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遛马。”他跨出御书房,冷声道。
盛夏的雨总是一场连着一场,地面湿漉漉的。李怀懿来到皇宫的马场,在马厩中挑马时,一眼看见了姜鸾的坐骑。
那只叫行云的白马,温顺地站在马厩里,由饲马太监喂食着草料。李怀懿盯了行云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然想到——她说的行云,是天上飘的那个行云吗?
她早就不满意待在他的身边?
李怀懿沉着脸,走到饲马的小贵子身边,漠然道:“去,把行云给朕牵出来。”
小贵子“哎”了一声,将马牵出来,又把马鞭和缰绳递过去。李怀懿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啪”的一下,狠狠击打在马屁股上。
行云嘶鸣一声,顺从地撒开蹄子奔跑。
皇宫的马场很大,周围生长着青翠欲滴的高大榕树,行云的速度很快,风驰电掣地遵循着李怀懿的方向跑。雨后的清风将宽袖甩得噼里啪啦作响,他的面色渐渐平缓下来。
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千方百计设下计谋,为的就是鸾鸾心怀感激地留在他的身边,但是为什么,她仍然对自己如此不满?
难道还是因为太子的事情?
这分明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莫非她还要自己离经叛道不成?
行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几近踱步。李怀懿回神,立刻又抽了一鞭子,行云喘息着,再度飞速疾驰。
当李怀懿终于感到心情舒畅,牵着行云回到马厩时,行云已经疲惫不堪。它一阵阵喘着粗气,小贵子一眼瞥见,心疼不已。
然而,再心疼,小贵子也不敢说什么。他接过缰绳,慢吞吞地把行云牵回马厩,摸着它的鬃毛小声安慰道:“行云,再过几日,我就给你配种了,到时候给你挑几个最漂亮的夫婿,让你好好休息一番。”
行云抖抖鬃毛,打了个喷鼻。
李怀懿:?
王保见李怀懿满脸疑惑,一边跟着他离开马厩,一边道:“小贵子此人,是把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照料的,因而常常与马交谈,尤其是在马儿疲惫的时候。”
李怀懿:姜鸾对待朕,竟然还不如小贵子对待一匹马?
这几日国事操劳,他也感到好疲惫。
王保忍笑,说道:“最有趣的是,小贵子不把马当马。譬如行云,陛下听他方才之言,可知他是将行云看作了女儿。”
李怀懿走到宽阔的宫道上,一边坐上步辇,一边随意地道:“看作女儿倒也罢了,照他那个养法,若真有女儿,非得教导出个□□的女子。”
王保摇头,“马到底同人不同。女子不可侍二夫,母马可以。”
李怀懿懒洋洋地靠坐在步辇上,步辇舒适安逸,他慢条斯理道:“朕养了个醋罐子,不准朕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王保愣了一会儿,“陛下,您还没有孩子呀。”
李怀懿:鬼知道她为什么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孩子闹脾气,竟然还巴巴的去喝避子汤,兜着圈子来骗他。
若他是鸾鸾,心里又怀着这样的念头,那么他就——先笼络住皇帝的心,一气儿生几个皇子皇女,坐上后位,把皇帝杀了,垂帘听政,手握天下权柄。这样一来,皇帝都没了,自然没有别的孩子。而且坐在皇位上的儿子不听话,还可以再杀,反正生了那么多,总有听话的。
不过,如果鸾鸾真有这心,他自然不会让她得逞。他会把她囚于深宫,教会她恭顺谦卑,曲意承欢,让她日日为自己的行为懊悔。
李怀懿陷入遐想,王保却沉默了。
他发现去了势的男子,和没有去势的男子,就是不一样。譬如他,一眼就看出来贵妃娘娘为的是什么。
唉,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王保摇了摇头,决定好心提点一下,“陛下,贵妃娘娘,应当不止是在为孩子吃醋。”
所以,当陛下抱着要和其它女子生太子的心思时,注定不能得到贵妃的心。
贵妃应是刚烈之人,故而玉石俱焚,干脆连孩子都不愿意给陛下生。
李怀懿不由坐直了身子,慢慢收敛表情。
这个鸾鸾,心也太大了吧?
到了御书房,小太监迎上来,说道:“陛下,太傅大人来了,已经在偏殿等候许久了。”
李怀懿心情烦乱,他大步迈入御书房,“宣。”
不一会儿,祝青山入内。他恭敬地行了礼,李怀懿让他起身,“太傅无须多礼,瘟疫的情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一切如旧,太医院的人也没什么进展。”
李怀懿拧眉。
祝青山道:“陛下,微臣入宫是想说,刺杀贵妃娘娘的凶手找到了。”
“哦?”
祝青山道:“微臣已经查明,是李家人做下的。李昭仪在家中自幼千娇百宠长大,入宫后,却因贵妃之事,被陛下投入冷宫,李昭仪的哥哥们愤愤不平,故而谋划此计。”
李怀懿愣了会儿,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李昭仪。他很少注意这些嫔妃,对李昭仪的全部印象,来源于姜鸾那日训斥她时的美艳。
祝青山又呈上一些物证人证,解释道:“李家人自来和刑部尚书交好,正好国师又在陛下跟前,聒噪过妖妃之事,李家和刑部尚书,便一同威逼利诱,逼国师认罪,陛下慧眼,纠正了这桩冤案。”
李怀懿仔细地打量这些证据,一切都是如此的天衣无缝,他又自来信重祝青山,便满意地站起身,说道:“朕知道了,太傅退下吧。”
——太好了,他终于找到借口去承乾宫了。
这下可不像哈巴狗儿了。
第48章 你在要求朕忠贞?
