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了声,睨向面色不善的男子:“就算别人知道我中途下船,又有什么关系?”
帝储微服私访,见识伽罗的风土人情,不足为奇。可佞人眼神骤凝,苦大仇深地瞪我:“皇上顾念殿下的名节,不希望有人知道您私往行宫。”
如果当真顾我名节,我就该以帝储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前往行宫探视。现下偷偷摸摸,无非要找我秋后算帐。我无畏一笑,再未搭理佞人,直到第二天清晨,马车停在安城的州府驿馆前,甩开他假仁假义来扶的手,径自走下马车,进里去见那个命不久矣的男子。可刚进里馆,便听一阵洪亮的婴啼,想起无奈弃在他乡的女儿,悲从中来。竟忘记来驿馆是为探望贝辰翾,下意识循声而去。只是当我迟疑着走入一间未有拢门的雅室,见到怀抱襁褓怔立窗前的女子,心中剧震。
秋水,慕秋之水。我怎没有早先猜到这个与茈尧焱有所牵扯的女子,正是我四处打探的那个人。更不知苍秋故世后,她到底遭遇怎般的苦难,最后沦落风尘……
足有半晌,我怔怔望她,直待女子察觉屋中有人,回神来看。一瞬惊诧,即便苦笑转过身来,朝我施了一礼:“少夫人。”
素衣淡妆,却是妩媚入骨。嫣然一笑,说不清的万种风情。回想她往日矜持柔雅的笑颜,几是不识眼前那个娉婷而立的女子。怔然许久,我怅黯低眼:“淳儿。”
当初她和另三个随身近从随苍秋出逃。苍秋遇难后,我困身内廷,只能通过莫寻和归仲元打听他们的下落。可归仲元专心党争,自不可能关切四个不相干的卑微仆从,对我敷衍了事。彼时隐藏身份的莫寻打听渠道也有限。且依茈尧焱的心狠手辣,我原以为他们四人已遭毒手,现见淳儿平安,庆幸之余,自然牵念苍礼他们的安危。可不若淳儿侥幸逃过一劫,望向出现在我身后的男子,淳儿媚笑如初,可目光渐冷,恨之深切:“苍礼他们的下落,少夫人还是问未大人为好。”
即使知晓有去无回,可狼狈为j的君臣二人以苍淑妃为饵,苍秋坦然赴死,临去前令同陷重围的他们莫要无谓牺牲,但赤胆忠心的四个仆从生死相随。只是在山脚遭遇拦截,惟有眼睁睁看着少主上了囚车。
“夫君原要将少爷押去皇都,可未大人忽然带着小少爷出现,少爷他……”
孪生哥哥甚至连见他一面都嫌多余,即要起程时,未央忽然赶至,命人打开囚车,请下云二少爷,将了无生息的死婴抱给他,道是德藼殿下为他生了个大胖儿子,特来报喜:“听到少夫人被俘,又见小少爷断了气,便疯了……”
看向怀中的襁褓,淳儿面露凄凉。亲眼目睹少主失智癫狂,大开杀戒,可寡不敌众,终是惨死在箭雨下:“苍礼他们悲愤欲绝,定要上前复仇……”可惜未央深谙斩草须除根,断不会予之机会,苍秋死后,在场之人也大多跟着贝辰翾善后,并未留心他们四人:“奴婢半途被未大人手下独自押往皇都,也不知他们三人最后是死是活。”
美眸略略悲愤,可她一介弱女子,毫无招架之力,只有任人欺凌,最后被皇帝身边的那个佞臣送进枺匙畲蟮那嗦ィ哟肆髀浞绯尽?br /
冷睨将她推入火炕的男子,目中隐衅:“奴婢宁可殉主,以保名节。可未大人命鸨母时刻盯着奴婢,屡度寻死不成,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任人糟蹋的命。”
并非每个清倌都要亲历哗众取宠的竞拍,可未央有意羞辱于她。而淳儿外柔内刚,即使受辱,也不示弱,出丑人前:“幸而过往从少夫人那里听到不少新鲜的小曲儿,竞拍当夜总算捡回些微颜面……”
我怔住,回想往昔,即又黯然。不知是幸是悲,淳儿天生有副好嗓子,往日随我出入婵媛坊,听我教姑娘们另个时代的流行歌曲,觉得新鲜,便暗暗记了下来。授舞时,偶尔也会跟着姑娘们一起学跳芭蕾。未想当时只是出于兴趣所学的歌舞,最后竟然拍上用场。而这歌舞闻所未闻,,一夜成名,也便不以为奇。可即使如此,她仍要面对被人羞辱的不堪结局。更有甚者,竞下她□的男人,正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原来你要我问的人,就是淳儿。”
偏首看向身后神情淡漠的男子,我忍怒冷讽。也曾□仇人,深知这生不如死的滋味。而淳儿和贝辰翾得以结缘,也是因为竞拍当夜,未央特地差人将贝辰翾请去绡香院:“夫君本无意取少爷性命,一直负疚在心。见奴婢身陷青楼,原想竞下奴婢的□。可当日另有贵人在场,他只有作罢。”
给未央撑腰,令贝辰翾忌惮的贵人,惟有当今圣上。
我冷笑了笑。先前不知秋水就是淳儿的时候,也曾猜想茈尧焱就是绡香院花魁的幕后金主。回首睨了眼未央,他但笑不语,默认自家主子当日在场。我轻嗤了声,眼神更冷:“连夫君身边的侍女都不放过,皇兄还真无容人之量。”
