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惶惶地惶惶

第 10 部分

听说,她临死的时候,还在生我妈的气。
只为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紫s的对襟袄,是我爸进城办事,回来时给我妈买的,39块钱。
当时,我nn正巧在我家,她就生气了,对我爸说:“自打你参加工作,就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人老了,有时候就像小孩一样不讲理。
我爸有点不耐烦地说;“等我下次进城一定给你挑一件。”
我nn把头一扭,眼睛恨恨地盯着雪白的墙,不说一句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袋。
没等我爸再进城,她就死了,死在了那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头怀里。她是半夜咽的气。
有一天早上,我妈突然叫起来,她说那件紫s的对襟袄不见了。
她东翻西找,终于没找到,她急着去上班,赌气地走了。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5岁的孩子。我坐在门槛上晒太y。
偶尔一回头,看见了y森森的堂屋里我nn的那张遗像。我打个冷战:那张遗像突然变成彩s的了!
准确地说,她的脸还是黑白的,只是,照片中的她竟然换上了那件紫s的对襟袄!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傻傻地看着她。
我想跑,可是院门锁着。我把堂屋的门关上,走到院子里的榆树下,坐下来,静静地想,我nn怎么穿上了我妈的衣服。
以上不是梦。
在暖暖的太y底下,我睡过去了。
我梦见那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头,他像猴子一样灵巧地蹬着遗像底下的八仙桌,把那件紫s的衣服从遗像上脱下来。
醒来后,遗像上的我nn果然又恢复了黑袄黑裤。
傍晚,我爸妈回来后,我对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吓坏了,骂我:“八瞎!”八瞎是东北土话,即说谎话的意思。
我没有八瞎。
(从那以后,我每次听到有关仇杀的案件,即使再血腥,我都觉得无比正常了。)
我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我恍恍惚惚走在一片花地里。
那天是童年的天,蓝得有些恐怖。那个太y似乎年轻,正生气勃勃地在空中照耀。
那些花开得正鼎盛,它们灿烂而轻浮地荡漾。香气铺天盖地,令人眼饧骨软神醉情迷。
我藏在花草中,望着远处那座熟悉的青砖房。这里是镇郊,很宁静。
那里面住着一个神秘的女子,她r夜被这花气浸染,脸庞千娇百媚。一次,我路过她的门前,她正巧出门泼水,我看了她一眼,从此念念不忘。
我想送给她一个信物,可是,我没有钱,我就捡破烂,什么酒瓶,废纸,草绳,塑料,碎铜烂铁……
我终于攒够了钱,买了一件草绿s的裙子。
我把那裙子装进挎包里,背上,想送给我朝思暮想的女子。
现在,她出来了,坐在窗下的马扎上,望天。
我穿过摇曳的花草凝视她,觉得她长得全世界第一美。她的眼睛像这头上的天一样纤尘不染。
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来历。据我观察,她好像没有什么职业。
青砖房前面有一条乡间土道,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土道旁有一棵柳树,撒下浓荫一席,坐着两个闲散的老者,在无声地对弈。
我鼓了鼓勇气,把挎包往上提了提,朝她走过去。
可是,这时候,我看见土道上出现了一个胖子,他穿着一身西装,蹒跚地走进草房。一般说,胖子都是有钱人,果然,他的那身衣服一看就很值钱。
我停住了脚步。
那个女子甜甜地笑起来,站起身,迎上前去。
那个胖子也甜甜地笑。
他们就这样甜甜地走进了青砖房黑糊糊的门。
窗上的帘子慢慢拉上了。上面的龙凤伸腰亮翅,尽情飞舞。
我被隔到了局外,心中有点酸楚。
我跑过去,机灵地来到了房前,发现门已经闩死了。
我的心像罂粟一样扑朔迷离,蹲在窗下窃听,里面无声无息。
我只好又退回花地里,埋伏起来。
过了好半天,那个女子终于走出来了,但是不见那个胖子。
那女子又坐在了窗下,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继续悠悠地望天。
她穿一件红红的吊带裙,胸前马虎地敞着,露出嫩嫩的香r。
有一只蝴蝶飞过,她站起来追赶,没捉住,又坐下来。
一阵大一点的风吹过,花软软地动起来,她的黑发软软地动起来,她那迷人的眼神软软地动起来……
——远处又走来了一个男人。他长得人高马大,像个赳赳武夫。
那女子急忙站起身,一步三摇地迎上去,挽住了那个人的手臂,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青砖房。
我看着那窗帘龙飞凤舞,心里难过极了。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女子走出来了,却不见那个武夫。
那女子又闲闲地坐在窗下的马扎上,双手支腮,望天。
天空万里无云,太y毒辣似火。我一直藏在花草里,一动不敢动。
太y偏西了,我看见土道上又有一个戴草帽的老头走过来,那女子站起身,迎上去,搀扶着他走进了青砖房……
那扇黑dd的门,好像是一张嘴。当那个女子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天s已经有点暗淡,我依然不见三个男人有哪个出来。
我悄悄退出了那片花地,来到了那两个下棋的老者身旁。他们专心致志,一个举棋不定,一个沉吟不语。
“爷爷,为什么总有男人走进那个青砖房?”
