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象环生,终是度此大劫。我倚向温暖的胸膛。虽然思念女儿,可身份容不得我这般自私,诸多后续之事,也须我亲自料理。因是梵游供出格史泰与客平勾结,以及百年古刹背后的隐秘,将两国推至一个微妙境地。所以我折返敦阳西郊的夏宫后,伽罗国的宰相多次亲临求见。不过可否息事宁人,我一人做不了主。底下那些面和心不和的官员也难得齐心,定要一究到底。眼看矛盾愈深,我决意效仿现代外交,请伽罗宰相回去与亚米尔罕商量后,于第五日在无量山的王宫,举行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两方会谈。
“过会你就知道什么是两方会谈了。”
谈判当天,我对困惑的莫寻笑道。早前便已预见事情公开会有此结果,原打算事后和亚米尔罕私下会面。不过梵游为了揭发格史泰的罪行,已将事情公开,我也只有公事公办。不过出发去王宫前,见我们羲和这方的大臣各个趾高气扬,许是隐忧之后的谈判可会不欢而散,莫寻微微蹙眉。我平静走进殿去。听帝储驾到,诸臣立时回身来看,见我并非一身隆重的帝储朝服,反是穿着平日上朝的燕尾礼服,喧闹的正殿刹时无声。我微一笑,坦然阔步,走向前方宝座。也不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翘起二郎腿,一手支在椅扶,慵懒托首,一手覆膝,足有半晌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底下众臣亲切微笑。除了莫寻和佞人,余人被我瞅得毛骨悚然,不复适才高涨的嚣张气焰,屏气凝神,视线悉数凝于我轻轻叩膝的手指,直待我淡淡开口,方才松了口气,洗耳恭听。
“确是伽罗背信在先,过会在王宫,各位大人尽情声讨无妨……”
其实只是我气血不足,没力气说话。可慵慵懒懒的淡漠口吻就事论事,反若嘲讽,众臣诚惶诚恐地深低下头。我耸耸肩,直入正题:“不过当须记着,惹祸的人是清河王,与故世的老国主无关。伽罗人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我们大可索求赔偿,但须适可而止。”
若为争一口气,和伽罗反目成仇,于羲和无益。所以先前我已命方靖书将关键证据藏妥,今日告警一番,将来伽罗若有异动,再公开也不迟。淡扫众人,我淡淡提醒他们不要得理不饶人:“明德寺一事,只是梵游一面之辞,须待本宫回禀皇兄彻查此事。而且各位莫要忘了,谁才是真正觊觎我羲和的虎狼。”
论伽罗的国力,尚不足以大举入侵羲和。反而九皋人这回自始至终没有表态澄清,多少蹊跷。若在此节骨眼与伽罗决裂,反中夜赫龑下怀。底下诸臣也非短目之人,听我直言不讳,若有所思。我续道:“若让九皋人趁虚而入,不论对伽罗还是我们羲和,都没好处。”
许是先前楼船遭袭,乃至险些命丧碧水峡,头一个叫嚣血债血还的人该是我这个帝储。可我现下心平气和,道陈利害,大臣们意深相望,似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得以冷静至此,感到不可思议,乃至少许人对我抱以戒畏目光。不禁自嘲一笑,不论是何初衷,既已坐在这个位置,就要理所当然以羲和的现实利益为重:“当初我们答应联姻,就是为了寻求合作。现若半途而废,只会让九皋人白捡便宜。”
损人不利己,商之大忌。治国同样如此。怔怔瞅着不经意流露j商本色的帝储殿下,众臣唯诺称是,之后去往无量山上的王宫,对于自家储君提议的会谈形式更是找不着北。即使见惯大风大浪的亚米尔罕和伽罗众臣,对此有乱礼数的君臣并坐也有微词,不过理亏在先,只有尊重羲和帝储的意愿,请我先行落座左首。
“谈判不是轻松活,耗时又长……”
见两边众臣大眼瞪小眼,相对僵立,我笑着胡诌歪理:“若是久站疲累,坏了脾气,惹得大家搓火吵翻天,直接宣战,本宫也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与我相识已然有段时日,知我行事作风与寻常女子略有不同,亚米尔罕苦笑,与我隔着长桌相对而坐。诸臣见状,只得按官阶依次落座,许是离得太近,互瞪彼此。我摇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妨彼此开诚布公,有话直言。”