恨之入骨者,旁人连坐,尤是这无怨无悔随苍秋亡命天涯的侯府侍女,茈尧焱定不会轻饶。兴许当初将淳儿推进火炕的始作俑者本非未央,毕竟未得皇帝授意,佞人没胆子自作主张。也许是茈尧焱不屑临幸一个微贱侍女,惟命是从的帮凶便代他毁了淳儿的贞洁。而这噩梦的一夜,几是摧垮她的心志。更有甚者,另个害死少主的皇帝走狗第二天悄然造访,愿以重金给她赎身。以为贝辰翾和未央一样,乃是专程前来羞辱她,立时将他扫地出门,也因此埋下祸根。
“人争一口气。就算沦落风尘,奴婢也不人尽可夫。”
淳儿淡笑,苦涩异常。即使辱她清白的男人并未迫她接客,可贝辰翾此举反令她怒火中烧,之后开门迎客,但也立下规矩,故而得见秋水姑娘的风尘客并非人人可与之共渡良宵,而得允入幕者,也不知别有内情。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孩,淳儿自嘲:“那人痴缠不休,几次三番要给奴婢赎身。奴婢烦不过,当着他的面邀人过夜,便是要他看清楚奴婢不稀罕他的施舍,在这烟花地,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我心中一哀,张口想说何苦如此,可如果设身处地,我也不屑杀夫仇人的施舍。咬了下唇,虽可理解她为何自轻,但将自己成一具行尸走r,实在得不偿失。不仅自己痛苦,也将有心赎罪的贝辰翾推向万劫不复。
“有夜他喝了酒,硬是闯进素心阁,对奴婢不停地道歉。”
抬眼看向欲选豕的我,她神色复杂:“当年他进侯府看管少爷和少夫人的时候,奴婢便看出他和少爷一样,也是个痴情人。少爷死了,最伤心的人也不是奴婢。可他乞不到那人的原谅,只能在奴婢身上赎罪。可连奴婢也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他便给奴婢一把匕首,让奴婢为主报仇,也好给他一个痛快。”
视若无睹的事实,硬是推到我的眼前,我怔怔望着淳儿,无言以对。暗慕的少爷,而今的丈夫,即使造化弄人,她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可她未有恨我,反而怅己不坚:“其实奴婢知道他是个好人。可他杀了少爷,奴婢不愿承认,也下不了手。可笑的是明知他醉了,将奴婢当成别人,可醒来的时候,已然铸成大错。”
一步错,步步错。即使后来她若无其事,仍将他拒之门外。可自此之后,颇有担当的男子不但坚持替她赎身,乃至不惜忤逆祖父,执意迎她过门。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或亲力亲为,或遣来麾下弟兄堵在门外,阻挠花魁小姐接客。许是看笑话,设暗哨监视淳儿的未央听之任之,由得贝辰翾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而不服青龙守独占佳人,达官显贵们也在素心阁外闹翻了天,搅得淳儿难得片刻安宁,气急之下,故意刁难,不求正夫人的名分,但终此一生,他只能有她一个妻室。
“就算他心里没有别人,像他这样的名门之后,断不可能娶奴婢这样的卑贱女子为妻。可也好笑,奴婢心里也确是存着这样的奢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闻言剧震。和苍秋之间的点滴,于我一如昨日,明晰如初。可未想那时的情境,她也记得这般清楚:“许是比起后来的分分合合,那些日子实在美好……”
望着满目苍凉的女子,我终是黯笑点头。
确是美好地近乎奢侈,只因那时我和苍秋尚有闲情,嬉笑怒骂。记得那天我正设计草图,在同张案上处理公文的登徒子时不时过来偷香,惹得我越发不耐,随口嗔他现在浓情蜜意,将来等我人老珠黄,定成当世司马相如。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在好奇心大发的登徒子劝诱之下,义愤填膺地声讨起那个嫌弃黄脸婆的肤浅男人,又经不得挑衅,一字不拉地背下那首著名的怨妇诗。令登徒子大为感慨,信誓旦旦他便是那一心人,定会与我白首不相离。可惜而今,他已无可能实现当初的允诺……
我痛郁苦笑,对当时在旁伺候的淳儿道:“贝大人对你应该不只是负疚亏欠,否则依他的个性,不会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愿为她退婚,乃至不惜背弃家族。即非刻骨铭心,也有真情在其中。淳儿微一笑,当亦隐知贝辰翾娶她并非只是为了赎罪,或是责任:“可惜奴婢放不下少爷的仇。”
出自礼教甚严的侯门,也难忘却失贞之辱。漠睇毁了她一生的男人,淳儿面容平静,目光寒冽:“辰翾现在半死不活,未大人可满意了?”