他们抬头看看我,冷冷地说:“那是窑子。”
我愣了半天才说:“可是,他们都没有出来……”
“那一定是有后门。”
我垂着脑袋走回镇里,伤心至极。
我路过一家服装店,打折把挎包里的那条草绿s的裙子换成了钱,然后,我再次来到那座神秘的青砖房。
天一点点黑下来,我看见那青砖房里亮着幽幽的灯光。
我朝她走去。夜路坎坷,星河昏暗,我走得踉踉跄跄。
她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摘耳坠。她浓妆艳抹的脸在台灯的光晕中显得有点吓人。
宽大的床上花花绿绿的被褥散乱堆叠。
她在镜子中看见了我,停下手,回头问:“你g什么?”
我把钱往她面前一摔,说:“我要跟你睡觉。”
她笑了,竟然没有拒绝,爽快地说:“好吧。”
她一下就关了灯,把我搂到了床上。我闻到一股香艳的气息。
幔帐周全地垂下,围住一方温柔地富贵乡。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房间内更加幽暗微茫。
她一件件脱了衣裳,平平地躺下来,一动不动。
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摸索……
突然我停下了手,骤然感到了恐惧!
她的身体凉凉的,硬硬的,哪里是人!
我爬起身子,借着月光细细看她——竟是一具塑料模特儿。
塑料模特儿突然哑哑地说:“你看看,这个房子有后门吗?”
是啊,这个房子根本没有后门。
(……凡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这个人即使再坏,却至少有一点自律——从来不嫖妓。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竟然与一个梦有关。)
我的太太出差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很远,好像是地球的另一端,那个地名我学世界地理的时候都没听过。
她似乎走了很久。
我一直盼着她出差,好放纵几天,可是,现在我已经盼着她快点回来了。
这天傍晚,她突然回到家中,提前根本没打电话。
我打开门,看见她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她没胖也没瘦,穿的还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只是买了一个旅行包,很大,我急忙接过来。
她打开那个旅行包,拿出很多那个地方的工艺品。还给我买了一件异域风格的大衣。
这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停电了。
我跟她亲热了一番,下厨做饭。吃完后,她去洗澡。
她去洗澡了。我坐在烛光中等候她出来。
水声“哗啦啦”响。
我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头。
有什么不对头呢?我仔细地回想。
这个人好像不是我太太。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一哆嗦。
她长得跟我太太一模一样,还敲响了我家的门,而且还跟我亲热……应该是我太太啊。可是我怎么都驱除不了心中那丝怀疑的y影。
她跟我太太好像有点不一样。
哪不一样呢?
眼睛略微宽了些?不是。嘴略微大了些?不是。个子略微矮了些?不是……
但是,我敢断定,她跟我太太至少有2%的差异。这2%的差异都融化在了她的方方面面。比如相貌、表情、语调……等等,我很难说清。
她终于出来了。
我一直在观察她。我怀疑她乘坐的飞机失事了。
她坐在我对面,说:“你好像情绪不太好。”
“是吗?”