往日涉及国家机密,大多私下密谈,至多两三个人与会,见我这般毫无避讳,公然人前,即使伽罗一方的大臣也感诧异。可我要的就是这般双方透明的会谈,不论善后,还是尔后的结盟合作,可以一并谈妥,也令我这方分属两个派系的大臣一同参与谈判,彼此面前无所遁形,皆知最后的结果并无舞弊在内,回到羲和,也不能添油加醋地回禀各自的主子,在朝堂引发另场交锋。
瞥了眼神态各异的羲和诸臣,我淡淡起头:“清河王虽然袭我船队。不过于情于理,他是别国皇族,我们并不方便置喙贵国如何处置,只请陛下明正典刑,按律从严查办。”
亚米尔罕点头,可听我话锋骤转,神情凝重。
“虽说我们羲和人也有牵扯其中,不过清河王在我羲和地界杀人放火,也是不争的事实,绝不可能就此作罢。”
言下之意,索要赔偿。先前宰相登门时,也有主动提起赔款,可我未有当即敲定,召来熟知伽罗国情的大臣详问后,借今日之机提出三个条件:“白银十万两,降低关税,以及贵国的冶炼技术。”
虽没有狮子大开口,令其割地。可近年因是沿海倭匪猖獗,见大多羲和商人取道自己的国家去往西方贸易,伽罗那方的关税水涨船高。如能迫其降低,也算利国利民的举措。而羲和外患并不仅是九皋。行军打仗,武器先进与否,也是制胜关键之一。在冷兵器时代,铜铁尤其重要,羲和虽有充足的矿源,可冶炼技术不及因是地广人稀而重兵器铸造的伽罗。而我有心引入新的冶铁技术,也不是纯粹为了铸造矛盾戈枪这等常用兵器。如能制造出这个世界的人意想不到的强大火器,便可威慑各怀鬼胎的邻居。掌握先进的冶炼技术,也有利于民生。故而在场羲和诸臣得我暗示,不遗余力,与有所保留的伽罗一方就后两个条件唇枪舌剑。即使我和亚米尔罕私交甚笃,军政大事也是各有考量,我软硬兼施,终令亚米尔罕做出让步,同意后两个条件,可也希望从羲和引入一些经济作物及先进的生产工具,以扩大耕地及人口。
“农作物和生产工具确是重要。不过陛下若想根本上兴盛农业。不如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照搬康熙大帝著名的国策,诚恳建议他按地征税,这样也可扩充人口,增加劳动力。亚米尔罕一怔,随即朗笑点头:“帝储殿下良言,孤铭记在心。”
至于明德寺一事,我明着称回去详查后,再作定夺,暗对亚米尔罕使去眼色,以示私下再议。而这些天来,羲和诸臣只顾着义愤填膺,另桩头等大事却是抛诸脑后,直待亚米尔罕旁敲侧击,适才想起德蓉公主的去留,纷纷直呼:“一女怎可三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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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缓兵之计,公主已与格史泰行过婚礼。而今伽罗国再度提亲,两月之中一女三嫁,且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实在有伤天朝颜面。起先我不置一词,等到守旧的大臣们苦水吐毕,慵慵打起圆场:“皇姐远嫁来此,本是为了两国修好。若非清河王狼子野心,皇姐已与故世的先君共结连理。”
冠冕堂皇,遗憾先君遭遇不幸。可逢此多事之秋,不如冰释前嫌,抛开世俗,以两国百姓为重。若能实现初衷,缔结同盟,令关外虎狼有所忌惮,也是天下万民之福,“而新君陛下仁厚英明,若能与皇姐结得百年之好,不但是皇姐之福,我们两国的关系也会比过去更加融洽。”
虽打官腔矫情了些,可立时收效。先前因是损及国利的两项条约而多有不快的伽罗诸臣听我盛赞他们拥戴的新国主,神色渐缓,赞同点头。而羲和诸臣也自先前德蓉公主力保王孙,隐察两人感情非同一般。虽流言不足信,可新君不惜在此敏感时期主动提亲,情谊定已深厚,万一真如传闻那般,已有夫妻之实,乃至珠胎暗结,不但公主成了世人的笑柄,他们力保的天朝威仪也会荡然无存。再者,不比纯粹的政治婚姻,德蓉公主若与新君两情相悦,往后定受宠爱,自然而然,影响伽罗对羲和的国策。所以听我发话,大臣们未再辩驳,只是一时拉不下面子,脸色y沉。我淡笑折中:“等甘州明德寺一案有了结果,本宫再行上奏皇兄,求请准婚。”
临末了,朝对座的男子淡一笑:“盼是子虚乌有。”
亚米尔罕立懂我笑中深意,点了下头。是夜,乔装亲临别宫秘谈,坦承他也知明德寺的隐秘,现在大白天下,依立场,我必须奏请天子,大张旗鼓地上山搜寺。若是搜出明证,他和莞菁的婚事定然告吹,自然心急如焚。可又难以开口求我徇私。淡望坐立不安的男子,我终是一笑,起身取过一个木匣:“姐夫和皇姐确是良缘天注定。”
见是盖有国玺的一道敕令,亚米尔罕一怔,忙是接过详看:“你早便知晓此事?!”
