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回扬州之后的日子便不那么清闲了,之前因要安心备考,各路的狐朋狗友都不敢上门,待他考完回扬州,便被无数帖子淹没,陷入各种请客、回请中脱身不得。
幸好属于先前林楠的记忆尚在,应对这些场面驾轻就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他在扬州这烟柳繁华之地夜夜笙歌之时,那边朝堂上,却是一副风雨飘摇的景象。
李熙已经数日不曾上朝,自从李旭和李资的奏本抵京之后,每日朝堂上就只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李熙不耐烦,下令谁也不许妄议此事,待李旭等人回京再说,才得了几日清净。
而李旭只比奏折晚了数日到京,正好赶上八月十五赏月宴。
八月十五,李熙依惯例大宴群臣,皇后也在后宫强撑着笑脸宴请命妇。
这种场合,谁也不敢坏了李熙的兴致,不管文武百官暗地里是如何刀光剑影,至少表面上还是其乐融融,然而酒过三巡,李旭风尘仆仆的赶到,顿时所有伪装的笑脸同气氛一起僵硬。
虽然李旭一句话没多说,向李熙请安之后就奉旨回去休息,但气氛终究回不到之前了。按照惯例,李熙离席之后,宴会才真正热闹起来,饮酒赏月连诗闲聊直至夜半,然而这一次,文武百官谁都没有赏月的兴致,李熙离席不久,众臣便纷纷打道回府。
第二日,安静了数日的朝堂又爆发一轮新的□,嘈杂堪比菜市场,嗓门大的差点没掀翻金銮殿的房顶,几个脾气暴躁的甚至差点撸起袖子动起手来。
李熙喝止数次,却安静不多时依旧重燃战火,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群臣面面相觑,虽没得吵了,可是却不妨碍他们表达自己的意见,折子一道连一道的上。
八月二十二,乡试结束已经七天了,八月中秋也过去了七天。
御书房中,李熙一声嗤笑:“通敌叛国?哈,说他谋逆也就罢了,居然连通敌叛国都来……”
李熙将折子随意丢在地上,王公公小心翼翼的再递上一本,李熙打开看了几眼,依旧是一声嗤笑:“劝朕不要废后?朕几曾说过要废后?这是生恐朕想不起来那是老六的母族?”
仍是随意丢开,王公公再次递上一本,李熙这次却不接了,淡淡道:“江南那边还没动静?”
王公公道:“那些人还在审,于长笺一日一道折子的上着,扬州知府……”
见李熙脸色变得奇寒如冰,王公公连忙声,顿了顿,低头轻声道:“……林大人还在静养,想必……”
李熙恍如未闻,仰头靠上椅背,右手抚上额头,遮住双目,拇指、中指分别扣在两侧太阳穴上按揉。
虽他一语不发,但王公公依旧从他紧抿的双唇看出他情绪极度糟糕,忙低了头屏住呼吸,连上前帮忙松松肩膀都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李熙才开口,声音中带了几许茫然甚至无助:“你说,他到底想怎么样?”
李熙说的不明不白,王公公却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本想装糊涂,却终究还是不敢,战战兢兢道:“这事儿,和林大人他也没关系啊……”
“就是没关系,朕才觉得心寒……他的本事,你和朕都清楚,他坐镇江南十多年,虽默默无闻,但江南可有半点儿风吹草动是他不知道的?这十多年,多少祸事被他消弭于无形?若不是他睁只眼闭只眼,江南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儿来?若不是他故意纵容,蔡航那个草包凭什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
“朕知道,楠儿伤了腿,朕对皇后的处置不疼不痒,是对不住他……可是,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还要顾着这家国天下!”李熙声音略高,却又很快低沉下去:“从楠儿伤腿到现在,足足四个多月,朕厚着脸皮朝江南去了多少信?他哪怕露出半点不满,朕也会给他个交代给他个解释,可他有没有给朕半句真心话?现在这样算什么?江南的事,故意不管、不问、不说!完了连半个字的交代都没有?这是在跟朕赌气?”
王公公赔笑道:“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呢,更何况林大人从春上开始,就一直卧病……”
“他卧病……你信?”
王公公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没个生疮害病的时候,林大人一个文弱书生,且他向来任性惯了,身边又没个人伺候,连子女都不在身边……陛、陛下?陛下?你怎么了?都是老奴该死,老奴胡说八道,您……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李熙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僵硬的抬手:“下去。”
王公公飞快退了下去,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坐在宽大座椅里的明黄色身影,看上去竟有些瑟缩。
他实在不知道,他说的话里,有哪一句触动了李熙的神经,竟让这似乎永远成竹在胸的帝王,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熙沙哑疲惫的声音传来:“进来。”
王公公小步跑近,李熙道:“老三还没有到吗?”
王公公道:“按时辰船应该快到了。”
李熙道:“派人去码头守着,见到老三,让他不必回府梳洗,直接来见。还有,把老二也叫来!”