“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是不是我走的这段时间被哪个女孩勾去魂了?”
“我感觉你有点不像你了。”我突然说。
“是吗?”
她突然用手拿起自己的一只眼睛,往鼻子那儿移了移:“现在呢?”
我傻傻地看她。
她又把嘴朝两边拉了拉:“再看看!”
——我蓦然发现,经过她用手工修改,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正是那个在她出差之后和我鬼混一夜第二天就死于煤气中毒的女子。
(这个梦是一个书法家赐予我的,因为他送给了我一幅作品,写的是——要想不知,除非不为。)
梦是最诡秘的一个世界。它在现实的背面。
在梦中,我们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片薄薄的叶子,被激浪裹胁,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和方向。
梦是荒诞的。
朋友突然变成了仇人。
老婆突然变成了别人的。
一贫如洗转瞬变成腰缠万贯。
德高望重转瞬变成身败名裂。
绵羊突然变成恶狼。
兔子突然变成明星。
青春突然变成衰老。
灯红酒绿的城市转瞬变成荒凉的废墟。
没有翅膀却在天空上飘飞。
地球变成眼前的一粒灰……
看啊,跟现实多么相似啊。
我奔跑在一条凸凹不平的路上。人间很暗淡。
身后有一条恶狗在追我。它好像一直追在我身后,我不认识它,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像影子一样不肯放过我。
路边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不知道他们在g什么,好像我们开长途车时见过的那些在路边卖土特产的当地农民。
我拼命朝前跑。
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记得十分清楚,她的脸上有一颗黑痣,在左嘴角上边。
她大声喊:“齐德东!”
“你叫谁?”
“叫你啊。”
“我姓周!”我感觉这个“齐”姓加在我身上很不舒服。
“你就是齐德东。”
“你是谁?”
“我是你老婆啊!”
我愣住了。她虽然把我的姓说错了,但是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觉得她还是有点来头。
“我一直都在找你!你怎么连家都不要了呢?”
“你认错人了。”我说。回头看,那条恶狗已经不见了。
她拉起我的手抚摸着,眼泪落下来,一边叹气一边说:“你离家出走都三年了。你一定是得了失忆症。”
“你叫什么?”
“我叫齐红——你老婆!”
“咱家住在哪里?”
“咱家住在齐村啊。”
“咱家有……孩子吗?”
“河子,江子,海子,你都忘了?我一个人供不起他们上学,他们都在家种地呢。”
我的内心感到极度恐惧。
“走吧,咱们回家。”她擦擦眼泪说。
“咱家离这里远吗?”
“十几里路。”
我就跟她走了。
我有一种直觉:她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在表演。
一路上,她讲起了我坎坷的童年。漏雨的土屋,补丁的裤子,不充足的饭菜,没有光亮的前途……
她讲起了我跟她结婚后的贫穷岁月。她说我初中二年级都没有读完,没有文化,惟一的本事是种地。我家的那几亩薄田收成总是不好,一年到头没有一分零花钱。养了两头猪,辛辛苦苦刚刚养大却都死了……
她讲起了我衰老的父母。她说我妈是气管炎,整天坐在炕上像一个泥塑,呼吸成了她一项艰难的劳动;她说我爸得了老年痴呆症,天天坐在院子里望天……
我好像在听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噩梦。
我记得我的太太叫巴槐,一个爱吃鱼的女子。她做贸易,年纪轻轻就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她跟我结婚后,我们买了楼,买了车。接着,她在出版社给我自费出了一本书,花钱请知名评论家给我写了数不清的文章,又买通电视、报纸、广播把我包装成了一个公众人物……
遇到了巴槐,我才知道我是一块金子,是她把我的价值发掘出来。现在,我到处签名售书,搞演讲,到处都是鲜花和掌声……
我怎么就只会种地呢?