我点头,避重就轻:“原想和姐夫私下商量,可既已事发,我就只有遣人搜寺。不过姐夫放心,不该让人瞧见的,我早便收好,只是偌大的地宫若是空空如也,未免奇怪……”
见我欲言又止,亚米尔罕苦笑:“事已至此,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却之不恭,我颌了下首:“地宫通常用作收藏镇寺之宝,若是搜出佛经和宝物,也便合乎情理。”
下了谈判桌,再接再厉地讹诈自家姐夫,亚米尔罕不知是笑是哭。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摊摊手:“不妨当是给皇姐下的聘礼。可比打仗划算多了。”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因此损失惨重的姐夫大人只有无奈轻叹自己不但娶了个金贵的公主老婆,顺道收获一个喜赚黑钱的小姨子:“殿下确懂得精打细算。”
我不语,弯眼一笑。既已解决争端,我便要起程回羲和。问起我出世不久的女儿,亚米尔罕隐忧:“殿下又当如何安顿郡主?”
梵游这一倒戈,确是惊天动地。不但抖出伽罗国如何破坏睦邻友好,估摸不久之后,即大将军的风流事便会传遍羲和,那位盈芳郡主也会知晓未婚夫背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娶了个小老婆,甚至育有一女,被掳去作人质,令念旧的帝储殿下一怒为情郎,联合回国夺嫡的伽罗王孙,轰轰烈烈地将那个国主做了没几天的清河王扯下王位。
“虽然扯了些,可这样一来,我和莫寻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百合带回羲和。”
不过茈凌菲甘愿苦等六年,想必用情至深。我若是她,当不会为了一个来路不正的小女娃,令这六年的等待付诸东流。也许到时她仍会力排众议,执意下嫁。可莫寻在这六年间对她不闻不问,更有甚者,莫名其妙地拖个小油瓶回来,但凡女人都难接受,毋说心高气傲的宗室郡主。若是跟着爹爹,只怕我的小百合便要在后妈的白眼中郁闷长大。可若打着看不过眼的幌子,将受气的宝贝女儿接进宫去,虽可和旻夕一样做我的养女,可往后便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承认她是我的亲骨r。摇头苦笑:“等见到百合,再做打算吧。”
因有前车之鉴,我也难相信茈尧焱愿意不计前嫌,接纳百合。故而收养孩子的那户人家若是家境良好,我打算求他们收留几年,等我即位后,再接回羲和团圆。叹了口气,与亚米尔罕相视苦笑,待姐夫大人走后,我令宫女取来葡萄酿。因是诸多烦心事,当悄然入我寝居的莫寻从我手里夺走酒杯时,不觉已经几壶下肚,可仍是清醒如初。不禁自嘲一笑,搂住面色不善的皇太子殿下。自从真正成了他的人,每天不厌其烦地对他重复同一句话,此刻亦然。笑了一笑,开口便道:“娶她。”
“做梦。”
越发惜字如金。望着眼神清冷的男子,我苦笑渐深。如果茈凌菲见到此情此景,定会指着鼻子骂我假仁假义。可若真如此,我反倒释怀,因为我确是个小人,一边希冀莫寻可以委曲求全,放下这段注定无果的感情。一边寡鲜廉耻,任他抱起我走向床榻,一同沉溺情海……
“外祖和表哥嘴上不说,可心里定是盼着我早日改嫁……”
缠绵绮梦终有尽时。待交缠的喘息渐渐平复,我慵慵枕在他的肩上,“要不我们再生个孩子,让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
先前亚米尔罕说起故世的祖父当年因是子息不盛,曾经倍受压力的时候,不经意触动我一直回避的问题。洛儿现在何处,可否安好,根本无从知晓。即使将来他和百合都平安回我身边,归仲元许也会借口子息不盛,联合群臣我改嫁。若是再要个孩子,三个亲出的皇嗣当可堵住老古板们的嘴。可难得我心甘情愿给他续香火,百合她爹却是斩钉截铁地拒绝:“这回险些要了你的性命。而且我早说过,有百合就够了。”
如不是梵游欲与我同归于尽,这回生产当不至凶险。我不以为然,可听莫寻后言,因是不曾细想这个问题,心绪复杂。兰沧侯乃降王之后,洛儿的身份多少敏感。百合尤然,拥有一半云桑皇室血统,易被外人利用,最好的方法便是隐瞒生父。可降王之后、生父不祥,两个孩子都是易引争议的皇嗣,难保不会有人借此机会挑起皇位之争。我若逃避现实,和莫寻再生一个孩子,同样弊大于利,私生子本便会被人瞧轻,加上长兄的生父是为兰沧侯之子,身份上高他一等,许会令手足之间平生嫌隙,待他懂事后,若知我一时意气生下他,更会恨我待他不公。不禁自嘲:“手心手背都是r,我真不希望洛儿和百合会为了皇位反目。”
看向紧搂住我的男子。虽知他爱我,可他也是百合的父亲,更不知他为何会说起皇位之争,试探着问:“若是将来我立洛儿为储,你可会怨我?”