莫寻早已怀疑给贝辰翾下毒的便是他的枕边人,刚才乍见淳儿,便知贝辰翾为何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我紧攥起拳,虽然下毒之人是淳儿,可她不过那个男人鸟尽弓藏的工具。回眸怒瞠未央,他勾唇一笑:“微臣丢弃的□,却被贝大人当成宝,捡回去供着,实在笑……”
余话未尽,我蓄足气力的一拳已然挥向他的脸。只是左颊淤青,嘴角溢血,近前的男子却未变色,仍在微笑:“世间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毫无悔意的淡漠眼神,冷血无情的y冷微笑。即使无数次见到他这等残佞的笑容,也未如此刻这般激愤之中,隐隐一丝惶恐。借刀杀人,以淳儿这步伏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军——又次见识那个男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若非对我一味容忍,想必我早已步贝辰翾的后尘。良久,我轻勾起唇,深深自嘲:“本宫确是不自量力,奢想凭己之力,扳倒皇兄。”
只是自始至终,不是我在夺嫡,而是他在施舍。慵坐云端,兴味看我这只瓮中之鳖如何借归家势力,夺取他本便不屑的皇位:“本宫不过跳梁小丑,你主子才是真正的赢家。”
望着敛容冷望的男子,我平静一笑,坦承自己太过天真,“可像皇兄这样任性的人,没资格握有生杀大权。”
所以我不会放弃皇位,可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事事忤逆。只求他们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身边的人。但不知为何,未央神色骤黯。沉默许久,微一笑,颇是凄凉:“殿下宽心,皇上有此心,也无此力,从今往后,殿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会有人阻你。”
他话中有话,我微皱起眉,可听身后的脚步声,未有深究,回眸看向女子怀中的襁褓:“很漂亮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原和百合一样,是位眉清目秀的将军小姐。端详小婴儿精致的五官,我眼角微湿。许以为我此刻想念的是夭折的长子,淳儿黯然,冷瞠凶手:“少夫人莫要伤怀,小少爷在天之灵,定会佑您逢凶化吉,平安一生。”
一路磨难重重,可都化险为夷,也许真是彼岸的洛儿牵念,庇佑娘亲,直到寻到他孪生弟弟的那天。我苦笑点头,问淳儿能不能抱抱她的女儿,她欣然应允,并告诉我这个漂亮小姑娘的名字:“怜儿,夫君给起的小名。”
彼此间隔着血海深仇,盼自己死后,淳儿得以放下仇怨,真心怜惜他们的女儿。
我一时五味杂陈,和落寞柔笑的淳儿相顾无言。贝辰翾到底只是一介武夫,难体女人心事。若是对他恨之入骨,又怎会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叹了口气,我抱紧这个即要失去爹爹的可怜孩子,轻柔哄拍。见我极喜欢这个孩子,淳儿柔笑渐深:“少夫人此去伽罗,险阻重重,夫君牵念少夫人的安危,定要亲眼见到少夫人无恙,才肯安心离去。”
我怔住,未想他顽活至今,竟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在淳儿面前,我无地自容,可她淡淡摇首,反而感激一笑:“他多活一日,奴婢便可少受一些折磨。”
一日夫妻百日恩,为暗慕的少爷报了仇,可也害死了至亲的人。这段交织爱恨的恩怨纠葛,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尾随淳儿,前去探视贝辰翾。
“夫君。”
俯在丈夫耳畔,良久方才唤醒已近弥留的男子,淳儿惨淡一笑,挪身令他得以看清默立床边的人,“少夫人平安回来了。”
昏黯无神的眼蓦掠一道华彩,缓缓转过头来,似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勉力聚敛眼神。我对他笑了笑,将怀中的婴孩交给近旁的许御医,走过去跪坐床边:“是我。”凝住他一瞬痴然的眼,温润笑道,“你得谢谢淳儿,给你生了个那么可爱的女儿。”
已然无力言语,他勉力点头,轻漾柔笑,看向默然在旁的妻子。许是读懂他眼里的百转情愫,淳儿捧起骨瘦如柴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淡淡扬唇,温柔轻唤:“辰翾。”
男子微微瞠眼,即便如释重负。她终是原谅了他,眼神渐然清明,费力嚅唇,支离破碎,却是字字剜心,出女子不曾轻弹的伤泪。
“对……不……起……”
妻子原谅了他,却已无缘厮守。床榻上的男子徐徐闭眼,留给故人的是往日初见时的温润笑容。我怔坐原地,短短十数日,莫寻不告而别,被迫与女儿分离,现又送走这个曾予我温暖又亲手将我推进深渊的男子,眼前发黑,酸楚涌堵心头,张了张嘴,欲要尖叫宣泄,可哽在喉间,只有任滚滚热流灼面而过……
“贝夫人!”