越接近那个村子,我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终于,这个叫齐红的女人领我走到了一座破败的农家院落,我感到这户人家真的十分熟悉,也好像在一个很遥远的梦中出现过。
突然,我听到狗的叫声。
“这是谁家的狗?”我警觉地问。
她说:“咱家的狗啊。就是它把你领回来的呀。”
我跨进院子后,果然看见一条狗虎视眈眈地站在树荫下。我一下就呆住了,在我身后追赶我的就是这条恶狗!
我恐惧地快步走进房门。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子,他们的长相十分陌生,他们默然看着我,一言不发。还有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见了我,都停止了嬉闹,愣愣地站在那里。
“看看,你的孩子。”齐红说。
“这就是你的父母。”她又说。
我的眼睛扫到屋子的一角,瞪大了眼睛——在酸菜缸的y影中,趴着我的太太巴槐!她漂亮的嘴上长出了几根胡须,双眸闪着幽幽的绿光。她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就心不在焉地闭上
了眼睛。
齐红说:“你看,咱家的猫都不认识你了!”
……我猛地从这个噩梦中醒来,抬头看见太太巴槐正在灯下吃鱼,嘴角还粘着一根鱼刺。她说:“你不睡觉看什么?”
(我不怕世人骂。我坚持认为梦中的那条狗该杀掉。)
《晚报》有一个人采访我。
他长得高高大大,不像一个记者,更像一个摔跤运动员。
当时,我和他坐在一辆车上,那车朝着幽深的远方行驶。
本来那辆车就很狭小,他一个人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在黑暗中我有点透不出气来。而且那辆车密封很严,没有一丝缝隙。
他没有问“为什么写恐怖小说”之类的问题,而是问了我一个很古怪的问题:“假如,你和另外一个人,只有一个生的机会,而你有选择权,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我卡了壳。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绝问:“假如你的爱人和孩子同时落进了水中,你只能救一个,你救哪一
个?”
如果我把生的机会让给另一个人,那么我就只有死。我热爱生命,不会这样放弃。
如果我把生的机会留给我,让另一个人去死,那么我就是一个恶人。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寻求人x的答案。
假如,那个人是个孩子,或者是个孕妇,那么我也许会……
假如,那个人是个政客,或者是个商人,那么我也许会……
我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善良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此表示怀疑。现在,我的犹豫证明了我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突然说:“我好像梦见过你。”
那个记者说:“是吗?”
我说:“那是一个噩梦。我梦见我横穿斑马线过一个路口,迎面有一辆汽车开过来,那个司机的脸长长的,极其丑陋,他把我撞倒在地,车轮从我的脑袋上碾过去……那一瞬间,我看见你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我……”
他似乎不愿意听这个故事,把头转向了另一侧。
几天过去了。
这一天,我在报摊上看到那个记者写我的文章登出来了,就买了一份。
头条,标题是《与恐怖作家谈梦》。
我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这个虎背熊腰的记者文笔很不错。
这时候,有一个老人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也看报。我瞟了他拿的报纸一眼,是一份跟我一样的《晚报》,正巧他也翻到了有我新闻的那一页——第24版。
这很正常,《晚报》在本市卖得很好,几乎人手一份。
不正常的是,我发现他的那张《晚报》的第24版似乎和我的不一样——我这张有一则报道《三屯路出现一起车祸》,黑s标题,极醒目;而他那张的相同位置却是另一则报道《我市三环路今早通车》,红s标题,同样很明显。
我愣住了——同一种报,同一天报,同一版面,怎么可能内容不一样呢?
那个老人见我傻傻地看他,怀疑地打量了我一下,起身走开了。
他把我当成精神病了。
我赶快又到几个报摊买了几份相同的《晚报》,除了我最早买的这张报纸,都没有《三屯路出现一起车祸》这条新闻。
我仔细阅读这条来历不明的新闻——
今晚18点42分,在三屯路和强盛路j叉的路口,出现一起恶xj通事故,有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闯红灯,在人行道上被一辆卡车撞倒,头部破损,当场死亡。目前,死者的身份正在确认中……
但是现在离18点42分还有半个小时呢!