我自不希望因为皇位继承问题,与他反目。幸而是我多虑,他抬手抚我的发,毫未犹疑地摇首:“我们虽不能结成夫妻,可有了一个女儿,已是我莫大的福分,断不敢奢望其他,也不愿百合卷入宫廷是非,一辈子做个平民百姓便好。”
似有深意,可他再未多言,深吻住我,复又覆了上来,仿似最后的放纵,掀起阵阵惊涛骇浪,任我有满腹疑惑,也无力深思,缠搂他火烫的后背,深深吻住彼此,几欲窒息的当口,被他带入天堂……
“若我们只是寻常百姓,该有多好……”
如没有遇见我,他可不近女色,孑然一身。可我们已是事实上的夫妻,从此便会有欲,便会渴望。凝住他眼里深深的眷恋,我竭忍酸楚,轻抚玉容。即使对不住另个为他虚度韶华的女人,可仍软在他怀里,缱绻反恻,任己疯狂。极致的刹那,在彼此的心中埋下
一辈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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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的第十日,双方谈妥细节,拟定条约,我便启程折返羲和。只是另有一桩心事未了,所以私下拜托了亚米尔罕,临行前夜同往敦阳北郊的皇家秘苑,去见幽禁在那里的清河王。
深陷下去的眼窝,憔悴的面容,在间尚算亮敞的囚室看到颓丧狼狈的格史泰,心中怒涛不复。也未料到我会亲自前来探监,格史泰怔了怔,淡讽一笑:“帝储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我瞟了眼囚室中仅有的一张矮榻,回想来这异世之初,也是这样幽禁在钦天监秘牢。却未想多年后的自己,竟离那权力的顶峰只有一步之遥,果是世事无常。我略微自嘲:“王爷这样处心积虑地争位,又是何苦?”
许以为我是来落井下石,格史泰沉下脸色:“帝储殿下若想羞辱本王,那日在王宫大殿,你已得逞。现在请你回去。”
我恍若未闻,在堆干草坐下身去:“不知王爷可有听说本宫曾经流落民间?”
不知我有何意图,格史泰皱眉。当是未见他满脸不耐,我自顾自地说:“后来先帝召本宫回去即储,本宫反是不愿,因为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比起君临天下,本宫更想做个平民小百姓,平淡一生。”
听我曾经自愿放弃储位,格史泰惊诧望我。我笑了笑,兀自续言:“可惜老天不曾眷顾本宫,夫君被人死后,本宫也曾像王爷一样觊觎皇位。”
同样承认身居高位,才发现权力有时确是个好东西,至少不会一味被动。若是做了皇帝,更能令所有人对你俯首听命。遇上看不顺眼的人,也可想杀就杀,无须拐弯抹角,“不过权力的背后就是责任,滥用生杀大权,底下的臣民就会造反。若是心慈手软的仁君,担不起这个天下,臣民照样不会买你的帐。”
凝住那双渐然转深的墨蓝眸子,我淡说,“皇帝是桩苦差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如果给本宫机会,本宫宁可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宗室,也胜过起早摸黑地处理政务。”
“殿下是在嘲笑本王?!”
“岂敢。”
对着微愠的格史泰,我轻抬起手:“本宫只是想问王爷,当初你和王孙殿下斗得你死我活,都是为了王位。不过成为君主后,你又待如何?为苍生谋福祉?还是纯粹只是想做君主,从此便可随心所欲,杀光所有你讨厌的人。又或是……”眼前掠过当日他看德蓉公主的温柔眼神,“为了拥有对等的地位,匹配你倾慕的那个女人?”
不知可是说中他的心事,格史泰一震,恼羞成怒:“但凡男儿,便要建功立业,令后世景仰!本宫岂会为了个女人去成就功业!”