又听许御医一声惊呼。我已无勇气去看近侧惨然的景象,可不由自主地转身,望见一柄匕首深深没入女子胸膛时,袭上一阵晕眩,晃了晃身,如不是女子勉力攀住我的手臂,已经倒下。甩了甩头,勉力聚敛眼神,绰约人影渐然明晰。面带柔笑,无怨无悔,只记挂一夕失去双亲的女儿,恳切求我:“怜儿……是贝家的…血…脉……求少夫人……带…带她回去…认祖…归……宗……”
将心比心,我和她爱着同一个男人,许自苍秋故世的那天,她便觉生无可恋。现为惨死的少爷报了仇,终可心安理得,随她善良温柔的丈夫而去……
我咬紧牙关,重重颌首。当年她冒险做我替身,我欠她一份永难还清的人情,若是那位贝老将军嫌弃这曾孙女的出身,拒不接受。我便将她接进宫中,和旻夕做伴:“只要我在一天,怜儿绝不会受苦。”
我泪中带笑,斩钉截铁。她释怀松手,感激笑了笑,竭最后一丝气力,握住丈夫冰凉的手,倾身枕在他的心口,轻轻吐出一口长气,凝成一抹绝艳的笑容……
“为什么……”
望着安详而去的女子,我怔怔自问为何好人不长命?伤天害理的人反而活得心安理得?可苍秋走后,我便知世事总不尽如人意,也无绝对的幸与不幸。
凝望床榻上至死不离的男女,我心中悲恸,可终是一笑。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贝与悠然的一个儿子很有缘分 :) 也许这年冬天的狂风暴雪卷走我半生的爱恨情仇。之后十几年,我很少落泪。成日面对朝堂险恶,喜怒不形于色,但非故作深沉。只是后世之人褒贬不一的圣宗女皇在隆兴四年的冬天,激情消磨殆尽,直至多年后,儿女们为了皇位反目,与我素有嫌隙的幺女重演茈承乾刺杀先帝的一幕,对我横剑相向,我仍木然以对,心底淌血。过去践踏别人的真心,终是遭了报应,贝辰翾如此,茈尧焱亦然。只是隆兴四年腊月的最后几天,我尚迷惘自己的将来,也不知回到久违的皇都,就要走进另段人生。贝辰翾夫妇故世后的第二天清晨,我一脚踹开未央,独自去往早前亚米尔罕落脚的幽静老宅。待见到布衣荆钗的莞菁,纷乱的心一瞬归于平静,相视一笑,莞菁过来牵我的手,一同进屋。
“姐姐知你心里苦,想哭便哭出来吧。”
静静听我说完近月发生的事情,她轻覆我的手背,美眸怅黯。我笑笑,摇了摇头:“身子虚得很,若再脱水,妹妹我便要一命呜呼了。”
莞菁啼笑皆非,可事已至此,宽慰也是于事无补,两手交握,暖意自她掌心一路传至我心底,胜过千言万语。我笑了笑,说:“姐夫刚夺下王位,百废待兴,有些争端还未化解。须得委屈皇姐在这里多待上一阵。”
因是明德寺一事尚未明朗,真正的德蓉公主身在甘州,故而假扮莞菁的悦大小姐将随船队回归甘州,待到争端化解,我家姐夫再行遣人风风光光地将真新娘迎去敦阳。摸下巴打量秀颜微红的公主娘娘,我开怀:“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德蓉公主。你只是我茈承乾的姐姐,亚米尔罕的妻子,伽罗的国后,至此即可。”
莞菁性情淡泊,只求与人无争的简单生活,显赫的公主身份于她反而沉重。现在柳暗花明,也盼她与命中的良人相濡以沫,即使做不了平凡夫妻,也可安心做她的伽罗国后,无须在丈夫和国家之间左右为难。
“你也是。莫要一味顾着别人,反将自己到死角。”
莞菁眸里隐忧,我微微苦笑:“我没皇姐说的那么伟大。为人着想,只是怕别人因我而死,须得负疚一辈子。”
季神父的死已是八年的折磨。来到异世,更是变本加厉。我略略自嘲,被莞菁看在眼里,更是放心不下:“原有即大人可以倚重,没想到他这样不告而别,往后不知有谁能像他这样一心一意地辅佐你……”