我想,这个新闻一定是校对失误,应该是“昨晚18点42分”!
但是,我还是想到现场看个究竟,于是,立即拦一辆出租车去了三屯路。
我下了车,看到三屯路和强盛路的j叉路口j通井然有序,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路口正巧有一个卖香烟的老太太,我走过去,问:“大娘,近几天这个路口是不是出过车祸?”
老太太白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我糊涂了。我想马上给报社打个电话,核实这件事——也许我这张报是不法商贩盗版印的。
掏出电话,没电了。
我又问那个老太太:“大娘,这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
老太太头也不抬地朝对面指了指:“过马路。”
我抬头一看,对面果然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谢谢。”
正巧人行道上是绿灯,我抬脚就要走过去。这时候,我敏感地发现,和我站在一起等
着过路口的人都没有动。
我收回脚,问旁边的一个中学生:“绿灯你们为什么不走呢?”
那个中学生怀疑地看了看我:“那不是红灯吗?你是s盲啊?”另几个人把头转过来,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是绿灯!
我全身的汗毛蓦地都立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辆卡车开过来,黑dd的窗口里现出的正是我曾经梦见过的一张长长的极其丑陋的脸!
我惊骇的同时,一下摘下头上昂贵的貂皮帽子,扔到了路上。
有一个人恰巧走过来,他看了看那顶帽子,一步跨过去,想捡起来,被那辆疾驰的卡车撞个正着,脑袋溅出血水,触目惊心。
他正是那个采访过我的记者。
他圆圆的眼睛在车轮下看着我,似乎在说:“你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有一个记者问我:你过去写情感散文,为什么现在转型写恐怖故事了?我说:年纪小的时候,我的眼睛看见的都是人x中最美好的东西。而过了30岁以后,我关注的都是人x中恶的东西。此言极是。)
黄昏,我到西郊寻求宁静。
终于看见了一个地方,很辽阔,很平展,遍地都是鲜花,赤橙黄绿清蓝紫,鲜艳极了。最奇特的是,这里偶尔还可以看见黑的花和白的花。
你见过黑的花和白的花吗?没有,我敢打赌。
这里除了有一伙人在花地里拍照,再没有一个人。那伙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
我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嬉闹,还数了数,他们一共11个人。
然后,我就走开了。我在花地里闲闲地走动,构思我的恐怖小说。踩踏花草是无奈的事情,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路。
我离那些拍照的人越来越远了,终于我看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孤单的人。
是个女人,她坐在花地里,编着花环。
这时候,天s有点暗了。我走过她的身边,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说:“我送给你一个花环,你要吗?”
我知道拒绝是不礼貌的,可我还是很聪明地说:“不,谢谢。”
她笑了笑,低头继续编她的花环了。
我走过了她。
这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女人式的冲动,想摘一朵花装在口袋里。于是,我弯下腰,挑了一朵红s的摘起来。
我把这朵花拿在手中,感到有点g涩,仔细看了看,大惊:这朵花竟然是纸的!
我惊恐地俯下身观察,原来,这铺天盖地的花竟然都是纸做的!
我撒腿就朝着远方有楼房的地方奔跑。
纸花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我是网中的一条惊慌失措的鱼。
我终于逃进了市区,看见了一条幽深的小街。
有一个老人坐在路边乘凉。我问他:“大爷,附近有商店吗?”
他朝小街深处指了指,说:“有。”
他见我气喘吁吁,就好奇地问:“小伙子,你从哪里来?”
“西郊。”
“西郊?听说那里有一座桥塌了,死了11个人,有这事吗?”
靠!这不是鬼故事吗?