“没错,王爷不惜逆天而行,自然和皇姐无关。”
也不拐弯抹角,我冷淡道破他弑父篡位的缘由:“老国主往日确是厚此薄彼,苛待了你。可不足以让你有借口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
格史泰起先黯然,可听我毫不留情地斥他,皱深了眉,侧眼望向别处。看着略略沉黯的侧颜,我心中也是百感交织。上辈子也遭亲生父母遗弃,确可感同身受这切肤的伤害,也可理解他为何痛恨不近人情的父亲。不过弑杀亲父,天理不容。而他这等六亲不认的悖举:“和本宫的皇兄倒是很像。”
毒害先帝,设计令诸王手足相残。甚至苍秋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手软,连带死生母,疯生父,比起格史泰的冷酷,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低眼冷笑,可触及颈间挂绳,五味杂陈。而格史泰自不知道当初羲和天子夺嫡的缘由近在眼前,对在皇位之争中笑到最后的茈尧焱,反而隐隐崇拜。可孽缘使然,正是代父出席茈尧焱的登极大典,在殿上的惊鸿一瞥,令他弥足深陷。
“世人皆道羲和的德藼亲王乃是世间罕有的绝色,那日进殿朝贺,见到人群里有个女子,原以为那人便是德藼亲王,可见她衣着无华,实在不像天朝皇帝的女儿,有些诧异,近前道贺的时候,匆匆瞥了她一眼,容貌也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丽,心想不过尔尔,是羲和人言过其实。可不知为何,乍见到这个女子,本王感到从没有过的安心。”
莞菁身上的确有种抚慰人心的温暖。而辗转得知那日在大殿上见到的女子并非德藼亲王,而是已故先帝的二皇女德蓉公主,格史泰略微失望,可也隐隐庆幸,“若是一位不得宠的公主,羲和天子许会允她远嫁我们伽罗,便打算回去后求父王向羲和天子提亲。”
说话间,蓝眸盈满怜惜。许是莞菁在宫里遭人冷落,同病相怜。也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眼缘,对淡泊恬静的天朝公主一见钟情。如果彼时他当真将莞菁迎去伽罗为妃,不失为美满姻缘,可造化弄人,回到敦阳便得赐婚,而年将他放任在外的父亲也回心转意,准他婚后迁回敦阳。权衡轻重后,他终是未有忤逆父亲的旨意。毕竟伴君之侧,如果好好表现,他许能接替英年早逝的兄长即储。而德蓉公主虽非得宠的皇女,但也是羲和国的嫡长公主,他未必高攀得上。便依从父命,娶了权臣之女,和倾慕的女子永远地失之交臂。
“娶了正妃,我便不能向德蓉公主求亲,可我仍对她念念不忘,也是在那次登极大典后,我奉父王之命,前往甘州明德寺拜会主持,由此知晓明德寺的秘密。后来亚米尔罕提议与羲和联姻,本王便想到可以借此机会除掉他,若是顺利,更可得到我思慕已久的女人。”
事已至此,他无所忌讳,苦笑道出当初不可告人的y谋:“我怂恿父王向德蓉公主求亲,并派他最信任的孙儿作为迎亲使前去羲和。”
原打算半道截杀亚米尔罕,掳走公主,然后嫁祸给九皋人。但未想到我主动请缨送亲,茈尧焱更因此增派护驾的紫麾军,令格史泰最信任的幕僚却步,“萨撒劝我莫要因小失大。可那时我迷了心窍,不杀了亚米尔罕,誓不罢休。一想到德蓉公主会嫁给父王,也嫉妒得发狂,只要能阻止这场联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更因那时客平遣梵游前去游说,允诺定会暗c细作,里应外合。而梵游身边的世外高人也会助他一臂之力,“我便轻信其言,答应增派人手。萨撒跟随我多年,忠心耿耿。见我执迷不悟,也只有设法助我如愿,不过他觉得与其阻挠联姻,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那个愚忠的老者便精心策划了这出y谋。而格史泰常年积在心中的怨恨也一夕爆发。弑父篡位,休发妻,有过一面之缘的德蓉公主俨然成了这出悲剧的导火索。可骨r相残,实为格史泰扭曲的心志使然,如果将责任悉数推在莞菁的头上,实不公平。
冷望木无表情的男子,我漠说:“你钟情皇姐本无过错,可皇姐当初甘愿远嫁异乡,是为了我羲和江山得保太平。可你为了得到她,杀害自己的亲生父亲,险些令两国反目成仇,不但践踏她的真心,皇姐如果知道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你让她情何以堪?!”