诚然,莫寻熟知朝堂,对我又是真心真意,就是做不了夫妻,也可做对荣辱与共的君臣,我便能少诸多后顾之忧,一心为政。可他悄然出走,我措手不及,即使先前有意笼络特立独行的客晟做我心腹,可也不会像对莫寻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淡淡自嘲,今后去到哪里,都是步步为营的战场,可不论将来情势如何,我断不会自暴自弃,更不会将自己到死角,因为我背后还有三个孩子,只有风雨无阻,决然前行。
“如果一个国家即要灭亡,活到最后的人定是母亲和她的孩子。”
即使多少年后,我险些死在亲生女儿的手中,也不曾后悔当初百般隐忍,为了不令儿女遭人诟病,倾力撑起一个强大的帝国。而莞菁闻言,深深望了我片刻,沉肩释怀:“确真和过去的你不一样了。”
不置可否,我恬然勾唇。因是允诺亚米尔罕会妥善处理明德寺一事,与莞菁告别后,正打算去往州府与方靖书通气。可刚出宅子,便见脸色y沉的佞人,我粲然一笑,纯粹看不顺眼这个跟踪狂,又赏了他一脚丫子,心安理得地上了他的坐骑,悠悠自若地来到甘州府。
“即大人因为一些私事,可能短期内不会回羲和来了。”
莫寻向来和我形影不离,乍见陪我一同前来的另有其人,方靖书略略诧异,听我轻描淡写地解释,虽感蹊跷,可未形于色,点头请我上座。待将佞人打发出去,我淡淡开口:“不日伽罗新君便会送来经书与法器。”
充作地宫宝藏,等我回到枺常胧ド夏庵妓阉拢獬》绮u憧刹涣肆酥g抑鏊骸霸缜八殉龅氖樾烹妨钕な獯妫竟貣|莱密藏。”
不是我不信任亚米尔罕,而是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方靖书深望了我一眼,躬身称是。想起另桩要事,我令他近前,告之萧氏夫妇在安城的住处:“这对夫妇对本宫有恩,不日便会迁回安城。劳你留心一下他们的生活。若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麻烦,也请你派个人知会本宫。”
方靖书点头应承。待所有的事情交代妥当,我便带着贝辰翾和淳儿的遗孤,随未央疾往蓬山行宫。虽然佞人恼我先前拖拖拉拉,之后一路几是古代版的生死时速。可有怜儿做伴,倒也不觉颠沛之苦,将她当作我的百合,凡事亲力亲为,即使未央坚持帝储给臣子的女儿喂奶不合礼数,我只白眼以对,依然故我。
“等你长大了,可以向人炫耀帝储殿下是你的奶娘哦。”
两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女,也不若这生来瘦弱的小可怜得有我亲自哺育。看着怀里的小娃儿一天比一天壮实,心内的空d渐然填满。而见我和仇人的女儿相处甚欢,未央不屑,可也不若过往那般,时不时出言嘲讽,只因得罪我,许会坏我心情,继而迁怒他的主子:“皇上苦苦等了殿下大半年,微臣也求殿下高抬贵手,莫再折磨他了。”
先前便觉未央有所隐瞒,可他含糊其词,直到元月下旬,在青州的蓬山行宫见到久违的帝王,我甚至忘记行礼,怔在原地,惊望那张两颊深陷的憔悴面容,脑海飞掠去年春天在永徽宫,他挺身为我挡箭的情形。张了张嘴,没待我开口,他已抢先一步,淡淡笑言:“回来便好。”
并非他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淡令未央退下后,朝我招了招手:“坐到朕身边来。”
我苦笑上前。许是过往对他不曾这般和顺,茈尧焱开怀一笑,将我拉进怀里,埋首在我颈间:“朕想你。”
不加掩饰的孩子气。□l的思念。我怔了怔,低深了头。他不满,轻抬起我的下颌,俯身印上我的唇。想到莫寻和百合,我闭起眼,直待身前的男子气息渐重,一手探入衣裙,我下意识抬手制止:“现下不妥……”
帝王脸色骤沉,我强自定神,冲他温柔一笑:“皇兄龙体欠安,臣妹一路劳顿,身子不爽,求皇兄体念,等过几日可好?”