我快渴死了,我才不管那11个罹难的人跟那11个拍照的人有什么联系,我要先喝水。我朝前走去。
小街两旁有店铺,不过都关门了,只有一个开着门,里面亮着白花花的灯。
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食品店,大步走进去,想买一瓶水喝。
我进了门才发现,这个店铺原来是花圈店!狭窄的房子里摆满了y森森的花圈。而那个要送给我花环的女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花圈的簇拥中,她冷冷地说:“欢迎光临,你是第12个顾客。”
我壮着胆子说:“错了,你才是第12个顾客呢。我买水,而且是黄河牌的,你没有。”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甚至想拍拍她那没有血s的脸,但是没敢。
(假如我在梦外真的遭遇梦里的经历,我肯定也会这样做。你不信就算了。)
我在我家那条胡同里经常看见一个卖冰淇淋的少女。
她的额头正中有颗痣,像高粱粒那么大。她长得有点单薄,总是穿一件红s的羽绒服。
如果是一个男人卖冰淇淋,我一个夏天可能只吃3根。因为是一个少女卖冰淇淋,而且她的眼神又是那样多情,我一个冬天就吃了28根。
时间长了,我和她就有点熟了。我是一个没有职业的人,中午起床之后就无所事事了,于是我常常跟她聊天,一聊就是一下午。最后,我和她成了好朋友。她叫小西,父母早逝,一个人生活,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我去一个朋友家,在那个胡同里又看见了她,她竟然到那里卖冰淇淋了,只是她换了一件绿s的羽绒服。
“嗨!”我说。
她警觉地看了看我,没搭理。
我有点尴尬,索x走到她面前,问:“你不认识我了?”
她反感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是小西吗?我经常买你的冰淇淋呀。”
她想了想,冷漠地说:“那是我双胞胎姐姐。”
她在骗我。
尽管有的双胞胎长得特别像,但是,只要你是熟悉他们的人,就不会弄错。我跟小西是好朋友,我坚信,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把另一个人当成她。
面前的这个人绝对是小西,她怎么说不是呢?她额头正中的那颗高粱粒一样大的痣历历在目。
双胞胎再像,也不可能像一个人照镜子那样。
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y谋。
我只好说:“我是你姐姐的朋友。对不起。”
我回到家门口,果然在胡同里见到了小西,她穿着红s的羽绒服。
“小西!”
“哎。”
“刚才不是你吗?”
“什么呀?”
“刚才我看见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她说不是你,她说和你是双胞胎。”
“对呀,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她叫小东。”
我警觉地看着她:“她说你是她姐姐。”
“父母死得早,我和她都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可是,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你。”我一针见血。
“你不信就算了。”
“现在你跟我去她那里看看,只要你跟她站在一起,我就相信了。”
“我不可能见她。”
“为什么?”
“我恨她,她也恨我。”
“亲姐妹,你们恨什么?”
小西视着我,突然说:“假如,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你难道不做噩梦?”
我想了想,就不坚持了。
不过,从此我经常到我那个朋友家的那个胡同去,和那个叫小东的少女聊天。我那个朋友离我家很远,一个在南郊一个在北郊。
时间长了,我越来越觉得诡异。
尽管穿红s羽绒服的女孩跟我说的永远是这样一套话,而穿绿s羽绒服的女孩跟我说的是永远是那样一套话,但是,我断定,她跟她就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总是出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她扮演成两个人跟我j往——她到底想g什么?
小西过生r这一天,我对她说:“今晚我到你家,陪你一起过生r。你把蛋糕和蜡烛准备好。”
她说:“好啊。”
她一个人住在和我家比邻的那条胡同里。
然后,我坐车来到我朋友家的那条胡同,果然看见了冷饮车后面的小东,我笑吟吟地对她说:“今天,你过生r,早点收摊,我请你到一个地方,陪你一起过生r。”
我觉得,她明明是小西,她刚刚听我说过这些话。
她想了想:“去哪呀?”
我说:“你跟我走就行了。”
“好啊。”
我要让她和她见面。
她住得不远。我帮她推着冷饮车,放进了她的房子,然后,领着她来到小西的住处。
最后一抹夕y红涂在街道上,一弯冷月早早地挂在黯蓝的天空。两旁的哪棵枯树上有乌鸦在叫。
我和小东一步步走到小西的门前,这时候,她突然回头说:“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买个礼物呢?”