“是。”
王公公退下,李熙将案上放着的折子拿起来翻看,案上的三份折子,是最早时李旭、李资和于长笺从江南送来的,他如今拿起的,正是李资所奏。
不同于于长笺表现出来的嫉恶如仇,不同于李旭字里行间忠孝两难全的矛盾痛苦,李资的折子语气平淡,除了他的差事,半句也不曾多说。
然而在李熙的心中,这份折子的杀伤力,比于长笺和李旭的加起来还要重。
“……初查时,所涉十多个州县府衙,皆账目明晰,皆坦然无惧,皆……”
只说明事实,不做半句评价,不提半点意见。
皆账目明晰,皆坦然无惧……
他只查了一笔银子,只涉及了十多个州县,这十多个州县便账目明晰,坦然无惧。若他查的河道所有的银子,涉及更多地方,想必那些地方依旧是账目明晰、坦然无惧……
坦然无惧!
谁给了他们对着钦差、对着皇子依旧坦然无惧的胆子?
李熙冷笑,却又沉思。
老三他想做什么,怎么就敢这样下刀子?便是往日再如何同皇后不睦,难道他忘了,若是皇后倒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吗?难道他对那个位子,就真的半点想法也没有?
……
半个时辰之后,李旭李资并肩出宫,眼见周身无人,李旭终忍不住从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题中跳了出来,道:“三弟,你我在江南时,林大人对我们可不错,更别说你我的差事若不是阿楠出手,只怕现在还……你这么做可不地道啊!”
李资淡淡打断道:“小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林家在江南的确是威望太过,确有一呼百应之势。”
李旭气道:“你!你怎么就……算了,不同你说了!三弟舟车劳顿,回去好生休息吧。”
加快脚步离去。
他倒不是当真替林如海不平,而是在李资进去之前,他已经说足了林家的好话,本以为李资与林家关系不坏,理应和他是同一口风,谁想这小子就是个死脑筋!
如今两厢话一对比,谁真谁假一目了然,虽李熙看起来神色如常,但是谁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法?
不过父皇向来颇重情义,希望能看在他是因林楠助他破案的份上,对林家存了感激之心才为林家遮掩,不要因此对他失望才好。
回去先写请罪折子,再自罚抄几遍孝经……
李资看着李旭的背影远去,淡淡一笑,这个二哥,往日看着还不错,如今却越来越没了分寸。林如海是什么人?能让他们看见的东西,自然就是想让他们看见的。更何况,林楠曾有意无意说过“无论父亲是否还在此地为官”的话,可见林家早就没准备在江南再待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李熙一向英明,林如海一年前在江南杀了那么多人,江南势力被他彻底清洗,若林家依旧还默默无闻,半点影响力也无,那才是真正值得深究的事儿……
目送李旭的身影快速拐过一个月洞门,李资才再次举步,却见王公公带着人匆匆而来,见到李资道:“三殿下可知二殿下现在何处?”
李资伸手指了路,王公公告了罪,匆匆去了。
李资想了想,步幅不变上前,到了月洞门外,却见王公公不知去了何处,只李旭呆立,上前问道:“可是父皇有旨意?”
李旭苦笑道:“反正便是我不说,最晚明儿你也会知道……父皇让我去劝户部尚书上折子告老还乡。”
李资沉吟道:“户部尚书向来站在皇后一边,力挺六弟,此次被牵累也是情理中事。”
李旭道:“三弟可知接任的是谁?”
李资:“是谁?”
这个时候,不管是谁接任,也不该让李旭如此吃惊才是。
只听李旭沉声道:“姑苏、林如海。”
顿时呆住。
……
差不多同一时间,林楠终于应酬完毕回去庄子。
到庄子不久就被林如海叫到书房,林楠进门的时候,林如海正在写大字,林楠过去看了眼:“这是什么?”
林如海将写了字的纸丢给他,道:“你的字。”
又道:“再过一段日子,你便是举人身份了,也该有个表字了。”既中了草头,便是不为解元,也无落榜之虞,一个举人身份是十拿九稳的了。
“忘机……父亲是觉得我用心太过?”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若论机心,我远在你之上,又岂会因了这个责怪于你?只是做父母的,总不希望儿女活的太累你便当这是我的一点奢望罢了,无需放在心上。”
林楠低头将这两个大字起来,又谢过了林如海,笑道:“父亲,听说举人都要称老爷的,等我成了举人老爷,父亲您可就成太爷了。”
林如海顿时愕然,这种心理准备,他还真没有……只是,举人也就罢了,等那小子开年考上进士,补了缺,那可就非得称老爷不可了。
林老太爷?
林如海顿时黑了脸。
一回神,见那小子扔完炸弹就要走人,忙将人唤回来,道:“你在京城呆了不少日子了,过来看看,这里面可有认识的,品性如何?”