听我恳求,他面色稍霁,可仍紧抿了唇,皱眉打量我的面容:“妇人生产后当会丰腴些才是,怎比你走前瘦得更厉害了。可是未央薄待了你?”
薄待倒是说不上。反而怕我熬不住亡命飞车,吃用极是周到。叹了口气,我就事论事:“每到用膳,未大人恨不能将一桌子菜全塞臣妹嘴里,也请许御医一路随行,尽力给臣妹补身。可臣妹生下百合后,一直没能得闲静养,等回宫后休息一段时日就成了。”
见我未有遮遮掩掩,很自然地提起我和莫寻的女儿,他反未动怒,亲昵拥紧我:“咱们的公主叫百合?”
许已心累,无力与我斤斤计较,宁可自欺欺人。我抿唇点头,他柔笑渐深,亲了亲我的脸:“为何不将女儿带回来给朕瞧瞧?”
即使他愿不计前嫌,归家和朝堂也容不下一个有违伦常的皇嗣,苦笑倚在他清瘦的肩:“皇家的公主不是遭人冷落,就是爹娘的心尖儿,怕皇兄把她宠得无法无天,还是留在民间,也好自在一些,无须受宫规的约束。”
“呵,听起来怎得像是你这娘亲的心声。”
温言软语,盈满疲惫。可未多言,只拥紧我:“你可不能偏心,一味向着咱们的女儿,朕也想过平凡人家的日子。”像是撒泼耍赖的孩子,虽是发问,可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夕儿,咱们做几日寻常夫妻,你说可好?”
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除了苦笑,只有唯命是从。尔后一月,我们好似父母之命的夫妻,相敬如宾。白日若无急折,就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他原想为我作幅肖像,可力不从心,只有令人拿来他以前的大作,迂尊降贵,请我赏析。若非一时兴起,改行做了皇帝,他许能成为当世杰出的画家之一。望着他笔下的写意山水,我这国画外行惟有粗浅地夸上几句,即便讪笑。他挑眉,眸闪黠光,令我磨墨,为此画提诗。极有自知之明,恐是毁了一幅许能流传千古的佳画,我连连摆手,最后惹得龙颜薄怒,明知他故意如此,可也只有另取笺纸誊写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轻声念诗,许是忆起悠哉游哉的少年时代,一时恍神,即便苦笑出声,搂我坐在膝上,手把手给画提诗。与他的为人南辕北辙,飘逸顿挫,若是去了落款拿去变卖,定能卖个好价钱。我暗暗惋惜,他扬扬得意,令人拿去装裱,悬在寝殿,几是百看不厌。兴致高时,他也会召乐师进殿,令我穿起霓裳,和乐起舞。一曲终了,挥退殿内诸人,勉力起身牵我的手,一同走进鲛绡帐,吻遍令他销魂噬骨的冰肌玉骨,即便收敛欲念,拥我入眠。
“为夫若是死了,娘子可会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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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待回到行宫的次日,我找来未央问实情,才知这一年中,茈尧焱的身体每况愈下。旁人还以为皇帝是c持政务,积劳成疾,殊不知祸起一年前,他挺身为我挡箭。
陛下的身体不能受伤。