“我……”
她笑了,说:“不为难你,你看那不是有个小卖店吗?给我买一块巧克力就行了。我先进屋去。”
“好吧。”
那家小卖店离小西的住处只有几十米远,我跑过去,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盒巧克力,返回来,发现小东已经不见了。
她进屋了?
我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也跨进了门。
屋子里只有小西一个人。她还穿着红s的羽绒服。
她已经把蛋糕切好,蜡烛跳动着。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很大,方形。那不像是一个女孩的镜子,脏得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人。本来屋子里就不明亮,镜子里那模糊不清的世界更加深邃莫测。
我有点嘲笑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呢?”
小西看着我,说:“我和她不是都在吗?”
“她在哪儿?”我一下有点恐惧。
小西走到那脏兮兮的镜子前,朝里指了指:“那不是她吗?”
一缕冷气爬上我的后背,我强颜笑了笑:“那镜子里不是你自己吗?你真会开玩笑。”
“你再看看。”
我眯眼一看,镜子里模模糊糊的深邃世界中,站着一个人,木木地看着我。
“就是你呀!”
“你看看我穿的衣服是什么颜s。”
恐怖小说作家再一看,差点吓丢了魂——镜里人穿的羽绒服是绿s的!
突然,镜子里的小东把手伸过来!一声巨响,那面方形的镜子被打碎了,四边都是尖利的玻璃碎片,望进去,那里面竟是一个深深的世界!那只手鲜血淋漓地伸出来,紧紧抓住我:“你为什么这样较真儿!!!”
(猛地醒来,就听见收音机里在说:采访周德东,最大的一个印象就是——他太马虎,竟然到了把记者认错,当成了向他追债的……)
家里买了一个体重秤。只有两只脚掌那么大。
现在的秤都制造得特别漂亮,甚至可以当摆设。
我比较瘦,天天想着出大名赚大钱,能不瘦?因此,我一般不轻易称体重,特别不愿意和哪个女士一起称,因为很可能出现这样的结果:
“155斤。”看指针的人喊。
“112斤。”看指针的人又喊。
后面的人是我。
这一天,我趁太太不在,悄悄上秤称了称,吓一跳:246斤!
我当时就断定:这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太太和孩子回家后,我说:“这个秤不准,我得退了去。”
太太说:“怎么不准?”然后,她上去称了称,“100斤,对呀。”
我过去看了看,果然是100斤。
又称了称孩子,34斤。应该都是对的。
我不说话了。
第二天,我又偷偷称了称自己,还是246斤!
我拿起这个古怪的体重秤就出了门,竟一下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滑倒了。
我的秤也掉在了地上。
那个人穿着一件黑s中式对襟夹袄,长着一缕山羊胡。他是个瞎子,
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皮已经长在一起。他没有拄马竿。
我首先扶起他,连连说:“对不起。”
然后,我捡起我的秤,发现已经摔裂了。
他问:“你的什么东西摔坏了?”
“我买了一个秤,是劣质货,要去退的。现在不用退了。”
“什么牌子的秤?”他好像很感兴趣,问。
我看了看商标:“无心牌。”
他笑起来,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太巧了,我就是这个秤的设计者。有什么问题吗?”
我接过他的名片,看了看说:“是,称得不准。”
他突然扬起头,那眼皮里的眼珠好像在我的背后看见了什么,弄得我毛骨悚然。
“你的身后背着两个人!”他说。
“什么?”我猛地朝后转身,转了一圈之后,面向他,问:“谁?”
他慢慢地走开,丢下一句:“你回去自己计算吧。”
我一直看着他走远,转身回了家。
太太跟孩子都不在家。我又站在那个秤上,还是246斤。我的心里有点发毛了,扭脖子看看,身后是镜子,我看见了我不宽阔的后背。
我应该是112斤,多了134斤。
两个人134斤?
太太100斤,孩子34斤……
我一下就明白了——太太和孩子压在我的背上!