林楠接过厚厚的一叠纸,翻看了几页,道:“父亲,您不会是想给妹妹挑夫婿吧,她还小呢。”
“都快十四了,还小什么?”林如海道:“成亲是早了些,但总要先把婚事定下来。原本也不必这么急,只是你让玉儿在京城弄的玉芙园,明春便要开门迎客了吧?在那之前,最好先让玉儿定亲。”
林楠一转念便明白了林如海的顾虑,明春之后,玉芙园必然声名大振,成为京城所有贵妇、贵女的聚会之所。不管黛玉有没有出头露面,她身为园主,名字必然会广为人知,这种名声,对于待字闺中的少女来说,全无半点好处,但若换了是已然成亲、或定亲的女子,却是有益无害。
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
林如海摇头道:“不必如此,你这件事做得极好。女人这一辈子,都在后院中打转,只有自身的腰杆儿挺直了,那些三姑六婆才不敢欺负到你头上来。否则便是给她找的夫婿再好,也休想能过得畅意。有了玉芙园,只要玉儿稍稍争气些,这辈子都不必受旁人的闲气,只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林楠低头看单子,也不知道林如海用什么标准来挑的,上面他认得的人没有几个,一时间看的头昏脑涨,道:“父亲,这也不是我们大男人干的活啊……”
林如海也颇为头疼,道:“你先粗粗的滤一遍,将不合适的去了,然后我再派人一一去查……”
林楠道:“没有画像吗?”
“等查的时候,我自然派人去悄悄的画了,你先看看再说……”
林楠低头翻的飞快:“这个去掉,他家的媳妇要做宗妇的,一天不知道多少烦心事;这个去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武官太不靠谱;这个去掉……”
林如海将他扔掉的纸又捡回来,斥道:“谁让你看这个?不做族长不就成不了宗妇?武官你不会设法让他不上战场?”
林楠无奈道:“那看什么?”
“罢了。”林如海将那一叠纸重新了回去,道:“我还是直接让人去查吧,大不了多耗些时日。”
又叹道:“玉儿的事还好说,你说不定明年就要授官,所谓先成家后立业……”
找女婿还能派人去查,可是挑媳妇就只能由家里的女性长辈出去相看,可怜他们家大小两个光棍……
“爹啊,您看女人的眼光如何?”
“额……”林如海噎住。
林楠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不怎么样,嫌弃道:“那您还是省省吧?”
林如海恼羞成怒,拍案道:“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发火归发火,发完还得想法子:“不然,我先给你们两个找个后娘?”
林楠道:“我是不介意您再去娶个二八佳人,但是要将我和妹妹的终身大事放在她头上……您还是让我自个挑行了。”
林如海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道:“反正是同你过一辈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有两点绝对不许。”
“您说。”
“不许沾惹皇室宗室,不许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林楠道:“不做上门女婿也就罢了,皇室宗室又怎么了?”
林如海道:“皇室宗室不得圣旨不得出京,你若娶了公主郡主什么的,可就一辈子被关在京城了。”
林楠点头,忍不住将那个人朝林如海的条件上套,发现他爹挑媳妇的条件虽然不苛刻,但那个人想要及格的话……
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甩开,道:“反正媳妇儿我自己找,爹您就别操心了。”
“若是不然,等你妹子成了亲,让她去帮你相看……”
林楠也不是第一次发现他向来靠谱的爹在有些方面很不靠谱了,无奈道:“爹啊,妹妹今年才十四岁!”更何况他妹婿还不知道在哪个尕瘩里呆着呢。
想到挑女婿才是当务之急,林如海更是心烦,不耐烦道:“罢了,你下去歇着吧,让林福进来。”
林楠应声出门,林福正守在外面,林楠招呼了一声便自去了。
林福进门,唤了一声:“老爷。”
林如海已然恢复常态,道:“自太子去后,这扬州便成了香饽饽,再不是久留之地,此次之后,我应该会挪一挪。我曾在北边住过两年,那地方冬天虽冷,却有地龙取暖,室内温暖如春,夏天太阳虽烈,但在阴凉处却不觉酷热,就是气候有些干燥,若是适应了,倒比南方还要好过些。”
林福道:“老爷可是有了目标?”
林如海点头道:“陕西巡抚任期将满,履历也不错,这一次朝中大动,要令他升迁也不难。末了我便去陕西做两任巡抚,若是楠儿走的顺畅,我便可告老还乡,享享清福了。”
林福应了一声是,道:“小的这便亲自上京一趟。”
林如海嗯了一声,道:“多带些银两,这时节,那些皇子一个个穷的叮当响,银子比什么都好使。”
林福应了,林如海又道:“这上面的人,派人去查一查。”
林福接过单子,讶道:“全部?”
“……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和谐春风吹大地,所以,“浪”是不可以的,“荡”更使不得,于是一觉醒来,就发现我们家阿楠已经改邪归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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