格史泰一窒,低眼默不作声。虽然罪大恶极,可对莞菁确是一片痴心,良久,幽幽问道:“公主可会和亚米尔罕成亲?”
我点头:“他们得以修成正果,还是拜你所赐。”
当初如不是格史泰居心叵测,怂恿老国主将王孙遣来羲和迎亲,现在的亚米尔罕和莞菁不过彼此敬而远之的王孙与新后,也不会结此良缘,只能道是格史泰聪明反被聪明误。暗叹在心,说:“不论如何,你对皇姐的情意是真,望你别再执迷不悟,诚心悔过。”
我起身就要离去,忽听背后的男子问:“殿下难道不恨本王?”
在他看来,我只是在碧水峡遇险,殊不知我因为他的自私,九死一生。不过事到如今,只觉得他可悲,不但亲手将心爱的女人推给他最恨的侄儿,等待处置的这段时日,也足令他细品恐惧煎熬的滋味。我心平气和地说:“你若觉得对不住本宫,就留着这条命,到时见一个人。”
言毕,我对目露困惑的男子一笑,即便扬长而去。
“承乾有个不情之请。”
出秘苑前,我诚然恳请候在牢外、神色略凝的亚米尔罕:“如果姐夫决定对清河王处以极刑,可请等到羲和的使臣带来皇兄准婚的御旨?”
亚米尔罕微怔。我轻扬起唇,淡淡讥诮:“请那位老人家做传信的使臣,虽是委屈了些。不过年纪大了,须得走动走动,若是顺道探望一下老朋友,也不枉跋山涉水的辛劳。”
知我暗指的人,亚米尔罕苦笑点头。我诚然道谢:“到时还须劳烦姐夫代为安排,让他们两位好生会上一会。”
毕竟适时收手,未有参与其中。即使梵游现下安然随我回羲和与他对质,那只老狐狸也能推得一干二净,甚至狗急跳墙,反过来咬我一口。再者,客平一死,归氏独大,对我并无好处。捏他把柄,留他性命,反可拍上用场。我挑眉耸肩:“真羡慕姐夫手下有群可靠的臣子。不比我们羲和内廷,一群各怀鬼胎的老狐狸。”
听我抱怨,亚米尔罕失笑,同车送我回别宫的一路,亲授不少与臣子的相处之道,令我受益非浅。回到湖心寝居,已近拂晓,小睡半个时辰,便起程回国。原以为我替羲和狠狠讹了笔黑钱,伽罗臣民许会对我这个视财如命的羲和帝储深恶痛绝,不想临去反是有不少敦阳百姓自发夹道欢送,许是感激我这个外乡人雪中送炭,将滥杀平民的清河王赶下台,两旁百姓振臂欢呼。望着民众欣朗的笑颜,总算我这个时常陷人于水火的祸水也做了桩造福他人的好事,释怀一笑,对半耷着眼打瞌睡的悦竹说:“只可惜一直出不了门,没能好生见识伽罗的风土人情。”
对因是未央不厌其烦地敦促我尽快启程折返羲和,这三日一直和大臣们讨论条约细文,一刻不得闲,未得机会微服出外,亲自给旻夕挑些小礼物。到了码头,瞥了眼漠立在旁的佞人,也不知他为何这般火急火燎,好似我不尽快回宫复命,他便有性命之虞,冷冷一嗤,朝亲自送我到码头的亚米尔罕伸出手去:“后会有期。”
即使对羲和风俗了如指掌,可对这陌生的礼节,亚米尔罕颇是困惑,我笑着解释:“表示友好。本宫盼羲和与伽罗从此同心,共抗九皋。”
亚米尔罕淡笑点头,依样作势,两手交握。可这握手言别的一幕,后在民间莫名衍生为诸多版本的解释。保守人士痛心疾首伤风败俗,丢尽羲和人的脸面。流连烟花地的风尘客们普遍认为羲和帝储在送亲途中和伽罗王孙暗通款曲,依依惜别之际,握手传情。y谋论者则坚信此中定有深意,羲和帝储欲借伽罗新君之手,策动另场政变,一举推翻荒y无道的皇兄。可也由此开创这时代的握手礼。只是此时此刻,我尚且不知自己的无心之举有此深远意义,因是在这山明水秀的国度尚有余愿未了,上船后,我令人找来未央:“找个嘴严的宫女在我屋里待上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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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冷笑,可也爽快照办。中途趁楼船靠岸休整,我和莫寻暗中出走,雇了辆马车,打算星夜兼程赶往临近羲和的一座边陲小城。只是佞人仍不放心我们,执意跟来。而同行的累赘除了他以外,另有视若无睹岳父的白眼、背着包袱跳上马车的小女婿。许是里面装满从我羲和将士那里赢来的银票,莫寻神色诡凝地瞅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不过比起扰乱军纪的恶劣行径,这般死缠烂打,不见百合誓不罢休的架势,尤令岳父大人深忧眼前的少年万一当真,该如何是好。
“顺其自然。到时你狠狠要笔聘礼便成了。”
听我这娘亲轻描淡写,俨然木已成舟。杞人忧天的傻爸爸愁眉深锁,短短数日,竟熬出两根白头发来,乃至未央也冷嘲热讽女大不中留,不如趁早将女儿许配给人家,省得带回枺常饺怯伎ぶ鞑豢臁?br /
“本宫的家务事,不劳未大人c心。”