祝青山连忙道:“陛下, 微臣还有一事要说。”
李怀懿迈出御书房,“说。”
祝青山亦步亦趋跟上,恭敬道:“微臣遴选了几个美貌女子, 特来献与陛下。”
李怀懿皱了下眉,在廊庑下顿步。
祝青山忙将等候在偏殿的三个女子传来。伴随着玉佩撞击声, 三个身着盛装的女子逶迤而来, 她们各个娇羞婀娜, 娉婷窈窕,其中一个的脸庞, 还和姜鸾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祝青山道:“微臣献美,乃是为陛下绵延后嗣。”
李怀懿略看几眼, 收回目光, “太傅有心了,这些女子, 不合朕的心意。”他走出廊庑, 坐上步辇,对太监们道, “去承乾宫。”
步辇平缓而去,祝青山在后面追了几步, 悲怆道:“陛下, 祖训不可忘啊!”
大秦祖训, 秦王不可与异族女子诞育太子,玷污国祚。
李怀懿坐在步辇上微阖双目,静默不语。
夏日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地面, 李怀懿到达承乾宫,他迈下步辇,踩在略带湿意的青石地砖上, 抬脚入了宫门。
承乾宫很安静,宫人们来往有肃,守门的宫女一见到他,立刻屈膝行礼,并拿出一个小册子记录着什么。
李怀懿没有留意,他带着自己的侍从,入了大殿,问清姜鸾的位置后,直奔姜鸾所在的寝宫。
已经到了晡时,宿在庭院中的鸟儿,栖息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中鸣叫。连绵多日的骤雨打湿了院中花朵,落花满径,不见人打扫,透着几分幽静。
穿过廊庑,寝宫近在眼前。守门的宫女看见他,行礼拜见,一边打开殿门,一边轻声道:“贵妃娘娘在内殿午憩。”
随着殿门开启,淡雅的清香逸散而出,李怀懿的心跳逐渐加快。他撩起袍角,跨过门槛,两个侍立在内的宫女迎上来问安。
“都退出去。”他低沉道,独自入了内殿。
寝宫内殿之中,姜鸾果然在午睡。夏季的午后正合好眠,她的眼睫紧紧闭着,嫩白小脸压在绣枕上,姿势慵懒,柔弱无骨,暗香袭人。
李怀懿在床榻边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去,轻轻抚摸着姜鸾的脸颊。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入手光滑柔桡。
不知为何,李怀懿的心情平静下来,如波涛翻滚的大海,终于得到久违的安宁。
这是他的鸾鸾,就在他的股掌之中。
姜鸾睡得很熟,像一个安逸的精灵。她的柔软乌发慵懒搭在肩头,雅致脱俗,国色天香,宁静的睡颜,具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李怀懿看了一会儿,心头突然窜出一个念头。他神色不明地盯了姜鸾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微微俯下身子,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甜蜜的,娇嫩的双唇。
李怀懿渐渐沉溺,闭眸辗转在她的唇间。轻盈而沉默的吻,如同山间亘古不变的月色。
姜鸾眼睫颤了颤,嘤咛一声,不适地惊醒。她睁开眼眸,首先看见一个凑得极尽的男子的脸,这张脸丰神异彩,双眸紧闭,清冷的暗香袅袅钻入鼻尖,十分熟悉。
“陛下?”姜鸾吓了一跳。
李怀懿心中重重一跳。他耳根一烫,飞快地坐直身子,假装若无其事道:“你醒了?”
姜鸾“嗯”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他道:“陛下怎么来了?”
今日她午歇之前,含霜特来请示,询问是否要请陛下回宫。这并不是含霜第一次这样问了,姜鸾每每都是回答:“没必要。”
不去请,秦王就不会来。但今日他来了……难道,含霜坐不住了,竟然自作主张?
李怀懿轻咳一声,“朕是来告诉你,今年春天出游,刺杀你的主谋找到了。”
姜鸾:“多谢陛下费心。”
李怀懿一时无话,寝殿陷入沉默里,窗牖外蝉声阵阵,聒噪得很。
他滚了滚喉结,平静半晌,方道:“姜鸾,你知错了吗?如果你知错,朕就……”
姜鸾摇了摇头。
李怀懿:……
“鸾鸾,”他轻声道,“你在要求朕忠贞?”
姜鸾点头。
如同数年之前,姜鸾对李怀懿坦诚心迹一般,说到底,她并不愿让误会蔓延,在内心深处,她仍对秦王抱有一丝希冀。
李怀懿皱眉,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叙述,“鸾鸾,朕确实心悦于你,但太宗有训,历任秦王,不可与异族诞育太子,以免混淆血脉。”
姜鸾拿起绣枕,蒙住脸,把头扭到一边。
这是上国时通行的告别礼节。当主人把脸扭开,意思就是“我不欢迎你,不想看见你的脸了,你走吧。”
如果主人不仅把脸扭开,还拿东西遮住了脸,意思就是“我不仅不欢迎你,我连余光都不想分给你,请你麻溜地滚开。”
李怀懿被气笑了,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把姜鸾手上的绣枕拿下来。
姜鸾攥了两下绣枕,没攥住,只能任由它离开掌心。
“陛下别太过分。”她气恼地把脸转回来,盯着李怀懿。
“过分吗?”李怀懿挑眉,“朕以为这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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