚,那女童的模样长得多像你,一点点娇、一点点蛮、一点点横行霸道,瞧她眼中的孤傲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和我一模一样?”她挑了挑眉,觉得他话中有话,似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喻。
“你看爷也不是不通人情,只会压榨、劳役爷的向晚小心肝,你的生辰爷不假他人之手的捏了这对娃娃,祝贺你年年福有全,岁岁有爷相伴,快点感动得滴两滴泪来给爷瞧瞧。”他可是花了三天才捏出看得出人形的胖脸娃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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