我觉得这里面竟然有了象征意义。呆板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超现实的表示,我喜欢这样。
天黑后,我出了门,按那名片上的地址,想去拜访一下那个山羊胡子高人。
我来到一个很偏僻的街道,看见一个深深的院子,这就是那个瞎子的住址了。我走进去,看见一座高大的房子,门关着。我敲了敲门。
“进来。”他说。
我进去后,看见满房子都是秤!案秤,盘秤,杆秤,地秤,抬秤,弹簧秤,天平,还有秤砣,秤毫,秤杆,秤钩,秤星,秤盘,砝码……
他坐在一个椅子上,好像在等我。
他说:“你又来了。”
“是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还不相信我的秤吗?”他冷着脸站起来,灵敏地跳到一个体重秤上:“嗯?你还不相信我的秤吗?”
我傻了。他竟然像猴子一样在众多的体重秤上跳过来跳过去,而所有秤的指针都在零的位置上,他没有一点重量!
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秤上一步走下来,突然伸出手,指着我的心口:“你这颗心的重量是134斤。”
这时候,他那已经粘连在一起的眼皮突然睁开,露出两只像死鱼一样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来帮你把这134斤挖掉,好吗?”
(这个瞎子绝对是个高人。假如我在现实中遇见这样的人,我一定向他鞠躬行礼,求他为我解开更多的人生疑惑。)
一般说来,像我这种人,应该对宇宙探索之类的书特别感兴趣。可实际并不是这样。
今天,有人送给女儿一本科学幻想小说,可是,她不认字,我就给她讲起来。是她给了我一个接触太空的机会。
太y落山了,天穹像越来越浓的墨汁,星光渺茫。
太空无边无际,我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想象力之外。我有点绝望。
我打开短波收音机,想听听这个地球上的消息。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当我一个人打开收音机搜索频道,总会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不知道你有没有同感?
我总会听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刺耳杂音,还会听见一些希奇古怪的话语——我弄不清那是朝鲜语还是马来语。收音机的调谐指针越偏,那声音越诡谲。
我总担心收音机的线圈突然与一种神秘的无线电波达到谐振,使我听到一个天外的声音。
我转动着旋钮,真的听见了一个似乎来自黑暗太空的遥远的声音,很微弱,渐渐增强,清晰可闻,尔后又渐渐减弱,一点点消失……
“……燃料箱空了……接收机失灵……能不能听见……请回答!……我回不去地球了……”
我几乎遇到了刚刚看过的科学幻想小说里的情节!我慌了,不知道给什么部门打电话。最后我打了110。
很快,我就被一个电话招去了解情况。
我是一个市民,我能提供的只有我所听到的声音。
我后来才知道,在距人们3500里的太空中,有一个人正孤独地坐在已经没有燃料的宇宙飞船里绕着地球飞。他迷失在不见人迹的太空中,迷失在黑暗的dx里。
我想象着他的处境,感到那是真正的恐怖——浩瀚的太空中,只有他一个人,飞船返回大气层的燃料不知为什么耗尽了,被滞留在太空的轨道上,任何人都无法达到那里,任何人想解救他都望尘莫及。轨道几乎垂直于地球赤道,宇宙飞船将永远围着地球转下去……
芸芸众生,高楼大厦,童年,梦想,父母,朋友,同事,爱情,事业,仇恨,牵挂,战争,瘟疫……都变得那么渺小,变成了一粒灰尘,无根无据地漂浮在太空中……
可是,是什么原因使他的燃料耗尽了呢?
最后,当我知道了这个人名字的时候,更加恐怖——
这个人叫解达,是我初中时代的同学。我只听说他后来考上了飞行员,已经多年没联系了。
经过一次次的健康和心理测试,最后在千千万万的人中筛选出了解达。他离开地球前,多次进入模拟的加速度状态、失重状态、狭窄封闭的太空舱状态……
这个地球上有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是我接收到了他的求救信号了呢?
又是黑夜,人间的嘈杂喧嚣渐渐消隐,我又拿出短波收音机,试图再次听到解达的声音。
我不停地变换方向,不停地转动收音机旋钮,竟然又一次听到了解达的声音。他置身于茫茫太空,惊恐地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似乎已经崩溃。
“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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