制住眼神刹时冷凝的莫寻,我淡笑反讥他多管闲事:“如果那户人家条件尚可,百合便会寄养在那里,绝不会影响到莫寻和盈芳郡主的婚事。”
不论即要成家立室的父亲,还是困身宫闱的母亲,百合跟着我们,只会受苦。所以来伽罗前,我已备妥一笔银子。如果梵游确是给百合寻了户好人家,就请他们代为抚养几年,等我境遇见好,再将她接回身边团圆。只是自己的亲骨r流落在外,总是不舍,渐近百合现在所居的小城,更是惆怅。莫寻同样如此,向来冷静自制的他越发焦躁。被未央看在眼里,自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折磨一下我们这对背叛他家主上的狗男女。屡屡言语相激,更告警若想保百合的性命,回皇都后,立时与盈芳郡主成亲。
“你若敢动百合一根寒毛,我定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动气,不足为惧。可若是笑得优雅粲然,就代表对方定是踩了老虎尾巴,即要付出惨烈代价。望着对面略略惊愕的未央,我叹了口气,暗慨佞人当是荣幸他是除我以外,第二个见到冷泉殿面孔的人。趁皇太子殿下尚未爆发,我喝令车夫停下,半拉半拽,将余怒未消的百合他爹带去附近一片树林:“当是我们没有和好……”略忖措辞,我劝他,“将来你想见女儿,大可借名目进宫啊。”
见他无动于衷,只得佯作冷漠:“既然你不爱茈凌菲,当初就是写封信也好,早该和她做个了断,而不是对她不闻不问六年,让她错过待嫁的年纪。”
虽然我和真正的茈承乾才是令盈芳郡主蹉跎韶华的罪魁祸首,可将责任悉数推给眼前隐现冷怒的男子,强令他定要给茈凌菲一个交代:“你不娶她没关系。将来百合与我团圆后,你休想再见女儿一面。”
“呵,是吗?”
闻言,他反是一笑。不知为何,望着他笃定的淡雅笑颜,违和渐深。只是任我软硬兼施,他都不为所动,我气得口不择言:“我说到做到。你如果觉得今后见不见女儿都无所谓,那么尽管抗婚,让天下人笑你是个负心薄情之人!”
言毕,我转身扬长而去。可深低了头,不辩方向地在林间疾走,冷不防撞上坚硬的胸膛,抬头便见少年扬手打照面,怔了怔,见他两手空空如也,微一苦笑:“你那不离身的宝贝包袱呢?”
未央现下定是隐在某处,幸灾乐祸地看我和莫寻的笑话,自不可能留在车上替他做守财奴。可少年镇定自若,从怀里摸出一打银票:“小婿将来还得靠它养活娘子和咱们的孩子,若是教人给偷了,可没脸去见百合小妹。”
也不知该夸他高瞻远瞩,还是慨他精打细算,搜刮羲和人的银子供养他的郡主老婆。无奈摇首,对准他的脑门又是一戳:“这种诈赌赚来的黑钱,百合才不稀罕。你若有本事,就白手创番事业给她看。”
见到百合,这位九皋小王爷便该收心回国,自然只是和他开玩笑。可少年闻言一怔,俨然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摸下巴沉思。见他正而八经地c科打诨,一腔沉郁烟消云散,我轻笑:“如果你们真有缘分,也不求你给她锦衣玉食,只要她每天打从心底地笑,绝不会因你而伤心,我这娘亲就别无所求了。”
我自己孤寂终老无妨,儿女若得良缘,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也便心满意足。对眼神渐深的少年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独自离去。
因是这日和莫寻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同坐一车,未再说过一句话,小女婿则趁我们冷战,每天蹭在我身边,即使嘴上说是对他即要谋面的小娘子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仍惹得岳父冷眼以对,直至马车驶进风景如画的边陲小城,按先前梵游所说,在城东找到收养百合的人家,即大将军的冰山面孔稍有暖融,也颇意外在伽罗国境见到这等古雅的三进院落。上前叩门,出外相迎的管事墨发黑眼,一口流利的西北话,当是从临近的甘州而来。待莫寻道明来意,他淡淡打量我们一行四人,许是见三个男子风采卓绝,猜知来者身份非比寻常,颇客气地将我们迎进前堂。
“各位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请老爷和夫人。”
令堂内侍女奉茶,即便转身前去通禀主人。未待多时,便见堂外走来一对年轻夫妇,男子丰神俊朗,女子柔婉婀娜,可像是身体欠安,面色略显苍白,身边的丈夫一路扶她进里,目光温和,却是隐隐精光,淡扫了眼来人,终是停在静坐左首的女子:“夫人可是孩儿的娘亲?”