颇若阿喀琉斯的脚跟。这才知道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实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受伤不易自愈。如果只是寻常小伤,尚且无碍,可当日那支箭将他伤得很深,即使事后秘宣与我有些交情的许御医随去行宫,但伤情迟迟不见好转,且为□,他亲自处理繁重的政务,劳心劳力,更加伤身。后又雪上加霜,知我被贼人掳走的那天,怒急攻心,吐血昏迷,虽在御医尽力施治下,脱险得保性命,可之后时好时坏,许御医随未央远去甘州后,又未另宣御医前来行宫随驾。几是死撑至今,即使我来到行宫,精神见好,可许御医给他请脉后,也道油尽灯枯,请我早作准备。许亦觉大限将至,二月的最后一天,我进殿时,便见宫人在寝殿的烛台点起龙凤对烛,床上一幅寒梅刺绣的锦被,俨然d房花烛夜。微一怔,看向坐在床沿的帝王,正皱着眉头喝药,见我到来,竟然破天荒目露狼狈。隐隐猜到皇帝陛下在喝什么,我扯了扯嘴,暗嘲自己许会成当世赵合德,被后世史家口诛笔伐。等到一众宫人退出殿去,摘去掩面的帷帽,平静走过去与他相对坐在榻边。许是尴尬,他良久才抬头看我。凝望那张憔悴消瘦的面庞,我迟疑片刻,终是抬手替他拢顺凌乱的鬓发:“如不是我,你还是一介闲散宗室,不必活得这般折腾。”
近日朝夕相对,他俨然回到莫寻曾说过的那个甚懂立身、颇有情趣的定王爷。可惜他与我相遇,从此万劫不复。所以:“下辈子你定要做个女人。就不会倒霉地遇上我这个祸水,徒添烦扰。”
他微微一愕,随即莞尔,拥我躺倒在华丝锦衾。虽知该来的逃不过,我仍侧过头去,风雨轻缓,却若噬骨的折磨,只得闭起眼,任冰凉的唇瓣触过身体的每寸肌肤。进入的那刻,一如初回□这不共戴天的仇人,如坠冰窖,止不住地寒颤。可他视若无睹我下意识的排拒,俯在耳畔沙哑道:“为夫走后,只求你放未央一条生路。”
君臣一场,未央在他心中到底还是无可取代。我睁眼微笑。似未察觉我眼中的讥嘲,他轻轻抚我面庞:“世上只有他一人诚心待我。所以夕儿,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即使我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也不准我伤未央分毫,“否则百合和那对夫妇便会有性命之虞。”
我瞠大了眼,他淡笑着告警:“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你去伽罗的一路,未央在明,平槐在暗。而你们来到的行宫的那天,平槐奉我之令,折返伽罗。如你往后善待未央,他便会将百合当作我们的公主,好生照护。如若不然……”
便是我与莫寻的孽种,杀无赦。
我心中惊惶,脑海飞掠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这个平槐与未央一样,原是定王府的死卫,同受茈尧焱器重。只是平日极少现身,早前我逃亡云桑失败的时候,他曾随茈尧焱一同现身无人岛,但之后未再谋面。现知这回送亲,他一直暗里跟随,不禁担忧起彼时独自离开的莫寻:“即大人他……”
我下意识目露惶恐,茈尧焱眼神一冷,微微讽笑:“看在他识相,未有将你带走,朕且饶他性命。”
直待后来重逢,我才知莫寻出逃时,曾遭平槐暗袭。幸而他机警,逃过一劫。而茈尧焱自知命不长久,得知莫寻抛下我出走云桑,也便不予追究。只是此时我极难相信曾经毫不留情杀害自己亲弟弟的男人会这般轻易罢休,愤恨欲将他推开,可他制住我的双手压在身侧,挺腰深埋进我的身:“为君者,不可一味仁慈。你也须得铁腕,令客平与归仲元忌惮……”
将手下的死卫留给我,令我好生利用。虽是不屑,可想到他是在为我铺路,一时无言以对,终是惨然一笑:“让我今后也时时见到未央,就是你对我不忠的惩罚?”