我颌首称是,起身施了一礼:“小女在府上叨扰多月,妾身惭愧。”
“夫人客气。”
男子淡笑还礼,扶妻子徐步向前。各自坐定后,稍事寒暄,从而知晓这对姓萧的夫妻来自甘州人,在羲和与伽罗两地经营玉石生意。几年前,因是他们刚满两岁的独生子早夭,妻子终日以泪洗面,不忍她时时触景伤情,便迁来这临近甘州的伽罗边城。而与百合结缘,乃是数月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出现在他的玉石铺,急欲变卖两枚价值连城的玛瑙。
“那等极品,却无谓价钱,只要筹够盘缠去往敦阳即可。不免教人怀疑它们的来路。”
回忆当日情境,萧公子笑说,“可见那位公子怀抱襁褓,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怎生不若劫人钱财的盗匪。”
成功的生意人,大多眼光精准。见青年气度不凡,疑虑渐消,以为遭遇什么变故,走投无路,才急着贱卖两枚玛瑙。也未多问,便收下其中那枚玉色稍逊的玛瑙,该值什么价,便一分不少地付足银子,另枚则物归原主,令他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结了银子后,那位公子便问在下附近有无可靠的人家,收容他的小女儿。”
许是见这位玉石商人并未趁火打劫,梵游也便放下戒心,称自己的妻子被仇家掳去敦阳,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有心无力,尤是出世不久的女儿,不忍她跟着自己跋山涉水,想要打听附近有没有可靠的人家。若愿收留孩子一段时日,他定奉重金酬谢。
适巧这玉石商人迁来异乡后,夫妻二人尚未如愿。偶尔想起早夭的儿子,妻子仍会伤怀。若有孩儿做伴,许会渐渐忘却丧子之痛,也便顺水推舟,欣然应承。而这林姓公子将女儿交给他们夫妻二人照管后,萧夫人因是有了寄托,精神果然大为见好,即使家中仆从众多,仍不假手他人,事事亲力亲为。听萧公子笑言给百合换了十几个奶娘,仍不入夫人法眼,搬来家中最大的箱子,还是塞不下给孩子裁的小衣裳。我动容,对那娴静温婉的女子道谢:“妾身先前遭遇变故,和小女失散,蒙贤伉俪不弃,无微不至地照料,妾身很是感激。”
梵游先前说是和人结仇,如果收留百合,许会惹来是非。可即使如此,他们仍心无芥蒂地接纳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我沉肩释然。可萧夫人自不知道我已打定主意,将百合托付给他们,数月来朝夕相伴,今日生母登门造访,意即要和这孩儿分离,颇是黯然:“小姐乖巧伶俐,妾身若有这样的女儿承欢膝下,就是要妾身的性命交换也无憾。”
萧公子听妻子说这不祥的话,微一蹙眉,可亦惆怅,转而问起梵游的下落:“林公子……”
亲爹不见踪影,反而三个不相干的外人随孩子的亲娘找上门来,未免匪夷所思。我抿了下唇,一时不知如何圆说,只有据实以告:“不瞒萧公子,其实那位林公子不是百合的父亲,因为和妾身有些过节,便将妾身刚出世的女儿掳来伽罗,直到上月,我们才在敦阳遇见那人,得知百合的下落。”
乍听孩子她爹原是拐带婴儿的人贩子,夫妇二人怔愕。萧公子更是半信半疑,许是经商多年,遇人无数,他确信自己不会看走眼,立时眸生戒备。我不禁苦笑,坦然问:“百合的左脚心是不是有颗红痣?”
有日梵游给百合换n布的时候,不经意瞥见女儿和我一样生有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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