片刻沉默,他轻柔吻我:“对未央何尝不是如此……”
兴许他早知未央那等异乎寻常的忠诚是为何故,但不深究,且对这忠心不贰的手下颇是残忍,令他断不可轻生殉主,余生倾己之力,侍奉他最不顺眼的女人。
望着近前这个任性的男人,我抿起唇,终是承认自始至终,不曾赢过他。苦笑了笑,闭眼任他予取予求。只是这回的噩梦未有继续多久,刹那的极致过后,似欲将我揉入怀中,一并带去另个世界,他使力紧拥:“夕儿……”
埋首散了一枕的青丝,呼吸由重渐轻。我目不转睛,深深凝望近在咫尺的男子。如果闭眼,许便是永别,欲要亲眼看着这个杀夫仇人下黄泉去向我夫儿告罪。可力不从心,终是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然天色微明。见他不在身边,我忽生焦躁,刚想起身,却发觉昨夜穿的衣裙不见了踪影,大窘之下,唤人进里。只是人前我皆以帷帽掩面,行宫中人多以为我是未央带回来侍奉皇帝陛下的当地女子。如果被人瞧见真面目,坐实兄妹私通的风闻,对我无甚好处。
只能背过身去,等抬来香汤的宫人告退后,我起身下地。但见挂架上展陈的华衣,怔在原地。
紫金百凤,皇后的朝服。
望着那件颇俗气的衣裳,我啼笑皆非,他竟仍执拗当初那个荒谬的念想。可总不至一身皇帝新装,出外丢人现眼。沐浴净身后,只得穿起现成的华丽衣裳,背对着殿门立在屏风前,唤宫人进里打听茈尧焱现在何处。但听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冷冷一笑,未有回头:“劳未大人带路。”
男子未有做声,只是支退所有的宫人,引我坐上曾经避之不及的凤辇。许得授意,凤辇行经之处,宫人伏地叩首,高呼皇后娘娘金安。这般大张旗鼓,惟恐天下不知他纳了新后,我不禁暗想后宫诸妃与那两位权相若是知晓中宫旁落,作何感想。不无讽刺一笑,约莫半刻光景,行至一座假山前,未央颇客气地请我下辇:“皇上正在凉亭,等娘娘上去一叙。”
我抬头望了眼依稀可见的人影,独自沿阶而上。待至亭前,便见男子倚柱而坐,一袭墨黑长衣,乌发随束脑后。听到脚步声,徐缓睁开眼,见我面无表情地木立在亭外,温柔笑唤:“夕儿。”
相似的打扮,如出一辙的面容。可他不是我深爱的那个人。
永远不是。
我微扬起唇,冷淡一笑:“尧焱。”
他怔了怔,低头看了眼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装束,轻声一嗤。骄傲已然融入骨血,断不人前悔过,可也不愿我心怀怨恨地送他归去。却不想最后弄巧成拙,只有苦笑:“朕以为你会乐见朕这模样。”
我哼笑了声,徐步近前:“往□最恨我将你们二人混淆。现在也无须违心扮成他的模样,讨我欢心。”坐到冰冷的石椅,凝住帝王渐然深邃的眸,“不论你们长得怎般相像,你是你,他是他,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我只会记着你是茈尧焱,一个让我恨之入骨的男人。”
恨也会刻骨铭心,他已非我生命里的沧海一粟,心满意足地一笑。像个乞怜的稚童,横身躺在我膝上,轻环住我的腰:“你爱秋弟多一些,还是即莫寻多一些?”
他到底还是个小气的男人,终难释怀。我摇头,像是安抚莫寻走后哭闹不休的百合,轻柔抚摩他后背:“两个都爱,难分轻重。”
“那么朕呢?你对朕的恨可抵对他们二人的爱?”
我失笑,静睇亭外冉冉旭日:“百合非你所出,是我和莫寻偷生下的女儿。”
他后背一僵,半晌,幽幽一声叹息:“你真是个残忍的女人。”
“彼此彼此。”
不予他一丝希冀自欺欺人。恨之深,恨之切。
他轻呵了声,转首深埋在我小腹,似要回到他出生前的地方,只有那里,方可体味一丝他毕生求之不得的温暖。
“娘……”
终是一声低唤,之后再无声息。我轻抚起伏渐微的后背,看向亭外风景。满目春华竞芳,香气郁郁醉人,回想近月来发生的诸多变故,微微苦笑,婉柔唱起抚慰人心的优美童谣。忽尔平起一阵疾风,夹带着花瓣,拂面而过。闻香留处,隐有泪痕,汇入天际,悄然带走一段苍凉悲欢,人世离合。
后世史书中,关于羲和朝哲宗崩逝因果,着笔寥寥。驾崩前夕,随侍帝侧,披凤坐辇的女子,亦然众说纷纭。
野史有云,哲宗生前沉湎后宫,荒□无道。隆兴四年,因纵欲过度,身染晦疾,移驾青州蓬山行宫静养。只是清心寡欲多时,故态复萌,于次年开春,暗召青州名妓苏希希入行宫侍驾。此姝色艺双绝,长袖善舞,帝心大悦,夜夜幸之,至次月而衰,此后沉疴难起。隆兴五年三月十五,帝崩。
而后世之人所著传奇,则道这女子实为九天圣母之女瑶梅仙子,下凡与人间帝王相会。帝慕仙子绝代风采,欲立仙子为后。可人仙殊途,伴君一月,帝与仙子亭台泪别。仙子乘风而去,帝郁郁而终。而这则传奇的源头,始自民间传说——羲和皇朝五代女帝生来有片梅花胎印,世人皆道女帝乃梅花精灵转世,可生平坎坷多舛,结发夫婿兰沧侯义子遭人诬陷身故后,软禁宫中,迫与觊觎美色的亲兄背伦私通。故而坊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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